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林子太過壓抑,好像存在着什麼禁止的力量。
蕭雲若終於有了種無力感,身爲凡人的無力感。
然而,幽冥獸卻突然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血紅色的落葉如雪花般簌簌而落。蕭雲若看着幽冥獸,幽冥獸好像也正在看向蕭雲若。
幽冥獸漸漸地散開,在地上爬來爬去,似乎有目的,又似乎在觀望。
蕭雲若看着它們,微微皺眉。它們,是想在他臨死*弄他嗎?
一個大大的“請”字赫然擺在了地上。
蕭雲若不知道幽冥獸擺成這個“請”字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他被它們當做了客人?
抑或是,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有人在對它們發號命令?
幽冥獸安靜下來。
它們排成了一條長長的白線。
白線遠遠地,遠遠地延伸到了前方看不見的地方。
穿過血林,就是靜谷。
猶豫了一下,蕭雲若沿着白線走向深林的更深處。
幽冥獸像是一個忠實的引路人一般,隨着蕭雲若的步伐前進。
始終快上一步。
白茫茫的霧氣不知從何時瀰漫開來,那些優雅的鮮紅落葉於悠悠轉轉之間便隱去了笑靨,濺起一股奇異的芳香。
遠遠地聽到了水流的聲音,歡快,愉悅。
蕭雲若住了步,低頭看着只顧爬行的幽冥獸。
那雙幽藍色的眼睛裡閃着疑惑的光芒,還有天生而來的冷冽。
在他這樣迫人的目光之下,幽冥獸顯然有着些許不安,隊形微微混亂,但仍是一步一步地爬向前方。
蕭雲若沉默了半晌,終於再次邁開步子。
不論前面是什麼,終究要面對。
過了血林,就是靜谷。
水流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歡快,就像是少女低聲的輕吟。
霧氣卻漸漸地淡去。
彷彿有溼溼的水氣撲面而來,夾雜着陌生而熟悉味道。像是海的味道,又帶着,泉水特有的甘甜。
蕭雲若有種被蠱惑的感覺。
白霧完全散盡之際,一襲柔和的水藍色便這樣落入了他的眼裡。
風吹起了美麗的裙裾。
那女子側目,巧笑嫣然。水藍色的髮絲微微遮住她絕色的臉龐,那雙澄澈的眼眸中流轉的是輪迴百年的不離與不棄。
不過是一回眸,卻仿若隔了千百年的時光與等待。
“你……”蕭雲若有些失神。他看着女子,卻什麼也說不來。聲音,似乎突然間就從喉嚨裡這麼消失了。
那女子卻是極爲高興的模樣:“主人,您終於回來了!”藍色的紗裙飛揚,那女子轉眼便已跑到蕭雲若身前,盈盈施禮,“湖藍終於等到您了。”
“主人?”蕭雲若玩味着這個稱呼,好多人叫他主人呢。他看着名叫“湖藍”女子,卻是一聲不吭。
“主人離開之際,曾說過定會回來。湖藍,也一直相信……”
蕭雲若看着一旁騷動不已的幽冥獸,微微皺眉,終是問出了口:“你口中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主人,都不記得了?”湖藍看進蕭雲若幽藍色的瞳孔中,沉默半晌,這才幽幽道,“果然……”她的話語間是藏不住的失落與哀傷,“主人離此,怕已是將近千年了罷……”她低下頭,目光掃過無夕劍時,瞳孔裡閃動着驚訝的光芒,“歸夙?主人爲何隨身攜帶的是歸夙劍?”她擡頭看向蕭雲若,“默一呢?主人的默一劍去哪兒了?”
