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多時,山下卷塵飄至,一條雄健衣影滾落馬鞍,金冠耀眼、赭袍颯動,正是領軍的「奔雷紫電」適君喻。這位「風雷別業」的主人約莫二十許,至多不超過廿五歲,濃眉大眼,肌若古銅,額間一點殷紅的硃砂痣,眉頭一動,眉心便深刻如鐫;身長膀闊,猿臂通肩,英偉之餘更顯嬌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離弦,倏地掠過高檻,上衣的雲肩兩隅飛銳,形如鷹翼,襯與內袍的雙肩團紋織錦,像極了鎧甲披膊,兼有大將剽悍與書生斯文,寬大的袍袖獵獵舞風,勝似振翅鷹飛,煞是好看。
適君喻一掠而至,單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駕來遲,驚動大人,君喻罪該萬死!」
慕容柔手掌輕揮,淡淡說道:「風雷別業距此逾百里,你算來得快啦,起來罷。你師傅怎樣?」
「尚未拜見,不得而知。使者絕口不提,只說遠來接應將軍。」
耿照心中一動,回想前度李遠之所言,暗忖;「難道……嶽宸風受了傷?那廝武功忒強,誰能傷他?」
沉吟未止,不覺望向符赤錦。她正攙沈素雲緩步行來,目光與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頸,桃花般的眼角往旁邊勾去,正對着適君喻處。
耿照與她默契極佳,立時會意,正要移開視線,適君喻雙目電掃,見得沈素雲身畔的雪膚麗人,不禁皺眉。只是囿於將軍在場,未敢絲毫有僭,異色一現而隱,幾乎難以察覺。
「君喻,這位是流影城獨孤天威麾下典衛,耿照耿大人。你來見見。」
慕容柔顧盼從容,與受邪派圍困時渾無二致,信口道:「虧得有他,今夜得保不失,不則便是撐到你來,後果亦不堪設想。」
鳳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兆熊面如白紙,癱坐着撫胸低頭,不敢吭聲,不知是內傷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適君喻乃五絕莊「小五絕」之首,與李遠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嶽宸風座下,豈不知「流影城耿典衛」六字代表的意義?面上卻平平淡淡波瀾不興,抱拳拱手:「在下墉州適君喻,多謝典衛大人仗義援手。」
不卑不亢,頗有大將氣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沒有千里之遙,豈能從墉州來?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話,登時省悟:「適家是前朝的顯貴將門,世代封侯,墉州應是其郡望。」
他猜測無誤,由慕容柔授意籌建的基地「風雷別業」位於東北方的易州,距此約百里,適君喻率騎隊兼程趕路,傍晚才抵達越城浦;人未下馬,便得嶽宸風諭令,立刻掉頭來搜尋將軍車駕。
符赤錦攙着沈素雲嫋嫋而至,將軍夫人似受了極大驚嚇,粉面煞白,偎在符赤錦腴軟的胸懷間,勉強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謝你照拂我的夫人。你是……」
沈素雲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他倆感情好得很。」
慕容柔本有些話要問,一聽她如是說,面色微沉,索性閉口。適君喻在易州掌理風雷別業,等閒並不輕來,符赤錦他卻是見過的,知道她的底細,聞言一挑濃眉,望了李遠之一眼。
李遠之與他交換眼色,兩人雖未交談,短短一瞥卻已說過了許多事。
漆雕利仁的傷勢很重,鬼先生本擬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擁有野獸般的靈敏反應,那一刀雖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鋒着體的瞬間側轉手腕,避去筋脈被廢的危險,被砍中腕間動脈,大量出血。
他受傷後仍衝殺不止,悍猛絕倫,血染半身衣袍,深濃如泥墨,待得敵退才脫力仰倒,倚在李遠之臂間荷荷喘氣,脣面自如爍雪,更襯得眼袋烏青浮腫,眉發焦黃。
「老……老大……」
他瞳光渙散,嘴脣扭曲,兀自咯咯笑道:「這回……我有聽他吩咐……殺的……都是能殺的人。你……你問……問問他……」
皮靴在地面上無力踢動幾下,反手揪住李遠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閉嘴。」
適君喻點了他周身大穴,取出一隻玉瓶傾藥入口,唾在他右腕傷處,撕下衣襬緊緊紮起,纏了一匝又一匝,擡頭吩咐:「會兒騎快馬帶他入城,壓緊傷口不許放,知道麼?」
李遠之沉默頷首。
耿照嗅得一絲清涼藥香,暗忖;「他身懷「蛇藍封凍霜」,必知嶽宸風與五帝窟等枝節。此人貌似磊落,畢竟是嶽宸風的同黨,且不論他前朝名門出身,何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嶽賊的尾巴,既知其勾當,決計不是什麼善類。」
暗自留上了心。
