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兼程,喬裝過後的慕容恪終於在十月之前到達吳郡所轄屬縣——吳縣城外。他一路上心無雜念,只想拼命趕路,如今真的趕到了,他卻有些茫然。
聽說宇文櫻要嫁給別的男人,他心裡難過得很。他細想之後,以爲她是不想聽人閒話才改嫁,心中對她更加擔心。
如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太沖動了些!阿櫻一向不理會別人的目光,怎會因爲別人非議就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一路上馬不停蹄,達步於早就疲累不堪。眼見到了目的地慕容恪卻猶豫了,他只覺得無奈得很。
將軍智勇俱濟,在戰場上更是殺伐果決,怎麼一牽涉到夫人,反而婆媽得很?
“將軍,咱們快些進城吧!”
慕容恪看着城門上大大的“吳縣”兩個字,心不在焉問道:“再過兩天就十月,你手下的人有沒有說夫人具體何時出嫁?”
慕容恪這話一問出口,達步於只得硬着頭皮答道:“當時傳回薊城的消息只說夫人下個月……出嫁,沒說是哪日。待咱們進了城,屬下即刻找人回話。”
慕容恪看了達步於一眼,冷冷地說道:“不必了!既然已經到了,咱們直接去文記綢緞莊就是。她若真是要出嫁,咱們自己去了也能打聽出來。”
達步於暗抽一口氣!
看將軍方纔的反應,竟是知道自己說謊了不成?
達步於努力維持面上的平靜,慕容恪卻已看透他的反應。
他遠遠望着城門,心中猶疑。
此次來。是擔心她所託非人,也爲了看那個男人對她好不好。
他已經想好了,若是那個男人對她不好,就讓大伯父和岳母將她帶去代國。
如今這一切既是假的,他還去不去?
若是去了,再也狠不下心,那怎麼辦?
找了她六年,她分明就在眼前,若是不去……
“將軍。咱們進去吧!不進去,怎麼知道夫人過得好不好?”
達步於一句話打斷他的思緒,他暗歎一口氣,心中掙扎。
突然一陣吹吹打打的喜樂聲傳來,攪得他心裡更亂。
等到那些人進了城,他心裡像是覺得舒坦了一些,卻又像是更加難受。
他握緊拳頭,心中恨透了自己。
他慕容恪何時也變得如此婆婆媽媽?
他望着天,心中氣憤。
既然天命不可違。爲何還將天機泄漏給他?
“看那聘禮一擡擡過去,可真是眼花繚亂!”
“馬老闆是吳郡大商,文老闆這可真是攀上高枝了!”
“那是!往後文記綢緞莊不愁沒有生意嘍!”
……
幾個婦人在路邊議論紛紛,慕容恪本完全沒當回事。突然聽到“文記綢緞莊”,他心中一凜,忙問道:“你們剛纔說文記綢緞莊怎麼了?”
“文記綢緞莊能怎麼了?就是要辦喜事嘍!剛纔你不是看到那些聘禮了?今日納徵呢!”
文記綢緞莊?聘禮?納徵?
慕容恪腦子才清醒一些,想通了宇文櫻不可能改嫁。如今他聽了這話,只覺得耳中一陣轟隆聲,容不得多想。他揚起馬鞭便往城門口去。
達步於一臉驚愕!
自己不過聽了崔夫人的話隨口一說,夫人竟真的要改嫁了?
城內,文記綢緞莊。
宇文櫻這些日子雖忙前忙後,卻心情甚好。
“杏兒,快去備好茶點,馬老闆他們想必快到了!”
銀杏滿臉喜色進了後院,卻見烏蘭還在掃院子,急得她忙將烏蘭手中的笤帚搶下,遠遠地扔了出去。
“蘭姐姐。過會兒納徵的隊伍怕就要來了,你還掃什麼院子?讓馬老闆看見,還以爲夫人抓住最後的機會使喚你呢!”
烏蘭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輕輕推了銀杏一把,低聲責怪道:“好你個小丫頭,竟然還敢取笑我了!”
銀杏撲哧一笑,“以往都是蘭姐姐你嘲笑別人,還不許我幫她們嘲笑回來了?”