“默一?歸夙?”蕭雲若蹙眉。他發現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糾結,然而他卻逃不開,因爲那糾纏的源頭就在他的身上,“這把劍,叫無夕。”
“呵呵。”湖藍彷彿想到了什麼,輕輕搖頭,彷彿自言自語一般,”他還是不肯死心……過了這麼久,他還是不肯死心。”
“主人,”湖藍看着他,“既然您收下了歸夙,湖藍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歸夙,默一,兩柄都是刑天所鑄的寶劍,主人,自然有自己的選擇……現在,就讓湖藍履行自己的責任,將當年的事都告訴您罷。”她看向那汪波光粼粼的湖水,喃喃開口,“主人還記得你的名字嗎?你的名字,叫做燁……”
時光就這麼隨着湖藍安靜的聲音倒退,倒退到遙遠的過去。
無邊無際的的黑暗裡,什麼都是餛飩一片。
很靜,安靜到彷彿沒有生命。
一盞油燈悠悠地漂浮過來。
火光映出一隻素白的手。
腳步聲迴盪在山洞裡。鹹鹹的海風隨着腳步聲瀰漫開來,浸潤着每一寸空氣。
腳步聲停下了。
油燈被提高,一張秀雅的女子的臉龐出現。
“燁兒,母親來了。”女子舉着油燈四處尋找,“燁兒,你在哪兒?”
黑暗最深處突然閃出一對寒星。
“母親。”他的聲音如她想象的一般淡漠。然而,她卻爲此而欣喜。
“燁,走罷。”女子舉着油燈想要靠近他。
“母親先請。”燁卻刻意與她保持着冷漠的距離。
女子的眸間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她苦澀地笑了:“我倒忘了。我的燁兒,長大了。”
燁只是看着她,眼睛內毫無感情。
是的,她的燁兒長大了。
五歲那年,他就長大了。
雲端的上面,便是天庭。
初登天界,年僅二十出頭的燁便接受了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榮耀。
燁成了繼刑天之後天界新的戰神,被尊稱爲“燁君”,渾身光芒萬丈。他擁有舉世無雙的劍術,擁有傲視天下的容顏,擁有俯瞰世界的身份,還擁有無堅不摧的默一劍。可謂是集天下之好於一身。
燁是將軍,是天界最厲害的將軍,是一個不可被打破的神話。
那些血肉模糊的戰場上,燁的身影永遠是那麼清朗帥氣,他的面容永遠是那麼深邃乾淨。他就像一個死神,總能輕易地吸乾他人的鮮血,吸乾他人的意志。
就這麼在鮮血中走過,歲月在天界成了永恆。
就像靜谷中慢慢地流動的湖水,就像散不盡的白色霧氣,就像綿長的冰冷的陽光。
燁不能從陽光裡汲取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溫暖。他身上的黑暗太過濃重,陽光根本不能溫暖他的心臟。但是燁似乎很渴望陽光,就像一個人在幼年時期渴望母親一樣。
然而,幼年時期,母親拋棄了他;成年後,陽光也拋棄了他……
那時候的燁,很愛看海。就那麼靜靜地坐着,映着自己孤寂的影子,等着黃昏將海水染成黑色,將天地引進黑暗。光華散盡的那一瞬間,默一劍總是能看到燁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太淡,太快,以至於默一劍以爲看錯了。可是,太多次的錯誤終於讓默一劍相信了燁的失落感。
這失落,或許是因爲燁的生活太過於血腥和安靜了罷。
那時的默一劍已能通曉人性,可是卻不通人心……
直到那一年,一切宿命般的找上了燁,千年孤寂的光華終於有了答案……
那一年,人間正是夏太康當政。
夏王無道,民不聊生。
然而受萬民膜拜敬仰的天神們卻正在薰香繚繚的瑤池邊喝酒聚會。花飄蝶飛,輕紗羽衣,纖纖細指下奏出的是歡快明動的樂章,醉人的酒香裡映着一張張不染凡塵的微紅的臉龐。
燁也列座在席。然而他只是喝酒,一句話也不說。
默一劍躺在桌上,看着主人沉靜的面容。
“燁,怎麼不說話?”好聽的女聲傳來。
燁側目,便看見了那個女子一如既往的笑容。
“……”又是一杯熱酒下肚。溫熱順着喉嚨慢慢滑入,卻沒有到達心底。
“呵呵,”西王母舉杯站起來,衣袖拂動間,帶着妖嬈的風情,“來,讓我們爲天下第一的戰神乾杯!”
衆人也都舉杯附和着:“爲燁君乾杯!”