思慮之間,門外馬鳴蕭蕭,十幾條大漢跨馬而至,劈啪作響的炬焰照亮階臺。適君喻振衣起身,揚聲問道:「傷亡如何?」
衆騎士未敢下馬,散作半圓遮護門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廳門,不顧行禮問候,乃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勁旅。
一人應道:「無人傷亡!可要繼續追擊?」
適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隊,兩隊戒備,一隊斥候,一隊伐些樹木來做擔架,攜出此間傷患。」
一聲令下,騎士們各自行動。慕容柔靜靜看他發號施令,完畢後才問:「你帶了多少人來?」
「回將軍的話,兩名旗令、三十名馬弓手,共卅二人。」
適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羅香、集惡道加起來將近四百人,將此地圍得水泄不通,便是扣掉傷亡,也遠超過三百之譜;適君喻如何能以低於敵方十分之一的人馬突擊,令其倉皇撤退?方纔那陣凌厲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辦到……
適君喻似是讀出了他心中所想,轉頭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風雷別業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來,隨身的弟兄無不擅發連珠箭,在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強弓,有個名目叫「穿雲四」。適才卅位弟兄每人三箭連珠,九十支箭作一波,兼且遍插火炬,依序點燃,用以欺敵,幸而邪派草莽不曉軍事,這才僥倖得手。」
馬背上只有鞍鍾可供借力,操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鐵胎弓,下馬踏地,弓力必然更爲強勁。本朝軍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稱爲「虎力」,是難得的射手;他隨身三十名穿雲直衛士,竟個個都是虎力勁弓,無怪乎幾輪便射得外道抱頭鼠竄,以爲黑夜裡掩來大批官軍。
慕容柔點了點頭,罕有地露出一絲笑容,讚許道:「你練兵練得不錯,確有乃祖之風。」
適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將軍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滿意是啦。」
口中謙遜,神色卻十分歡喜。
大敵既去,穿雲直衛士砍來粗枝捆作擔架,將傷患固定在架上,運下小丘,亦帶走了幾具黑衣刺客的屍體。
原本棄於戰圖外圍的兩輛篷車亦未損壞,連沈素雲的貼身小婢瑟香與那婆子姚嬤也逃過一劫,耿照讓出車輛給慕容柔夫婦乘坐,另一輛車載運婢女與傷患,他自己則與寶寶錦兒同騎一匹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地是越浦驛館,想起嶽宸風正在那廂等待,耿照當然不會傻得自投羅網,便嚮慕容柔辭行;誰知將軍大人只冷冷一瞥,淡然道:「獨孤天威未至,你且與我一道。他有什麼話,儘管找我便是,不干你事。」
眼角稍掠過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語。
沈素雲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錦的手道:「耿夫人,我還沒謝過二位的恩情呢!請兩位一同進城,至少讓我做個東道,與賢伉儷敬一杯,好不?」
明明是少婦裝扮,神態卻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軟語企求的模樣當真我見猶憐,令人難以拒絕。
符赤錦輕撫她的手背,笑道:「將軍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卻之不恭啦。」
耿照先扶她上了鞍,纔跟着一蹬而上,穩穩坐在她身後,雙手持繮,將雪酥酥的溫軟玉人擁在臂間。
大隊開拔,一路向城頭而去。
耿照策馬緩行,他這一騎載了兩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漸漸落在隊伍後頭。押隊的那名穿雲直衛正是破屋前應答之人,似是適君喻的親信,名叫程萬里,約莫三十五六的年紀,生得豹頭燕髭、矮壯結實,兩側太陽穴高高鼓起,下馬上鞍身手嬌健,絕非尋常軍戶。
他拍馬上前,與耿照並駕,低頭抱拳:「耿大人!我這匹「浪雪黃驃」是西北望朔之地的名種,腳力甚健。夫人若嫌顛簸,不妨將馬換與小人,也能走得舒這些。」
西山道北的望州、朔州爲着名的產馬之地,名震天下的韓閥勁旅「飛虎騎」,其賴以衝鋒陷陣的良馬即取自二州。
程萬里的坐騎遠較常馬高壯,膘肥腿長、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種。對戎武之人來說,好的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貴,戰陣之上,神兵固可殺敵無算、克建殊功,良馬卻是立身保命的依憑,不能輕易予人。
