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手將大氅放在桌上，走過去摟住他的脖頸：“是，我是來勸你……但不是來勸你妥協，而是來勸你不要放棄。后羿，請你記住，”她吻上了他冰冷的臉龐，“不論如何，嫦娥和孩子都會在你的身邊。”
孩子？
后羿看向嫦娥尚還平坦的腹部，心裡很是滿足。
他與嫦娥有了孩子……
這就夠了。
那些苦痛，就讓他一個承受罷；那個叛賊的罵名，就讓他去揹負，哪怕揹負千千萬萬年……
后羿擡頭，卻見那輪明月已是如同一顆圓潤的珍珠。
“八月十五月圓之時，寒浞便會向您下手。”后羿耳邊又閃過了那個偷偷跑來報信的內侍的話。
“嫦娥，陪我飲一杯罷。”他舉起桌上的酒樽，“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能感覺到自己舉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嫦娥笑了，笑得極爲美麗：“好，爲我們的幸福乾杯。”她接過後羿遞來的酒樽，一口飲盡。
“幸福？”見嫦娥將酒盡皆飲下了，后羿喃喃地念着，“嫦娥，跟着我擔驚受怕，真的就是幸福嗎？”
“遇上你，就是我的幸福。”嫦娥再次摟住他，“我們一家三口共赴黃泉，生生世世在一起，好不好？”
后羿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時神情變得十分嚴肅：“嫦娥，好好地活着……哪怕是爲了我，你也要和孩子一起好好地活着……”
嫦娥察覺到了什麼不同尋常。“后羿。”她喚他，感覺全身都輕飄飄的，彷彿就要隨風而走。
一陣夜風吹來，冷冷的。
“啊……后羿……”嫦娥突然失聲大叫。她的身體似乎輕如鴻毛。竟被一陣夜風吹到空中，“后羿……”她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肯鬆，“后羿……”
“去天上，好好地活着。”他的心很疼，疼到無法呼吸，“嫦娥，對不起，是我不能保護你……”
“你是故意的！”嫦娥大叫，“那杯酒……那杯酒……”
“人間已經容不下我們，嫦娥，只有去天上，你只有去天上……”后羿慢慢地放開她的手，“走罷，帶着孩子……”
“不……”嫦娥的聲音散在夜風裡，遠遠地，遠遠地隨着距離延伸而消失了。
“嫦娥……”后羿急急地奔到窗邊，“嫦娥……”那些往事，一件一件地在他眼前撫過，他和她在花間的初識，在草屋的成婚，在湖水邊的相親相愛……就像一個個遠去的捉不住的美夢。嫦娥離開了，夢，也該散了……
然而他手裡留下的芬芳卻足以令他癡狂……
殿門突然被重重地撞開。
一羣弓箭手魚貫而入，直直地對準了后羿。
“哈哈，后羿。”一陣得意的笑聲過後，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身上披着玄色的狐裘，目光深邃，帶着凜人的氣勢。
后羿側臉，眸中盡是火光：“逢蒙。”他咬牙切齒地念出他的名字。
“放肆！一個叛賊也配說出將軍的名字。”逢蒙指着后羿，“你如今，不過是階下囚……”他環顧四周，“嫦娥呢？”
“她已經走了，你們找不到她的……”后羿看着曾經是自己得意弟子的逢蒙，“有什麼，衝我來罷。”
逢蒙從懷裡取出一卷黃布，朗聲念道：“奉王之命，於今日月圓之時射殺叛賊……”
逢蒙面無表情：“放。”
萬箭齊發。
因箭獲罪，中箭而死，也是一種圓滿罷。
后羿緩緩地閉上眼睛。
雲霧繚繞間，嫦娥悲切地回頭，似乎看見了紗窗上沾染的鮮血。
那是，一個英雄的鮮血！
燁初見到嫦娥時，是在金碧輝煌的凌霄寶殿上。
偌大的宮殿內，天帝威嚴的注視，衆仙含義不明的目光，都沒有令那個女子有絲毫的膽怯。她溫柔地站在那裡，一襲白衫如水如霧，眼波流轉間，盡是醉人的風姿。
