33.捉姦

冉冉在家挑了好一會兒衣服, 她知道,這是和鄭其雍最後一次單獨見面,去斬斷自己那一點點思戀, 卻也想讓自己的最後一次相見耀眼難忘。

終於選中條棉麻的白色短裙, 配上菸草色的及膝皮靴, 帶些戶外靴的粗獷, 上身和皮靴一色的小羊皮外套, 脖頸間一條藏藍和金黃撞色的絲巾,長髮沒有挽起,而是任由他們鬆鬆散散地垂在外套上, 一身粗獷和溫婉處處碰撞着。

她腦中是見過一面的張伊慎,憑着跟着宿舍那兩個時尚雜誌滿桌的室友四年修煉的火眼金睛, 單單一眼就知道, oversize的大衣和絲巾, 都是不菲的訂製品。

這樣一想又有些無力,滿身快銷品牌的服飾, 連脖子裡那條絲巾都是仿人家的花色,即使質地是絲綢的、花色是時尚的,再是走出去叫人眼前一亮,終究沒有那醇厚的質感。

罷了,早知道不是一個圈子裡頭的人, 還強比什麼呢。

約的是傍晚六點, 從住處去棲霞精舍卻不亞於去趟鄰市, 先要倒地鐵, 出了站還得坐公交。也好, 這最後一次會面前的時光是難捱和忐忑的,不如在交通工具上消磨掉吧。

冉冉輾轉了近兩個半鐘頭, 終於走到精舍酒店門前,建在樹木繁茂、鳥鳴陣陣的山中,一間間泥舍般的屋子,圍成個村落式樣,走近了反而看不到全貌。

大學的時候倒是遠眺過幾次,四個出口都有保安守住,裡頭是能俯瞰山谷卻又與世隔絕的桃源般的村落。村裡兩人寬碎石路面四縱三橫,除了當中的主樓三層以外,旁的都是平房,咖啡館、茶館、粗菜館、日料店甚至是奢侈品店都一應俱全。

冉冉放緩腳步,在裡頭走了走,寥寥的人,都輕聲細語的。她很害怕和其雍見到,早見、早聊,就早結束。即使早知道要結束,不,只是給早就結束的事情再劃個句號,可冉冉還是難受。

右臂夾着包,包裡的手機一個勁兒震動,她卻無心顧忌。

她鬱郁走到了精舍村落當中,餐廳在最東頭。她沿着寬大的木走廊和樓梯走上去,都是極古樸的桌椅,四四方方卻極寬敞地擺着,偌大的樓層,只十來桌空空落落的,當中有屏風相隔,沒有包廂卻有極好的私密性。

一個着粗布衣服的服務員上前,那身衣裳卻壓不住她脣上的鮮亮,“請問幾位。”

冉冉愣了愣,“鄭先生應該定了的。”

服務員會意地點點頭,“人已經到了。”說着將她引到靠東長廊下屏風邊,“這一桌。”

冉冉心裡通通直跳,那是一架五扇屏風,整面小葉紫檀木雕滿蓮花。繞過屏風,看得到東面村落全貌和遠處的山景。

冉冉收回目光,心卻涼透,是個女人,勉強認出是張伊慎,倒吸一口涼氣退後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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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李沛然想得很通透,這兩天卻仍舊睡不好,半夢半醒間都是件毛衣,換了無數種顏色,灰的、白的、雪青或者是什麼雜亂的,下襬上赫然一個脣印,帶着點櫻桃甜甜的氣味。

他實在想不通爲什麼會有脣印在那個尷尬的位置。

其實他早想到了,自己有襯衫在那附近被印上過脣印,還不止一件,他只是無法想象冉冉跪在地上仰頭的神色,絕對不是她!

他悠悠轉醒,牀頭櫃上的手機指示燈一閃一閃。連忙取過,只看了開頭就不想再看,“沛然哥……”

丟在一旁,想再睡一會兒,一閉眼就是冉冉跪坐在自己身前,眼眸閃動,他急忙起身,不能再去想。

那起事故還有不少書面工作在辦公室等他。

心裡惴惴的,簽了許多字,才發覺右手緊緊捏着鋼筆,像樣折斷似的,一把推開那些文件。

前些年玩樂的時候,關係近的男人聚在一起喜歡對某些女人評頭論足,那時候但凡聽到香豔的描述,他都躍躍欲試,一味想要更多;可現在聽說了個脣印,他覺得心頭悶得像要窒息。

手機響起,那雯雯不知找什麼人打聽到了他回國後的號碼,從昨晚那個短信開始,升級到電話轟炸,他把該說的話都言簡意賅地說完,沒想到還這樣纏人,索性拖了黑,剛太平下來,怎麼又是電話,他帶點惱意那起電話,見是張伊慎,心下又軟了。

“四哥,過來幫我抓個現行!”聲音凜凜的,不帶點遲疑和溫度。

李沛然大驚,“你在哪兒?”