耿照拱手謝過。「多謝程兄美意。拙荊隨我一路北上,慣乘車馬,此間道路尚稱平這,亦沒甚妨礙。」
程萬里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後頭,耿大人若有什麼需要,喊我一聲便是。」
「程兄客氣啦。」
程萬里「籲」的掉頭,又回到隊伍之後。要不多時,另一名身背鐵胎巨弓的中年漢子策馬行來,與耿照錯身時僅微微頷首,不發一語,逕自到隊伍的最末與程萬里並瞥,兩人亦未交談。
此人也是衛士中直接受命於適君喻者,身份不同一般,耿照記得他姓稽,似是叫稽紹仁,所用之弓幾與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夾入鐵脊,通體黑黝黝地回映着鈍光,竟全是鐵製,拿來當兵器也使得;若無兩三百斤的膂力,等閒拉不動此弓。
適君喻把稽、程二人調至隊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歎一口氣,低道:「一會兒我找個機會,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紹仁,咱們騎馬逃跑,最好引得程萬里追來,再奪他的黃驃快馬。」
符赤錦依偎在他懷裡,咬脣嬌嬌一笑:「你拒絕那廝的提議,便是不讓他起疑心、暗生提防麼?」
耿照擁得滿懷溫香,輕磨她白膩的頸背,笑道:「寶寶錦兒好聰明。」
符赤錦縮頸呵笑,嬌軀乍軟,腿心裡溫膩膩一潤,魂兒都飛了,唯恐馬上失態,慌忙夾緊腿根,着他臂上一擰,佯嗔道:「別亂來!這……這裡不行。再說我是「拙荊」,木柴一根,典衛大人太過謬讚,拙荊可擔待不起。」
耿照爲之失笑。
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個!心中柔情忽動,雙臂一緊,在她耳邊道:「我不怕嶽宸風。不……說不定見到他時,心裡還是會怕的。我在蘆葦灘邊與他交手時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裡害怕,我也不怕面對嶽宸風,總有一天要打倒他的。」
他貼着寶寶錦兒的面頰,飄動的鬢絲撓得他鼻尖有些癢。
「我不能讓你犯險,教你再落入嶽賊之手……連一丁點風險我都不敢冒。我們一定要逃,決計不能進城。」
符赤錦搖了搖頭。
耿照低聲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來誅殺嶽賊。那廝也是血肉之軀,只消佈置停當,一定能殺死他!我會讓你親手刺他最後一刀,再平平安安帶你離開。不必爲此賭命,嶽宸風的死活,與你的人生無涉。」
符赤錦嬌軀一顫,突然沒了言語。
耿照環着她見不着神情,正要貼頰細看,忽聽符赤錦低道:「我想……想親眼瞧瞧那廝的傷勢。一有機會,便一刀殺了他!」
聲如碎珠迸玉,切齒之至,可見決心。
耿照聽得頭大,還未加勸,她又續道:「你莫以爲我昏了頭存心送死,我不傻,莫說死得毫無價值,光是落入嶽宸風手裡,絕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你可知,嶽宸風有多懼怕那人?」
下頷微擡,遙指前隊裡的驢車。
這點耿照也覺奇怪。
本以爲鎮東將軍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風怒濤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帥韓破凡,身負絕世武功,所到之處精甲羅列,刀兵簇擁,才能壓服猛虎般的嶽宸風。誰知廢驛中一見,竟一副弱不禁風的病容,看來連遲鳳鈞都比他身子強健,精神飽滿得多。
撫司大人若然鎮不住嶽宸風,慕容柔卻又是憑什麼?以他身邊軍士武人的能爲,一百個慕容柔都教嶽宸風給殺了,說岳宸風是忍耐圖謀,勉強有些道理,「懼怕」云云委實太過,難以讓人信服。
「不,不是圖謀忍耐,他是打自內心地畏服那人。」
符赤錦輕道:「這點連我也不明白是爲什麼,但據我側面觀察,嶽宸風超乎想像地畏懼着他,他是真的盡心竭力爲鎮東將軍辦事,如犬狗討好主人。如非萬不得已,他決計不敢不來。」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傷得很重。誰能傷他?怎能傷他?又將他傷得如何……這些,難道你不好奇麼?」
她斜頸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氣:「有鎮東將軍在場,嶽宸風乖得貓兒也似,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機會。他決計不敢教慕容柔知曉五帝窟之事,我若突然現身驛館,且看是誰嚇得魂飛魄散!」
耿照遲疑起來。
「沒有萬一。便有萬一,也壞不過現在。」
符赤錦怡然笑道:「你道那程萬里平白無故,幹嘛換馬給你?我幼時在紅島有匹小馬,也是西北名種,我爹請了位馴馬西席,不管小馬跑出多遠,一聲長哨,它便即回頭,哆嗦都不多打一下。此乃「請君入甕」之計。慕容柔不但沒理由對付你,說不定還有些喜歡你;嶽宸風他們無論做什麼,都不能與將軍之意相牴觸,那隻好讓將軍自己,把矛頭指向你啦。」