烏蘭聽了這話,想起託婭和阿迪娜,不禁長嘆一口氣。
“一想到等我出嫁之後,夫人身邊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伺候,我心裡就不放心!”
銀杏忙扶她坐下,笑道:“放心吧!婁縣離這兒又不遠,你什麼時候想夫人了,直接回來就是。就怕等你做了馬伕人,瞧不上我們這些小門小戶。”
“又胡說!”
烏蘭拍了拍她的胳膊,銀杏輕笑一聲。
“好了,蘭姐姐,你頭也點了,聘禮都要送過來了,還擔心這些幹什麼?你且放寬心吧,夫人早有打算!我先去準備茶點,你好好坐着,別再掃院子了。”
銀杏笑着去了廚房,烏蘭嘆了一口氣,又撿起了笤帚。
前頭鋪子裡,宇文櫻早就寫了告示貼在門上。
吳郡下聘,總是喜歡在城中繞遠路纔到女家,以示臉面。是以,等慕容恪和達步於循着旁人的指引,找到文氏綢緞莊,下聘的隊伍卻還沒到。他們還只站在對面米鋪門口,就見文記綢緞莊門上貼的告示,豁然八個大字。
東主有喜,歇業一日!
宇文櫻算着時辰,該是差不多要到了。這纔去卸板搭門。
三塊板門卸下,露出宇文櫻的身影。
慕容恪看了那幾個字,覺得心裡壓不住的酸澀。待他見了娜仁的身影,以及她滿臉掩不住的喜色,慕容恪心中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愴然。
真的是阿櫻!
此時,她卻正笑着朝門外張望,那笑卻是因爲別的男人。
店內,銀杏掀了簾子從後院出來,“夫人,茶點都備好了!”
宇文櫻側身,燦然一笑,“馬老闆想必馬上就過來了,切勿怠慢了!”
她滿臉的笑和說出的話深深刺痛了慕容恪,他只一直盯着她看,看着她滿心期待等着其他男人。
終於見她轉身,看了自己一眼,視線卻很快離開。
慕容恪突然有些懊悔自己的審慎。爲何要和達步於帶上人皮面具?
若自己以真面目出現在她面前,她見了自己,臉上的笑容是否會淡一些,心中對那個男人的期待是否會少一些?
宇文櫻轉身,低聲問銀杏:“你覺不覺得對面米鋪門口站着的那個男人有些怪異?”
銀杏扭轉目光看向對面街道,一臉疑惑。
“夫人,奴婢沒見到有什麼怪異的男人!”
宇文櫻回頭,空空如也,哪裡有人?
她輕笑一聲,“想來是我多心了……聽,來了!”
一陣喜樂聲傳來,宇文櫻忙出門侯着。
街道拐角處,慕容恪看她興奮張望,心好似沉入谷底。
“走吧!回薊城!”
達步於想自己定是聽錯了,將軍明明知道夫人要改嫁了,竟然就直接回薊城?
“將軍……”
他勸諫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慕容恪堵了回去。
“別忘了咱們現在在司馬家的地盤,說話當心一些!”
達步於剛叫了一聲“四爺”,就見慕容恪又徑直往前走了。
“高飛,快些跑!馬家來下聘了,咱們去看熱鬧!”
文靜光顧着回頭催促高飛,一時心急沒看路。
慕容恪心中愁緒萬千,更無暇多看,就見一個孩子直直朝自己撞過來。
他剛想躲開,高飛一聲大喊,“安安,小心!”
一聲“安安”徹底轉移了慕容恪的視線,文靜剛回頭就撞上慕容恪。好在慕容恪眼明手快,下意識扶住她,這纔沒讓她摔出去。
真疼!
文靜捂着臉,揉了揉?子,從慕容恪懷裡掙脫。
“對不起叔叔!謝謝叔叔!”
她說了這話也沒多看,只趕緊又催促高飛一句。
“快些跑,馬伯伯來了!”
文靜牽着高飛又開跑,慕容恪這纔回過神。
“剛纔那個男孩兒叫女孩兒什麼?是不是安安?”