“棲霞精舍的餐廳。”她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餐廳?李沛然稍稍鬆了口氣,不敢遲疑,抓過椅背上的風衣就往外走,第一個反應是給冉冉打電話,他心裡仍然存有僥倖,然而打了幾遍沒人接,他壓着的憤憤幾乎噴涌而出。

張伊慎在餐廳等他,是要他一起去抓現行?

他討厭這種場景,他不想看別人在被子裡被驚擾的□□,場面太難看、太不體面了,心說點到爲止吧,又給鄭其雍打電話,第一遍沒有通,他罵出了聲:“臭小子,快接啊!給你臉不要臉!”

第二遍卻通了,那頭很詫異,“四哥?”沒有一點慵懶或喘息的擾動。

李沛然也愣了,頓了頓,“你在哪兒?”聲音沉沉的,隱了怒氣,卻如烏雲壓頂般的質問。

“我?我在公司。”他答得乾乾脆脆毫不遲疑。

李沛然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坐進車裡,“我從公司出來,你下來。”當面撒謊的場面他見多了。

那邊迷迷惑惑的,卻應了下來。

李沛然愈發覺得奇怪,地庫繞出來沒兩步就是其雍的辦公樓樓下。李沛然將車停好,放下車窗,冷冷看窗外,怒氣逐漸積累,像要涌上來。鄭其雍,你要是敢撒謊,今天我李沛然的拳頭是不留情面的,他知道自己藉着幫張伊慎的由頭要出自己不能言說的惡氣,確實小人了,但他就是不管不顧地想要揍鄭其雍。

雙臂不由自主地繃緊了,這個檔口,他看到只穿一件襯衣的鄭其雍,手上拿着件皮衣外套跑出一樓大廳,站在人來人往的臺階上張望。

滿腔的怒氣突然消散了大半,鄭其雍好容易看到李沛然,跑了過來,“這麼多車就數四哥的點眼。”他之前沒見過這輛Escalade。

本想讓他上車,直奔棲霞山去,可又一想,到時候得把三人一起拉回來,要是張伊慎和冉冉,或者甭管是誰,總之是個對頭就是了,兩人針鋒相對,豈不是很尷尬,到時候說不定誰都回不來。“你把車也開上吧。”他努力柔和了自己的態度,卻仍然是生硬,冉冉對他念念不忘,他柔和不起來。“去棲霞精舍,你認識吧。”

鄭其雍點點頭,臉上是不散的疑惑,“幹嘛去?”他顯然知道李沛然來者不善,不自然地笑了兩聲。

“伊慎,說是讓我和她去找你養在外面的小情人。”他一個字一個字極慢地說出來扔在其雍臉上,仔細看他臉上的神色,只看到了疑惑、震驚,卻沒有心虛。“怎麼回事,去了才知道。”

其雍雖然仍然疑惑,卻也應下來,“我去開車,跟在四哥後面。”拍了拍他的車門,轉身跑掉。

李沛然坐在車裡,想起小的時候,隔壁樓裡久久散不去的嗚咽,一直等到稍稍大一些,才從父母談話中聽出點緣由來,黃阿姨一直說張叔叔在外面有人,大院裡,作風問題一直是毀滅性的問題,如果夫妻間爲這個鬧起來讓上頭領導知道了,張叔叔的生涯也算到了頭了,於是兩人人前裝得好好的,夜深人靜關上門來就是黃阿姨一本本翻賬的時候了。

張家和李家走得近,李家知道其中厲害,沒有說出去過,李沛然只知道媽媽一直勸黃阿姨放寬心,不要糾結其中,彷彿坐實了張叔叔的不軌。

可年歲越發大了,他偶爾想起那些壓抑的哭鬧聲,又覺得許是冤了張叔叔也難說。張叔叔是軍醫,年輕的時候,頎長身姿、手指滑潤光潔,一臉謙謙君子,整個區裡女性最多的地方大概算醫院了,這是客觀形成的,也不是張叔叔刻意能爲之的。白天,黃阿姨和他不在一處上班,那些年一直說他和護士不清不楚的。