耿照登時恍然大悟。
他自報了家門姓字,就算順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歸流影城治下,不則鎮東將軍一紙公文快馬遞去,隨時都能將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舉。現時他對將軍夫婦有恩,以讒言謗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將軍之多疑,便有機會能顛倒黑白,反客爲主。
大隊甫動,不會與人通過消息,嶽宸風也不可能預見今晚諸事,此計必是出自適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見他豪邁磊落、指揮若定,端是青年英傑,不想卻如此工於心計!」
符赤錦笑道:「是我家老爺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機,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給「拙荊」好啦!」
他被逗笑了,摟了摟懷中玉人,感嘆道:「寶寶錦兒,你真是聰明。若沒你在,我險險中了他人算計。」
符赤錦雙頰暈紅,心裡甜絲絲的十分受用,故意板起面孔,輕擰他手臂,咬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說拙荊什麼的,下回人家問:「哎呀,耿大人如此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麼人哪?」
我便回答:「沒什麼沒什麼,家中賤夫而已。」
聽見了沒?」
失笑,背脊弓如活蝦,抖得差點從馬背滾下,兀自咬牙忍耐。符赤錦自己亦「咭」的一聲,連忙雙手掩口,雪綿似的溫軟嬌軀倚着他厚實的胸膛不住輕顫,兩人貼面並頭,遠望便似一對新婚的小夫妻,蜜裡調油、如膠似漆,再也自然不過。
驢車上的沈素雲遠遠望見,不禁幽幽嘆了口氣,放落布簾,垂首不語。慕容柔縮在車廂一角,環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閉目養神。兩人自上車以來莫說交談,就連目光也未曾稍對;人前人後,均是一般的冷淡疏離。
穿雲直衛護着車輛抵達越浦城下,適君喻持了將軍手諭,喚醒城將開門。
那輪值的軍官一見鎮東將軍的朱印,嚇得差點暈死過去,慌忙開門放行,只差沒伏地送遠。其時夜已深沉,經過整天的折騰,慕容柔面上難掩倦色,騎隊逕往驛館馳去。
驛館的烏漆大門映入眼簾時,耿照這纔有了「重入虎穴」之感——無論真傷或僞詐,嶽宸風就在此間,到得此際,已是無路回頭。
符赤錦的掌心沁出薄汗,驀地小手一緊,原來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結實的胸膛,任由馬匹緩步載入;身後咿的一聲牙酸漫響,厚重的烏漆木門重又閉起,漆黑一片。
車馬一入驛館,適君喻便派稽紹仁領一隊接管前後門戶,劃出將軍起居範圍,撤去原有的婢僕侍衛,全由穿雲直衛取代;有擅入禁區者,不問身份一律格殺。畢竟鎮東將軍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雲直的衛士人數不多,無法涵蓋疊屋重院的偌大館區,居中的明間大堂既是接見賓客的主要場合,自須優先劃入衛禁,慕容柔與沈素雲夫婦和衣於堂內稍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護。程萬里率一隊武裝衛士,領着瑟香、姚嬤至後進整理廂房,沿途所經處亦留人把守,堪稱滴水不漏。
耿照見適君喻調度井然,手下辦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嶽宸風那廝一介布衣,不涉軍旅,看來這適君喻的戎事之師,竟是鎮東將軍慕容柔。」
適君喻命人取出自攜的糧食酒水,均是乾飯、肉脯一類,呈上慕容柔夫婦。「將軍,此際夜深,難以外出採買新鮮的菜蔬,埋鍋造飯,請二位先以乾糧果腹。館內的食物並不安全,君喻認爲還是莫食用爲好。」
慕容柔點頭道:「你考慮得極是。」
隨手撕了一條鹽醃的乾肉送入口中細嚼,和水徐徐嚥下,神情看似半點食慾也無,仍勉力吃喝,只是不動酒囊。沈素雲見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盤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餓。」
靠着椅背垂斂彎睫,嬌靨寫滿了旅途風霜,體力已至極限。
耿照「夫婦」是將軍的座上嘉賓,自也分到了乾肉食水做爲款待。耿照正斟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卻「呱——」
的一聲枵鳴起來,纔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雲被逗得噗哧一聲,精神都來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兩位請用,不必客氣。」