達步於點點頭,瞬間恍然大悟,“小姐!”
慕容恪得了他的確認,快跑了幾步,將文靜抱了回來。
眼見文靜掙扎得厲害,他忙放她下地,蹲下身穩住她。
“你叫安安?”
綢緞莊門口已是站滿了人,文靜一時着急,脫口而出。
“叔叔,我是叫安安,你快些放開我!我還要趕着去看熱鬧呢!”
慕容恪只沉着臉接着問道:“你娘叫什麼?”
文靜急得直跺腳,“我娘叫文英,大家都知道!”
文靜說話間,直接坐在地上打了個滾,想掙脫開慕容恪。
慕容恪長臂一伸,又將她撈了回來。
“只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立刻放你走。你娘是文記綢緞莊的老闆文英?”
文靜回頭,打量了自己眼前的人一眼。
沒見過,陌生得很!
他想去自己家買布?
見她不說話,慕容恪又問道:“你娘到底是不是文記綢緞莊的文英?你是不是單名一個靜字?你還有個舅舅,單名一個陵字,是不是?”
文靜只覺得眼前這人快要煩死了,“是!你說的都對!那也不能賣布給你,我們家今日不賣布。你快放開我,我要回去!”
慕容恪確定了她的身份,不由得怒由心生。
自己的女兒眼看着她孃親要另嫁他人,竟然還美滋滋去湊熱鬧?
“馬家來下聘,你高興個什麼勁?”
文靜噘嘴反問道:“大家都很高興,我爲什麼要不高興?”
慕容恪聽了這話直皺眉。“大家都很高興?你娘也很高興?”
文靜直點頭,“娘很高興!娘還說,來了吳郡,就近日最高興。”
慕容恪聽了這話,眉頭深鎖。
自己剛纔看見她笑,卻沒想到她心裡喜到這種地步。
文靜還在掙扎,慕容恪心中更爲不喜,正色說道:“就算你娘高興,你也不該高興!”
“安安。咱們去不去?”
高飛跟着跑回來,看文靜半天不動,忙催了她一句。
“去!”
眼見慕容恪將自家情況摸得清清楚楚,文靜便也不對他設防,只拿出自己慣常用的伎倆,一臉委屈看着慕容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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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你問的話我都說了,你是不是該放開我了?一會兒我娘找不到我,她該着急了!你要是想去我家買布。等明日再去就是!”
慕容恪也不鬆手,只看着她,直問道:“馬家來下聘,你這麼開心,你就不怕你的親生爹爹知道了會傷心?”
文靜聽了這話一臉疑惑,這跟爹爹有什麼關係?而且,這個叔叔爲什麼這個煩人?自己明明不想和他說話,他還老說些奇怪的話!
她撓了撓頭,直說道:“你這個人好奇怪!我爹爹在我幾個月的時候就過世了,我都沒見過他,我怎麼知道他傷心不傷心?”
這話就像利劍,直擊中慕容恪的心。
他鬆開手,苦笑一聲。
他都忘了,這孩子一直以爲自己的爹爹已經死了。
過去的六年,自己從未管過她們母女,有什麼資格生氣,更談何傷心?
文靜見他鬆開自己,忙牽上高飛的手。
兩人拐過巷子。進入主道,文靜回頭看了一眼,一臉不滿。
這個人說話怎麼這麼奇怪?
巷子內,慕容恪神色晦暗不明,達步於一陣着急。
“四爺,夫人咱們不管了,連小姐也不管了麼?小姐還只當自己的爹爹已經死了,往後還喜滋滋管別的男人叫爹爹,這……這不是……”
慕容恪撫着額頭,狠狠揉了幾下,腦中都是宇文櫻剛纔的笑,心裡想的都是她在別的男人懷裡親近。
他不想宇文櫻因她而死,就要看着她對着其他男人笑,還要聽自己的女兒叫別的男人爹爹麼?這讓他如何忍得下?
“在這兒等着,別跟上來!”
慕容恪扔下一句吩咐,折返回綢緞莊。
達步於停在原地,長舒一口氣。
將軍這心裡到底是鬧什麼彆扭?
