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步於馬不停蹄下樓找人執行慕容恪的吩咐,長喘了一口氣又趕去文記綢緞莊。
他剛一進門,櫃檯處站着的銀杏擡眼見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往常裡說慣了的那些客氣話都懶得開口。昨日歇業一天,有個男人死乞白賴地混進來了,也沒買東西就慌忙出去了,今日這個估計也是進來看看熱鬧。
她心中暗自思量,改明兒等烏蘭姐姐出嫁了,鋪子裡就她一個,她得想法子省着些力氣幹活。比如昨日,她就總結出一個大道理:開綢緞莊,只能賺女客的錢,若是男客進門,多數時候不必搭理。
達步於進店,眼看那櫃檯的小姑娘只擡眼看了自己一眼就不說話,心裡還氣得很。他這一上午爲了將軍和夫人複合,大腿都快跑細了,到如今還肚腹空空。這丫頭身爲夫人侍婢,不必東奔西走也就罷了,看個鋪子竟連話都不需多說一句。同一家子的下人,這命怎麼相差這麼多?
“咳……我想買綢子……”
達步於一聲輕咳,銀杏這才擡頭,“客官進店隨便看看!”
達步於又開始發揮自己編瞎話的功夫。
“我要給我妹子做衣裳,卻不知如何選,還請姑娘幫忙參詳參詳!”
嚯!這還真是個要買東西的!
銀杏面上一喜,笑道:“客官您那妹子年紀多大?身量如何?是白是黑?平日裡,她慣於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我得知道這些纔好替您建議買什麼顏色。裁多長的布!”
達步於也懶得想,只說道:“我妹子年紀、身量和夫人都與你差不多,平日穿衣也沒有常穿的顏色,你幫我看看選什麼合適!”
銀杏忙離開櫃檯,走到貨架前興致勃勃替他挑,“這粉紅色的顯得可愛,若是你妹子已經看好了婆家,快要出閣了便不要選了。湖綠色也好看,看你妹子是不是喜歡鮮亮的顏色。鵝黃色的端莊一些。藕荷色的若是你妹子喜歡也極合適……”
銀杏邊將那一匹匹布拿下來,展開兩三尺在自己身上比劃一番,好讓那漢子對每個顏色的上身效果有個印象。
達步於看她忙碌,心中這才平衡了些,指着鵝黃色的那匹,“就它吧!”
銀杏笑着點頭,“我也覺得這個顏色好一些,客官您要幾尺?”
達步於直說道:“你看多少合適就剪多少!”
銀杏將布拿去櫃檯,達步於趁她心情好。忙問道:“你們這鋪子不小,貨也不少,怎麼就你一個人看鋪子?”
“我們少爺剛進貨回來,剩下人都在後院忙着咧!”
達步於聽他提起進貨,順勢說道:“我剛纔像是見到你們東家了,他身邊還跟着一個人,像是這店裡的夥計。你們東家怎麼僱這麼一個長相可怖的?不怕他嚇跑了客人?”
銀杏搖搖頭,拿出尺子的和剪子,心不在焉答道:“我們夫人心善。看他一個人帶着孩子實在可憐,就留他在店裡幫忙。”
“聽說他臉上好長一道刀疤,一聽就不像是好人,你們東家難道不害怕他以往得罪了人,往後仇家找上門?”
銀杏拿起尺子量布,低頭解釋道:“我們夫人說,他一個男人帶着孩子山長水遠來吳縣,既當爹又當娘,就衝他愛護孩子的心。想必壞也壞不到哪兒去。至於仇家尋仇,高?既然敢在吳縣常住,想必就是不怕有人找上門吧。”
銀杏量好了布,放下尺子,準備下剪。
“聽你這意思,他還還不是本地人?若是本地人,鄉里鄉親總有人對他知根知底。若是外地來的,不清楚這人底細,小心他往後坑了你們去!”
銀杏聽了這話,只覺得這漢子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一想他也算是一片好心,銀杏只得說道:“多謝客官提醒!高?這人雖樣子可怕了一些,卻是個好人,我們也看了他一個多月了,錯不了!”
達步於只接着勸道:“一個多月哪夠?有些人你認識了好幾年也未必看得清!如今到處不太平,我勸你們還是小心些爲妙。不知那高?是哪裡人士,跑到吳縣來作甚?”
銀杏忍住心裡的氣,擡頭笑道:“客官,我看您對我們店裡那夥計好奇得很,不如我將他叫出來,讓你問個夠,可好?”
達步於輕笑一聲,“我只聽人說他長得嚇人,卻沒近看過,倒真是好奇他長什麼樣子。他若真願意出來,我倒是樂意瞧瞧他長得到底有多醜。”
銀杏打心眼裡鄙視眼前這人,一個大男人瞎操心也就罷了,畢竟心思也好的,雖跟個多嘴女人似的聒噪,勉強也就忍了。只是,他說出的話也真是刻薄得很。嘲笑高?長得醜,他自己何曾有半分俊相?