當年見得媽媽陪着她也一臉沉痛,不斷勸她放下放下,認爲張叔叔對不起她是一定的,可回想來,她懷疑過的護士何其多?全部都是捕風捉影,在她嘴裡都是證據鑿鑿——做完手術,只有他和某某在手術室裡;他總和某某護士一起值夜班……

真真假假攙和在一起,後來張叔叔也不再辯解,但凡家裡不安寧,他就披上外套帶上煙,說是到醫院裡四處轉轉去,其實,李沛然看到過好幾次,他就遠遠站在大院外頭的泥牆外,看遠處月朗星疏的曠野,一支支地抽,孤寂的身影同遠方狼嗥渾然一體,李沛然替他累。

他沒有聽到張叔叔辯解或是承認過什麼,那麼多年周而復始,懷疑甚至是跟蹤盤桓在張家,所以張伊慎和旁人的那一點點不同,在李沛然心裡,或多或少和她家的氣氛有關。

上大學時,他和幾個國內到布朗讀PHD的留學生也出去喝過幾次酒,他猶記得有個男生對他說:“除了羨慕你出生,還羨慕你那風格——不惹事不怕事。”從前沒人這樣評價過,可一經點破,卻覺得很是精闢,細想,自己周圍的人,似乎都是如此。

而張伊慎,人如其名,爲人處事謹小慎微,在日漸浮躁的圈子裡,越發顯得難能可貴,可只有從小玩到大的李沛然覺得,她時常膽怯,而這一次卻又超過常人的激動。

反光鏡裡,其雍的大切諾基緩緩向他駛來,在這兒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個名堂來,倒不如趕緊開過去看個明白。

進了棲霞區,車子越來越少,李沛然心裡越發鬆了,其雍卻沉不住氣,明明跟在他身後,還打了個電話來,“四哥,你心裡有數嗎?先和我說說怎麼回事?”

李沛然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不如單刀直入,“你毛衣上有個口紅印子,先想想怎麼說。”

那頭沉默了半分鐘,李沛然心裡卻緊張得很,“四哥,對不住了。”

李沛然覺得腦中一片轟然倒塌,只剩握着方向盤的手還有知覺,“哼”一聲,那頭又沒有了聲響,徒留尷尬的安靜。

“我把她拽到車上要吻她,她不願意,掙扎的時候碰在毛衣上了。”說出口來,他的口吻淡淡的含着坦然,雖說是道了“對不住”他倒像是心安理得,“冉冉還好嗎?”只有在問到她的時候纔有點惶惶和憂慮。

夜色當中,依稀見得一條小路直通精舍村落。

李沛然麻利地挑了個車位停下,其雍把車停在他邊上,剛下車,就被李沛然按在前門上,右手掄圓了拳。

鄭其雍迎着那拳頭立着,不掙扎不反抗,像是在等待什麼必然的事情,面上還是一如往常平和。

“你知道問冉冉還好不好,怎麼不問伊慎好不好?”李沛然胸中滿是怒火。

鄭其雍的喉嚨翻動兩下,面上籠着點薄薄的悲涼,沒有作聲。

李沛然的拳腳功夫還是十來歲的時候和全國數一數二的散打教頭學的,真的動起手來,沒人能在他跟前討着好,可他早就不願意用拳頭來說話了,更何況是毫無躲閃意思的其雍,一拳拳下去還有什麼意趣。

他鬆開其雍襯衫領口,徑直往主樓走去,還不知道張伊慎那邊焦灼成什麼狀態,不管錯抓了什麼人,總該把鄭其雍帶上去讓她暫且寬心,但,看他這反應,他們多半也就到此爲止了。

冉冉坐在張伊慎對面,將一杯獅峰龍井喝得失了茶色,不知泡過幾遍。她想走,張伊慎滿臉嘲諷,“敢做不敢留?”

她心裡鬱郁的,對面滿身訂製的女子刺傷了她,彷彿從前自己從鄭家的木樓梯上緩緩往下走,鋼琴邊的女孩兒擡頭看她的那一眼,刺得她心口淌血。

屏風外頭一聲,“你們家其雍和我在一起,你這抓的叫個什麼現行?”心中如驚雷劈下,天吶,天吶,都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