“嫦娥是嗎？”天帝直直地盯着她，好像要從她身上吸出什麼似的。
他的聲音比平時大了許多，衆仙不由地抖了一下。他們微微低頭，不敢直視天帝的怒氣。
是的，他們知道眼前這個女子就是后羿的妻子，而後羿，便是殺死了大公子傲蒼的兇手！以天帝素來的手段，他一定會讓嫦娥生不如死。
“是。”聽聞天帝的話，嫦娥只是靜靜地迴應了一聲，不卑不亢。
“竟敢擅闖天界！”天帝壓低了聲音，語氣更是說不出得詭異，“你可知罪？”
“不知天帝說的是哪項罪名？”嫦娥擡起頭，無懼地回視天帝，“射殺毒日，解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嫦娥不認爲夫君有罪！至於犯上作亂，驅逐夏王的罪名，嫦娥不認，嫦娥的夫君后羿也不會認！”
“你……你倒挺有氣節的！”天帝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八八六十四根玉石擎天柱東搖西晃，彷彿隨時都有倒塌之勢。
“天帝若是想給嫦娥定下子虛烏有的罪名，嫦娥受了，卻也絕不會認！”嫦娥的聲音細膩婉轉，此話卻說得頗有慷慨就義的味道，“反正後羿已死，嫦娥獨活於世又有何意思？只盼百年之後，世人都會知道，”她指着天帝，“你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爲一泄慘失愛子之仇，竟借那寒浞惡賊的手誅殺了一個爲民除害的英雄！”她環視四周驚恐萬狀的衆仙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從前拜神，總是誠心誠意，以爲我拜的是真正的天神，如今到了這天上，我才知道當初有多傻……我每日參拜供奉的，原來是一羣膽小如鼠的孬人！你們看看自己，”她轉了一圈，手指指着衆仙的腦門，“你們還像天神嗎？還像承諾會守護我們凡人的天神嗎？”走過燁面前時，嫦娥看到了燁冷冷的目光，不知爲何，漏過了他，直接指着燁身邊的一人，“天神，就應該高高在上，勇敢無畏，你如今，連一個人界的凡人也比不上！”她輕蔑地看着雙手已抖得不成樣的男子，湊近他，輕輕地道了一句，“我看不起你！”
“你……”天帝驚愕於嫦娥對此事的瞭解之深。的確，是他暗中支持寒浞奪位稱王，並指使寒浞誣陷后羿叛亂令得后羿受盡天下人的唾罵，含冤而死。他本以爲此事天衣無縫，奈何嫦娥竟得知了真相，頓感顏面盡失，無言以對。
此時，西王母正走到凌霄殿門口。王母痛失愛子，染病在牀，西王母在內殿照顧了她幾天幾夜，王母才略有好轉。恰好有天兵前來稟告，說天帝正在凌霄寶殿內審判嫦娥，西王母心下擔心，這才急急地趕了過來。
沒有人知道，后羿放在酒裡，騙嫦娥吞下的那粒仙丹，是西王母給的；正如沒有人知道西王母后來還瞞着天帝爲嫦娥做了許多事……
“西王母到！”
西王母依舊是一襲繡了牡丹的紫色宮裝，雖然在王母身邊日夜陪侍，妝容卻沒有絲毫瑕疵。她走過來，淡淡地看了嫦娥一眼，並未有任何表示，直接走到天帝面前：“哥哥。”
不錯，西王母正是天帝一母同胞的親生妹妹。
“你來了。王母怎麼樣了？”天帝正在窘迫之際，西王母的到來讓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從前只聽說嫦娥是個溫和善良之人，想不到卻有如此厲害的口才，一時之間措手不及。
“王母已有好轉。”西王母淡淡地笑了一下，“哥哥，妹妹有一事要說。”
天帝自然懂她話中的意思：“你上來罷。”
西王母款款地走到天帝身邊，附耳說了些什麼。
天帝的臉色稍稍緩和，看向嫦娥時，眸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芒，很冷。