銀杏氣得乾脆放下剪子,布也不打算剪了,直說道:“客官,小店有個規矩,若是有客人一次買超過三匹布,吳縣城內我們負責送貨。您若真好奇高?的長相。只需多買上幾匹布,我讓高?給您送過去。”
“那敢情好!你剛纔說的那些,每樣給我來一匹,就讓高?送!”
銀杏聽了這話,眼睛睜得牛大。她就是隨口一說,這人還真信?
說出的話也不能收回,銀杏只得衝簾內喊了一聲,讓高?出來。
她挑了粉紅、湖綠和藕荷色的布各一匹,放在櫃檯。
高?掀了簾子出來,身後跟着文靜和高飛。
文靜見了達步於,驚呼道:“你是昨日跟那個奇怪的叔叔一起的!你們真的來我們家買布來了?”
達步於只看着那所謂的高?,一臉驚愕。
“客官,盛惠六兩銀!”
銀杏這話才讓達步於回過神,他假裝摸了摸袖口,一聲驚呼,“啊呀,今日出門竟是忘了帶銀子,我改日再過來買!”
眼見那漢子徑直出了店門。銀杏急得想罵人。
“說是沒帶銀子,只怕就不是衝買布來的。好在剛纔我沒一剪子剪下去,真要剪了,他還不想要,咱們不就虧了!”
文靜忙安慰她道:“杏姑姑,你不要生氣啦,他可能真的忘帶銀子了!我昨日見過他,他跟一個很奇怪的叔叔一起,他們昨天好像就想來咱們家買布。”
銀杏聽她又提起一個奇怪的男人想來綢緞莊買布,突然想到昨日自己見到的那個,忙細問文靜和高飛,那男人長相如何。
銀杏一番詢問之下,這才確定果真是同一個人,急得直跺腳。
“昨日那個非要擠進來湊熱鬧,今日這個裝沒帶銀子,竟是一起尋咱們開心。往後他們再上門,我再也不理了!”
高濟面上輕笑,心中卻一陣思量。
看那漢子方纔的神情,分明認識自己。
他眯着眼,心想,有些該來的人終於還是來了。
是夜,待高濟從文記綢緞莊回到住所,天已經黑了。
纔剛進堂屋,他便察覺出不妥,只趕緊將懷中早已熟睡的高飛輕放到牀上,關了房門,就着屋外的光亮,摸索着點亮了桌上的燭臺。
他倒了兩杯水,開口說道:“既然來了,賞面喝杯水再走!”
“時隔五年,想不到高將軍還是如此敏銳!”
伴着這句話,房樑上飛下來一人。
高濟看清來人陌生的臉,笑道:“時隔五年,想不到慕容恪將軍還是如此謹慎!”
慕容恪坐下,端起一杯水喝了,直說道:“此處不是在我慕容家的地盤,自然是謹慎一些爲好!說起來,還是你厲害一些。你這些年帶着孩子東奔西走,想必也沒時間鑽研武藝,才一進門就知道有人在,確實了不起。”
高濟輕笑一聲,“輔國將軍大晚上光臨寒舍,想必不是爲了敘舊,更不是爲了誇我。有話直說!”
慕容恪放下杯子,“文英不是娜仁,你離她遠一些!”
“我當年看着公主死在我懷裡,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公主……”
慕容恪看着眼前滿臉是笑的高濟,不得不承認,他與五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
高濟只繼續笑着說道:“五年了,我早就想通了!且不說公主已經死了,便是她現在活着,心裡也只有你,而我卻被她視作地底泥一般。比起公主,我倒覺得文老闆更好一些。我跟着公主身邊那麼多年,幾乎從不曾見她對我笑過。文夫人卻不同!她雖和公主長得極爲相似,性子卻大爲不同。她待人溫厚,溫柔和善,飛兒也很喜歡她,還說看到她就像找到了孃親的感覺……”
慕容恪終於明白他有何變化,少了以往的偏執,多了份淡然。五年前,慕容恪對他的執着甚爲不解。如今他的這種變化,卻讓慕容恪更爲不喜。
他眉頭一皺,直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剛纔說的是我慕容恪的夫人?”
高濟並未打算隱瞞心中的想法,反問道:“我好不容易纔找到她,怎麼會不知道?”
慕容恪心中不滿,質問道:“你這是要告訴我,你覬覦我的夫人,還打算向我宣戰了?”
高濟冷笑一聲,“我是想向你宣戰。而且我相信自己定能比你先贏得文夫人的心。”
慕容恪簡直不知他如今的自信從何而來,氣急了反笑。
眼見慕容恪穩操勝券的神情,高濟直說道:“六年前,她能出走,想必就是對你死心了。如今要爭她的心,我未必會輸給你。我記得,飛兒跟我說過,安安想撮合我和她娘,讓我當他的爹爹。說起來。我比起你,倒還多了一項優勢。我若沒記錯,在他人眼裡,將軍夫人如今是在薊城輔國將軍府吧?不如慕容將軍高擡貴手,成全了我,只等以後見了文老闆叫一聲高夫人就是。”
慕容恪聽了這話,心裡的火氣陡然升上來。
“她若真是高夫人,那也是我高玄的妻子,和你高?沒有半分關係!”