燁淡淡地道:“多謝。”一飲而盡。
知道燁的個性,衆人也不計較,又開始說笑起來。
沒有人知道,燁喝那杯酒喝得有多難受。
因爲那杯酒是西王母敬的,而燁討厭,甚至是憎恨西王母。
如果,如果沒有西王母;如果,如果沒有那句“他將會是新的戰神”的預言,他本來該如鄰家的小孩一樣,無憂無慮地在陽光下成長。可是那句仿若魔咒一般的預言還是來了,誘使着他的母親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帶向黑暗。
“光芒太過喧囂,只有黑暗纔是絕對的安靜,才能造就偉大的天神!燁,你要記住,全族人的榮辱都在你的身上,你一定要成爲天神,永永遠遠地守護你的部落。”那是母親對五歲的燁說的話,燁至今還一字一句地記得那麼清楚。
我的部落?
燁想起母親的話便覺得可笑,那個部落,屬於他嗎?
還是,他的命運註定屬於那個部落?
爲了部落的興盛,那個被他叫做“母親”的女子竟然親手將他推向黑暗的深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誰能知道那麼多年的黑暗與寂寞,他是如何熬過來的?沒有光明,十幾年都沒有光明,一個幼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在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尋找着記憶中母親的懷抱,尋找着渴望着溫暖的陽光。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洞外就是陽光,可是他只能聽見聲音,那是海水不眠不休的咆哮聲。出不了洞,他只能握着默一劍一遍一遍重複着劍招,他的生命裡,有整整十五年是由飛揚的劍花拼湊而成,單調呆板。
那樣鐵石心腸的母親,那個造就他悲劇的預言,那個說出預言的西王母,他不該恨嗎?
燁幽藍色的眸間閃過一絲白光。
“報!”突兀的聲音打斷了瑤池內歡快的氛圍,樂聲戛然而止。
衆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直直地看着那個闖進來的天兵。那天兵似乎極爲不安,環顧了在座衆人,一下子就跪倒在西王母面前:“啓稟西王母,大公子和二公子……出事了!”
“傲蒼……”正巧從內室走出來的王母聽得此話,頓時暈了過去,身旁的天帝趕緊扶住她,一面衝那個跪着的天兵吼道:“怎麼回事?大公子到底怎麼了?”
被天帝這一吼,那個天兵彷彿嚇掉了半天命,吞吞吐吐道:“大公子……大公子被一個凡人射中了心臟……”
民間傳說:夏太康時期,天上出現三個太陽,人間江海乾涸,顆粒無收,哀鴻遍野。有窮氏中有一人名后羿,此人天生力大,精於騎射,彎弓搭箭,射下兩日,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爲人所景仰,被尊爲“箭神”。
然而想不到后羿功高震主,竟犯上作亂,強迫太康退位,攜妻子嫦娥堂而皇之地入主皇宮。
一時之間,衆人譁然。
今日的月光很是明亮,明亮得奪人心魄。她收回彷徨的目光,提了燈盞,披上火紅色的大氅,一步一步走向長廊的深處。四周的衛兵已經撤除,只留下沾染着晶瑩露珠的暗紅色廊柱,深深淺淺的樹影搖晃在朦朧的月光裡,氤氳着驚人的哀怨與惆悵。
是的,她是在哀怨,但不是在怨他,而是怨老天無眼。
紗窗裡露出點點燈光,倨傲的身影忽隱忽現,帶着落寞與蕭條。
她深吸口氣,緩緩地推開了沉重的殿門。
一室的明亮落到了她的身上。
“后羿。”她叫他,臉上是寧靜祥和的笑容,手裡的油燈彷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光芒一般,倏地熄滅。
“嫦娥,你過來了。”他跪坐在毛毯上,側目看向她,眼中充斥着駭人的血絲,神情極爲疲憊。他想對她笑,卻怎麼也彎不出從前那樣自然的弧度。
“寒浞,今日找過我,”她脫下火紅色的大氅,露出一襲素白的衣衫,“他讓我勸你……”
他看向她,眼中隱隱含着笑意:“那你是來勸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