照他的性子,早該這麼決定,竟等了這麼久!
銀杏正在前面看鋪,見有人進門,忙從櫃檯站起身,笑道:“不好意思,這位客官,小店今日有喜,歇業一天。您若要看料子,還請明日再過來!”
眼見進門這人不搭理自己,直直闖了進來。銀杏忙攔住他。
“我回去就請算命先生擇定良辰吉日!”
馬安康掀了簾子從後院出來,宇文櫻緊隨其後。
兩人擡頭,就見銀杏和一個男人僵持。
“夫人,奴婢跟他說了,今日有喜,歇業一天,他非要進來。”
宇文櫻隨意瞥一眼,卻見正是方纔在米鋪門口站着的男人。自己方纔還覺得他怪異得很,想不到是急着買綢子。
宇文櫻衝銀杏無奈一笑,“他若是着急,就讓他挑吧!再有人進來,記得說清楚些就是。”
她轉頭,衝馬安康笑道:“擇日之後,馬大哥你派人來通知一聲就好。”
馬安康輕笑一聲,拱手告辭,宇文櫻忙送他出門。
自他二人從後院出來,慕容恪一直盯着宇文櫻看。眼見她眼裡只有馬老闆,視線一直不曾離開,他心中又一陣苦澀。
“客官,小店的綢子都在貨架上擺着,您看看!”
銀杏說了這話便折回櫃檯坐下,烏蘭掀了簾子出來。
銀杏撲哧一笑,“蘭姐姐,馬老闆才走就捨不得了?”
烏蘭伸手作出想打她的樣子,“不許取笑我!”
她轉身見店裡有人,倒有些驚訝。
銀杏忙低聲解釋道:“這位客官急着買綢子,夫人就讓他進來了!”
下聘結束,烏蘭只覺得該繼續打開門做生意纔是,剛想去將板搭門卸下,就見方纔那位客官火急火燎衝了過來,堵着她發問。
“東主有喜,說的是馬老闆要娶你?”
慕容恪問得着急,倒讓烏蘭嚇一跳,下意識點了點頭。
她看一眼自己眼前的男人,完全陌生的臉孔,怎麼說話聲音聽着倒有些熟悉?
“聽說你們夫人要嫁人。是真是假?”
烏蘭剛還因爲那男人說話的聲音熟悉纔看他順眼,現在聽他問了這話,心裡立馬一陣怒意。
“你聽誰嚼舌根子說我家夫人要改嫁?我家夫人是孀居的寡婦,你這麼問就是在詆譭我家夫人名節……”
慕容恪大喜過望,輕笑兩聲。
“你……”
烏蘭剛想說他幾句,卻見他突然警醒,擡腳就走。
宇文櫻送了馬安康回來,剛到門口,碰上慕容恪走得急,險些被撞倒在地。
慕容恪下意識伸手扶住她。
突如其來的親近,宇文櫻趕緊後退幾步。
“可有撞疼你?”
他的聲音……
宇文櫻忙擡頭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心像是突然不知跳動了一般。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分明……
慕容恪回過神來,神色一變,後退兩步,訕笑道:“在下莽撞,驚擾了夫人!”
他這句話一說出口,宇文櫻暗歎一口氣。
他的聲音乍聽是和慕容恪有些像,卻還是有些不一樣。
慕容恪見她深思。忙拱手告辭。
宇文櫻直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身形很像,可是慕容恪走路不曾駝過背,更很少低頭……
眼見那人拐進小巷,宇文櫻無奈一笑。
慕容恪該在薊城,怎麼可能在吳縣出現?
她心裡對自己無盡的失望。
已經六年了,自己爲何還忘不了他?
“宇文櫻,你忘了過去那些傷痛?你忘了,他明明抱着你,卻將你叫成了娜仁?這種屈辱你都能忘了?”
想起過去。她心中一片灰暗,緩緩擡腳,進門。
拐進小巷的慕容恪低頭深呼幾口氣,再擡頭,神色才恢復正常。
達步於一臉急切,剛要發問,就聽慕容恪冷冷說了一句。
“休息一晚,明早動身回薊城!”
達步於望着文記綢緞莊,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