他站起來，盯着勇敢地直視着他的嫦娥，一字一句地說道：“嫦娥擅闖天庭，有違天規；念其初犯，現將其永生永世關押於廣寒宮，以儆效尤！”
廣寒宮！
衆仙彷彿想到了那裡的淒寒，心裡皆是突地一沉。
然而西王母卻彷彿對此很是滿意，和天帝一樣，嘴角都掛上了不易察覺的笑意。
嫦娥低下頭，慢慢地眨了眨眼。
也許她可以活着，哪怕是爲了孩子……爲了后羿。
廣寒宮一如嫦娥所想的那般安靜。
玉色的宮殿冷冷清清，沒有人煙，宮殿門口上方掛着一塊天藍色的牌匾，上書三個鎏金色的大字：廣寒宮。長長的宮牆一直延伸到很遠很遠的那一邊。宮外有一棵長得與人一般個大的月桂樹，金黃色的枝葉暈着淡淡的光華，看起來神聖而不可侵犯。
簡簡單單，沒有多餘的景物和擺設。
這就是傳說中的冷宮。
嫦娥嘲弄地笑了笑。天帝將她軟禁在這個安然的地方，是想要看到她生不如死，磕頭求饒的樣子嗎？
也罷，也罷。
她伸手撫上小腹，既然能爲后羿留下血脈，她爲何不堅持一下呢？
是的，她之所以在凌霄殿上衝撞天帝，是因爲她認爲自己死定了。當初一隻白鶴自東邊飛來，帶給后羿的是一粒仙丹，帶給她的，則是道清是非原委的一封書信。
她沒有把信交給后羿，因爲她不想讓后羿對天神失望。
后羿對天神的敬仰，就像所有沒有認清天神真正面目的衆人一樣，是那麼得虔誠，虔誠到，她根本不忍心打破他的希望。
后羿對天神的相信，直到他死的那一刻都沒有改變。他很放心地，真的是很放心地將他的妻子交給天神，交給他一直膜拜一直敬仰的天神！
嫦娥禁不住地就落下了淚。
她本來還存有懷疑，但方纔天帝在凌霄寶殿內的行爲舉止已經完完全全地證實了那個可怕的真相。
若是后羿知道，若是后羿知道……
可是，他不可能知道了，永遠也不可能……
左肩突然放上了一隻溫軟的手。
“姑娘，你沒事罷？”這是一個沉穩的男子的聲音。
肩上溫熱的觸感，讓嫦娥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初識之際，后羿也是如此這般在花叢裡輕輕地叫她：“姑娘，你沒事罷？”
若是有機會再回到花叢，那個俊朗飄逸的少年還會不會那樣溫暖地出現在她的身後，許給她生生世世的地老天荒。
嫦娥吸了吸鼻子，轉身過來，不着痕跡地拂掉了那隻手：“公子好。”她的聲音很淡，也可以說是沒有感情。
那個男子看了她半晌，嘴角扯出一個淡然的笑容：“幸會，在下吳剛。”
廣寒宮的日子真的漫長，漫長到嫦娥總誤認爲這是一個夢境，而她墜入其中，卻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爲什麼要醒過來呢？夢的外面只有后羿刺目的鮮血，只有世人誤會的目光，只有一生一世難以承受的寂寞與孤獨。
而在這裡，還有孩子陪着她。
還有，吳剛……
依舊一襲白衫的嫦娥凝視着宮外那棵月桂樹延伸進來的金黃色的枝葉，突然地就想起了吳剛對她說過的話：“廣寒宮是冷，可是這裡還有溫暖的月光。”是呀，月光，她從前和后羿最愛做的事便是依偎在一起看月光。每一縷月光，彷彿都帶着后羿指尖淡淡的溫暖，溫和地拂過她的臉龐。
吳剛還說，廣寒宮是最靠近月亮的地方。
於是嫦娥說，那麼，他應該一直都在我身邊，一步都不曾離開，他的呼吸，離我好近。
於是吳剛笑，嘴角帶着落寞。
嫦娥知道他的落寞，那份落寞，是爲了他的妹妹。
爭奪帝位之際，他的妹妹爲了他，死在了宮廷鬥爭的漩渦裡，死在了她親生哥哥天帝的手裡！
他說，她像他的妹妹，很像，很像。
他也待她如妹妹一樣親和。
不可否認，嫦娥的確從吳剛的身上尋到了親人的溫暖。
那是一種，從后羿身上得不到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