符赤錦美眸滴溜溜一轉,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頸道:「多謝將軍。」
從盤中撕下肉脯與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塊。耿照恍然:「就算嶽宸風親來,也不敢對鎮東將軍下毒。」
接過入口,又取慕容柔用過的水囊斟了滿杯,與符赤錦一同享用。
須臾問,那將軍的貼身刀衛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稟道:「大人,嶽老師求見。」
李遠之攙着漆雕利仁起身,適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與符赤錦聞言一震,四日相望:「來了!」
不由全身緊繃。
慕容柔拈袖輕揮,擡頷道:「快請。」
一振欄袍,霍然起身。將軍離座,耿、符二人也跟着站起來,手掌交握,汗觸既溼又冷。全場只有沈素雲一人端坐不動,這會兒倒是向從人招了招手,從木盤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飲了杯清水,精神遠較前度健旺。
門外潑啦一聲,烏翼般的黑氅鼓風獵獵,一條魁偉的影子跨入高檻,瞬間彷彿廳外炬焰皆絕,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絨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錯覺不過一霎,嶽宸風進得廳來,單膝跪地,垂首道:「屬下有失遠迎,請將軍恕罪!」
聲音宏亮,震得衆人氣血翻騰,哪有半點受傷的模樣?耿照與符赤錦交換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這是陷阱?」
反手按住神術刀,以防嶽宸風暴起傷人,精神繃至極限。
慕容柔細細打量了幾眼,逕自坐下。
「聽說岳老師身子不適,我瞧不像啊!」
嶽宸風自行起身,似乎不覺尷尬,旁人亦習以爲常。
他虎目一睨,精光自耿、符二人面上掃過,詫異不過轉瞬之間,嘴角旋即綻出一抹狠笑,抱拳嚮慕容柔稟報:「屬下前日巡城之際,遭遇一名江湖異人襲擊,受了點傷,現已無甚大礙。多謝將軍關懷。」
慕容柔似是饒富興致,俯身道:「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傷到嶽老師?」
嶽宸風道:「天下之大,奇人異士所在多有。我也不知那人是何來歷,一時不察遭受暗算,這才吃了虧。」
慕容柔點點頭,淡然道:「坐罷。我在城外遭遇刺客,嶽老師亦同時受到襲擊,看來這幕後之人也算有心了。幸有流影城耿典衛夫婦相助,此番才能脫險。」
嶽宸風坐到耿、符對面,虎目迸光,微笑道:「典衛大人上回在流影城出手幫助嶽某,今日又救了敝上,與將軍府真是有緣。這位……便是耿夫人麼?」
耿照淡然道:「嶽老師客氣。這位正是內人。」
嶽宸風笑道:「果真是郎才女貌啊!耿大人豔福不淺,嶽某好生羨慕。」
階臺之上,沈素雲間言蹙眉,投來責備的視線,似怪他出言無狀,好生無禮。
嶽宸風淡淡一笑,拱手道:「屬下是江湖粗人,言語不當處,還請夫人海涵。」
沈素雲面無笑容,平平道:「不怪嶽老師。但耿夫人於我有救命之恩,耿大人亦有官職皇命在身,嶽老師說話時,可得謹慎些。」
慕容柔忽道:「任宣,今日遇襲之事,你且與嶽老師說一說。」
年輕的刀衛俯首道:「屬下遵命。」
便將遭天羅香、集惡道圍困,又遇鬼先生率黑衣刺客偷襲之事說了。這段適君喻也是頭一回聽到,慕容柔讓任宣公開說明的用意,自也是爲了讓他知曉。
果然適君喻聽完,眼角餘光不由得瞟向嶽宸風,雖只一瞬,卻逃不過鎮東將軍的銳利鷹眼。慕容柔摩挲着光滑的棗木扶手,婦人般姣好的彎睫低垂,淡然道:「七玄外道不惜犯險,率衆包圍本將軍,只爲索要妖刀赤眼。我心中甚疑:那赤眼刀應該在我手裡麼?」
嶽宸風不慌不忙,起身拱手。
「啓稟將軍,赤眼偶爲屬下所得,正要獻給將軍。賊人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此事,竟爾驚擾了將軍行駕,實乃屬下之過,請將軍責罰。」
慕容柔淡淡一笑,低頭細撫扶手,看似渾不着意。
「原來妖刀在嶽老師手裡。」
「是。屬下得此神物,末敢私藏,本想待將軍來此,再呈獻給將軍。興許是消息走漏,爲七玄外道所知曉,料想屬下必不納爲己有,推測妖刀已獻與將軍,故爾大膽攔駕;屬下未得事先防範,亦是大過。」
耿照心想:「你倒會說話!合着七玄鍼對將軍而來,還是聽說了你嶽老師忠心可表?」
差點笑將出來。卻見嶽宸風伸手一招,廳外一名胖大身形匍匐而入,渾身的肌膚黑如鍋底,正是他隨身背刀的崑崙奴殺奴。殺奴呈上一隻紫檀琴盒,盒面上掌印宛然,果是當日蘆葦灘邊耿照所失。
「這便是妖刀赤眼?」
待殺奴匍匐而出,嶽宸風才躬身道:「屬下自得此匣,連匣上鐵鎖亦未輕動,欲以完璧獻與將軍。屬下絕無二心,尚祈將軍明察。」
慕容柔斜乜着階下的琴匣,並未起身探視,隨口問道:「嶽老師是幾時得到這隻匣子的?」
嶽宸風渾身一震,不敢輕易回答。
耿照突然明白過來:慕容柔駐於谷城大營多日,嶽宸風會多次晉見,若無私吞之心,何以隻字未提?