慕容恪說了這話,徑直出了高濟住所。
下午達步於回客棧向自己稟報,高?就是高濟,他就懷疑這人有其他目的。如今聽高濟說了這些話,他更加確定心中的想法。
他不知她過去的六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如今既然已經見到了,他絕不願看到別人詆譭她,更不能忍受別的男人對她心存覬覦。
要解決此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只有將她留在自己身邊。自己才能完全安心。
以後如何,日後再說!
先將她帶回去,再想其他辦法讓她憎恨自己,到時候她便不會爲了自己而死。
對!這是個辦法!
次日,宋家成衣鋪被買下,慕容恪化名高玄,接手成衣鋪。
契約一到手,慕容恪徑直去了文記綢緞莊。
達步於多嘴問了一句,慕容恪只答道:“去找文老闆談生意!”
慕容恪一進門,銀杏擡眼一看是他,忙低頭裝看賬,並不打算說話。
“這位姑娘,在下高玄,剛接手隔壁街的成衣鋪,想找你們老闆談談生意!”
慕容恪這話一出,銀杏更不相信,只慵懶地回了一句,“我們老闆不在!”
“杏姑姑,娘叫你進去!”
文靜蹦蹦跳跳出來了,身後跟着宇文陵。
銀杏擡頭,看眼前這自稱高玄的男人一臉不滿,直說道:“瞪着我幹什麼?我們老闆就在後院,我剛纔就是故意說謊騙你!你們能尋我開心,我就不能騙你麼?”
銀杏掀了簾子進去,又退回來,囑咐宇文陵道:“少爺,這人滿口謊話。自己來搗亂不止,昨日還派別人來搗亂,你不要相信他的話!”
眼見宇文陵一臉不解,慕容恪拿出剛籤的契約給他看,解釋道:“在下高玄,過來想找文老闆談談生意!”
宇文陵昨日便聽說宋家要賣成衣鋪,不曾想只過一日就賣出去了。事發突然,他雖覺得奇怪,卻還是慶幸。這些日子,光聽宋張氏罵罵咧咧,他真恨不得好好將她教訓一番,偏偏阿姐不許自己動手。如今她就要搬走了,自是再好不過。
心中雖歡喜得很,宇文陵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銀杏的話,未失警惕。
“我們只接散客,不接大單子。你若要開成衣鋪,該批發布匹,得去婁縣找馬老闆,那會便宜一些。你要做在吳縣生意,怎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慕容恪還未想到該如何解釋,文靜插嘴說道:“舅舅,他不喜歡馬伯伯!上次馬伯伯來下聘,他還說我不該高興。”
慕容恪聽了這話,神情有些不自然,下意識輕咳一聲。
“我和馬老闆確實有些誤會,這纔過來找你們!我確是誠心誠意要與你們做生意,若是方便的話,還請讓人進去找文老闆談談”
眼前這人的神情、聲音,甚至尷尬時的動作都和記憶中的某個人一模一樣,宇文陵望着“高玄”,心中驚駭,剎那間恍然大悟。
他只笑着對文靜說道:“安安,舅舅要談生意了,你先進去!”
文靜撅着嘴,滿臉不情願。
宇文陵只得耐下性子說道:“等舅舅談好了生意。就帶你出去玩!”
文靜點頭,這才笑嘻嘻地應了。
宇文陵眼見她進了後院,剛纔還笑着的臉頓時沉了下去。
“你是想自己走出去還是讓我趕你出去?”
慕容恪剛欲開口,宇文陵一臉冷峻,直說道:“我若是現在大喊一聲,讓人知道慕容部的輔國將軍跑到江東來了,縱使你武藝高強,只怕你也沒命活着回去!”
慕容恪既已決定追回宇文櫻,也並未打算隱瞞自己的身份。如今眼看宇文陵已經識破自己的身份,他忙說道:“既然你知道是我,讓我進去,我有話向你姐姐解釋!”
宇文陵見慕容恪一臉着急,心知他不過是忌憚對面米鋪人來人往,定是不敢直接闖進去,這才安心。
思及此,宇文陵譏笑道:“你一向武藝高強,怎麼不直接闖進去?要不,你在三招之內勝了我。我放你進去?”
慕容恪一臉無奈,“陵兒,我真的找阿櫻有話說,你讓我進去!”
宇文陵看着慕容恪,盡力壓住心裡的怒火,“你若是要進去,我也不怕將你的身份告訴大家知道。你娶了我姐姐卻不善待她,如今你還想傷害她不成?”
慕容恪長嘆一口氣,直說道:“有些話。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我只能長話短說告訴你。我當初對你姐姐冷淡,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有你娘她……”
宇文陵氣急了,大聲質問道:“你還有臉提我娘?”
慕容恪轉身,米鋪內果真有人朝綢緞莊內張望。
宇文陵滿臉怒意,慕容恪也知自己今日是進不去了,只得拱手告辭。
爲將戲演完,他只得大聲說道:“在下誠心與你們做生意,還望你們好好考慮考慮!”
他大步走出綢緞莊,想起後院的院牆。
本想光明正大走進去,如今看來,還是隻能用老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