殊不知嶽宸風所慮,正是赤眼刀易招人覬覦,放在將軍身邊徒增困擾,還不如藏在五絕莊的密室裡安全。此間既由慕容柔先提了出來,原本的答案便難釋其疑,老練如適君喻,驚覺將軍不知赤眼之事時,纔會露出「大事不妙」的神情,不由自主瞟了師傅一眼。
他遠在易州,與嶽宸風之間的訊息往來,均倚靠鷹書鴿信。連適君喻都知赤眼之事,嶽宸風絕不可能是這幾日間才新得妖刀,何以在谷城大營時卻隱匿不報?
適君喻這纔想到自己無意一瞥,竟將師傅推入進退維谷的險境,不覺冷汗涔涔,一時無語。卻聽嶽宸風躬身道:「啓稟將軍,屬下先前會奪得妖刀,其後不幸又失,直到前日才重新入手,故不會向將軍稟報。」
說得從容不迫,偶一擡頭,目光竟朝耿照射來。
慕容柔笑道:「喔?卻是自何人手中所得?」
嶽宸風垂首。「屬下非是不說,實不敢說。」
「此人於將軍有恩,屬下即便照實說了,只怕將軍仍是信不過我。」
慕容柔轉頭。「耿典衛,這刀乃前日嶽老師自你手中所得,是麼?」
耿照聞言一凜:「原來如此,好狡猾的嶽賊!」
起身拱手:「回將軍的話,是。」
慕容柔又問:「你從朱城山帶下此刀,欲往何處,欲尋何人?」
耿照老老實實回答:「在下奉命攜帶此刀上白城山,面見蕭老臺丞,將妖刀交與老臺丞處置。」
「中途卻被嶽老師所奪?」
慕容柔盯他片刻,又看了看另一頭的嶽宸風,才淡然揮手:「都坐下罷。」
從懷中取出一封書柬,按在手邊的小几之上。「我今晨收到蕭老臺丞的密封書信,說流影城的耿典衛本欲攜來赤眼刀,半路卻被本府嶽老師所奪,請我務必將刀取回。你二人若誰說了謊話,須騙我不過。」
嶽、耿二人依書而坐,目光隔空相對,宛若實鋒。對比適君喻一抹額汗、鬆了口氣,嶽宸風顯得神態從容;他深知鎮東將軍性格,對付多疑的聰明之人,最好的方法便是實話實說,不但要說,而且還要搶先說,一旦失了先手,無論解釋得再多,不過徒增疑心罷了。
慕容柔道:「嶽老師是在奪刀之時,被耿典衛打傷的?」
嶽宸風搖頭。
「此事與典衛大人無關。屬下是在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這才受了傷。」
耿照想起當時的情況,嶽宸風披風浸水,突然沒入水中,旋即滔浪大作,水底彷彿掀起一場激戰,不覺錯愕:「難道……是那名老船伕所爲?」
一擡頭,見嶽宸風冷冷一睨、目光陰沉,嘴角抿着一抹狠笑,也毫不畏懼地迎視。
慕容柔道:「此事權且揭過,赤眼刀便由我保管,蕭諫紙、獨孤天威若有異議,自有我來擔待。耿典衛,煩你交出此匣的鐵鎖鑰匙。」
目光示意,階下任宣一躬身,扶刀走上前去。
耿照拱手道:「稟將軍,我家二總管爲防妖刀有失,並未將鎖鑰交給在下,只說見到蕭老臺丞時,直接以利刃削斷鐵鎖即可。」
流影城與埋皇劍冢往來密切,橫疏影曾贈送多柄天字號的名貴好劍予蕭諫紙收藏。這琴匣上的鎖頭乃以玄鐵特製,若無流影城的寶刀寶劍,等閒也難輕易開啓。
慕容柔亦不躊躇,點頭:「罷了,斫開鎖頭便是。嶽老師的赤烏角何在?」
嶽宸風道:「在屬下房內。若要削鐵如泥的利刃,此間便有一口。遠之!拿漆雕的「血滾珠」去。」
李遠之恭恭敬敬道:「是。」
解下漆雕利仁背上的皮鞘大刀,唰的一聲抽出來,雪光頓時映亮廳堂,提着鋼刀逕往琴匣走去。
那刀寒氣森森,甫出鞘便覺空氣驟寒,漆雕利仁倚之斷首殘肢,也不知殺了多少人,卻連一抹血痕也無,刀板鑠如明鏡。青銅紋理似冰裂霜凝,煞是好看。慕容柔讚道:「好刀!」
李遠之勁貫刀臂,提起「血滾珠」便要朝琴匣斫去,耿照心中一動,慌忙起身大叫:「且慢!」
李遠之愕然回頭。「什麼?」
耿照對慕容柔道:「啓稟將軍,妖刀赤眼並無刀鞘,刀身酒紅如血,具有奇毒,專事迷惑女子,使之成爲刀屍,身心俱被妖刀控制,極難痊癒。若要開啓此匣,須請女眷退出廳堂,以免遭受傷害。」
嶽宸風皺眉:「有這種事?」
慕容柔看了看兩人,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怡然道:「我想起來啦。老臺丞書信中亦會提及,請耿夫人陪拙荊暫時迴避。」
符赤錦攙着沈素雲避至廳外。此時瑟香、姚嬤亦回到堂前,陪夫人一併在外等候。
李遠之運勁揮刀,鏗鏗兩聲,鎖頭輕巧斷去,猶如泥卻紙紮。耿照在破廟之中會聽明棧雪以特製的利七欲削玄鐵鎖未果,心想:「這「血滾珠」莫非是稀世寶刀!本城之實心鎖純以玄鐵打造,就算以碧火功加神術刀爲之,我也沒有一刀分斷兩鎖的把握。李遠之內力頗不及我,看來是寶刀鋒異,還在神術之上。」
李遠之還刀入鞘,小心翼翼捧匣登階,交給任宣,由任宣捧至慕容柔身前。
赤眼雖不如幽凝、萬劫,一觸便能控御人心,然而慕容柔身無武功,難保不會發生意外,耿照見狀急忙起身,提醒道:「將軍請留神!妖刀詭異,還是莫過於接近爲好。」
嶽宸風也跟着站起來。
兩人氣機相牽,均保持高度警戒,哪個一不小心失了控制,便如洪水潰堤,蓄滿的體力、精神必求出口宣泄,不則將反噬其身,情況極爲兇險。這不約而同的起身一步,竟成相峙之局。
慕容柔望着匣中之物,神色陰晴不定,連一旁的任宣都不禁蹙眉,微露狐疑,似是見到了什麼奇怪的物事。慕容柔打量片刻,忽然開口:「耿典衛,你說赤眼色如酒紅,並無刀鞘,刀上有侵害女子的奇毒是麼?」
耿照想起琴魔的遺書,點頭道:「是。據說刀上散發奇香,女子一嗅便失神智,淪爲受控刀屍而不自知,十分可怕。」
慕容柔按上匣蓋,冷冷說道:「既然如此,匣中所貯非是赤眼妖刀了。你們兩位,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信手一掀,琴匣自任宣手中飛落,匡啷翻覆在三級金階下,匣中的物事滾出內襯,卻是一柄鞘如環決、雕花古樸,通體煥發着燦然銅光的長刀。
耿照目瞪口呆,失聲道:「修老爺子的寶刀明月環!」
慕容柔冷笑。
「很好,總算有人知道此刀的來歷,這是好的開始。赤眼呢?」
嶽宸風愀然色變,這是自他進入廳堂以來,首度失去從容,手指耿照,厲聲道:「你將赤眼刀藏到哪兒去了?快說!」
耿照憤怒已極,新仇舊恨一併上心,反駁道:「這把明月環與赤眼俱都被你奪走,分明是你掉了包,還敢混賴!」
嶽宸風怒道:「此匣我從未打開過,定是你窩藏鑰匙,暗中取出赤眼,卻以一柄僞刀取代!」
捏緊拳頭,說得咬牙切齒,竟不似作僞。
耿照心念一動,眼角瞥見慕容柔不動聲色,正自冷眼旁觀,暗忖:「在他面前不能說假話!無論嶽賊知情與不,須以「實話」迫得他啞口無言。」
大聲反駁:「這刀原是我的,當日與赤眼一併被你奪走,你敢說不是?」
嶽宸風冷笑:「胡說八道!你……」
忽然醒悟,閉口不語,目光十分怨毒。
他若要說「誰知是不是你偷回去時,暗中掉包」,必將扯出五絕莊機關之事,如此勢難迴避上官夫人母女的存在,一個不小心,連他夥同金無求鳩佔鵲巢的醜事也將被揭破。在此當口,嶽宸風決計不願冒這個險。
耿照不容他喘息,乘勢進逼:「後來我雖將刀匣奪回,卻不見此刀。你旋又將刀匣奪了回去,還在匣上打了一掌,是也不是?」
嶽宸風急道:「是!但……」
耿照道:「這把明月環自始至終都不在我手裡,刀匣卻幾乎都在你手上。莫說沒有鑰匙,就算真有,我要如何掉包?」
嶽宸風幾度欲言,卻不知該如何申辯,面如死灰。符赤錦在堂下聽見,幾乎要替耿照鼓掌叫好起來,心想:「他看起來傻,心思可一點都不傻。看樣子嶽宸風是真不知,卻要背上這個黑鍋啦。」
大堂之上一片死寂,適君喻、李遠之等盡皆傻眼,不知該如何替師傅辯白。嶽宸風奪得赤眼的過程,多涉五帝窟、五絕莊之事,偏偏這些又不能教慕容柔知曉,不則後果難以逆料。他默然片刻,衝慕容柔一拱手,低頭道:「屬下實不知該如何解釋,但此匣我的的確確未曾打開觀視,亦不會掉包。屬下願立軍令狀,限期將此事調查清楚,並將赤眼妖刀尋回,懇請將軍明鑑。」
「所以……匣內並無妖刀之事,你全不知情?」
慕容柔眯着眼睛盯了他片刻,輕聲說道,轉頭望向耿照。
「匣內並無妖刀之事,你也不知情?」
耿照老老實實回答。
慕容柔輕吐了口氣,細細撫摩棗木扶手,片刻微微一笑,垂眸道:「耿典衛,你知道如嶽老師這般英雄了得之人,何以對我如此懼怕?」
耿照搖了搖頭。
「因爲我天生具有一種異能。」
慕容柔笑起來。
「只消是我出口所問,世間無人能在我面前說謊。無論是何人,只要是我問的問題,都必須據實回答,不則我一眼便能看出,絕無例外。大行皇帝仁民愛物,最不喜歡見血,過往刑訊時總派我出馬,連板子皮鞭都不用動;只要我問對了問題,沒有得不到的情報。」
他口中的「大行皇帝」,便是太宗孝明帝獨孤容。慕容柔從太宗潛邸時期便是他的心腹,一路受太宗的拔擢,才能坐上鎮東將軍的寶座;說起「大行皇帝」四字,已至中年的鎮東將軍仍難掩孺慕之色,連口吻於剎那間都溫和許多,彷彿跌入懷面思憶之中。
「你們兩個說的,都是實話。」
慕容柔回過神來,眸冷依舊,隨口做下結論,舉重若輕。
「但赤眼之失,事關重大,可不能輕易揭過。你二人須在十日之內,爲本鎮尋回赤眼妖刀;若然超過時限,又或在尋刀過程中犯了過錯,我將施行連坐,一體責罰。尋刀期間,流影城七品典衛耿照暫歸我鎮東將軍府管轄,我會正式行文獨孤天威告知此事,你不必擔心。
「誰先把赤眼找回,便由另一個人獨自擔起兩度丟失赤眼的罪責。耿典衛,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鎮東將軍府之內,一切依照軍法行事!你丟了刀,蕭諫紙最多叨唸兩句,橫疏影興許還不欲追究責任,但軍法可不是這麼回事。一百軍棍打下來,骨斷肉爛是家常便飯:稍不留神,便會掉了腦袋。你明白麼?」
符赤錦聽得香汗直流,卻見耿照沉思片刻,拱手道:「將軍說得極是,在下遺失了赤眼,本就該負責尋回。但我受敝城城主之命,須得回稟城主大人之後,才能爲將軍效力。我家城主至多三日之內,必將抵達越浦,請容在下向主上稟明後,再向將軍報到。將軍若信不過在下,我也願立軍令狀。」
慕容柔看了片刻,笑道:「你說的是實話,不是想趁機逃跑。」
耿照忍不住微笑,抱拳道:「將軍明鑑。在下家有老父親姊,還有妻子要照拂,實不想亡命天涯,漂泊以終。」
慕容柔點頭。「我也愛照規矩辦事,如此甚好。不過我話說在前頭,十日之期不會更改,你等了獨孤天威幾日,便須扣掉幾日,連一個時辰也不得通融。誤了時限,你自己看着辦。」
「在下理會得。」
「這幾日你夫妻權且住下,待獨孤天威入城,你再去見他。」
他瞟了門外一眼,一見妻子微露喜色,又將目光轉開。
耿照卻搖頭道:「多謝將軍美意。我內人家住城中,久未與親人相見,正欲返家省親。待明日一早,我再攜內人來晉見將軍與夫人。」
他這話倒也不是扯謊,原本便答應了寶寶錦兒要回棗花小院,去見她最親的三位師傅。
果然慕容柔細細看望片刻,點了點頭。
「這也是人情之常,你們去罷。」
又道:「明日早些來,吃了晚飯再回去。我有些妖刀的事想問你,讓你夫人陪着拙荊四出散心。」
沈素雲原本微露失望之色,聽得雙眼一亮,拉着符赤錦的手低聲道:「姊姊也是越浦人氏,那真是太好啦。明兒陪我到處走走。」
符赤錦笑道:「小妹自當從命。」
耿照好不容易尋得脫身的機會,鎮定地拜別將軍,拉着符赤錦的手便要離去。忽聽一人沉聲道:「且慢!」
卻是嶽宸風。
「啓稟將軍,爲免有個什麼意外,還是請幾位護送耿典衛夫婦離去。」
他陰沉一笑:「又或請典衛大人交代一下去處,倘若將軍或夫人一時有事尋找,難不能教下人將偌大的越浦翻了過來?」
慕容柔本想說「不必了」,一見耿照目光凝起,心意忽變,點頭:「也好。耿典衛,你夫人府上何處?翁家姓誰名甚?」
耿照自是答不出,但心知眼下是脫身關鍵,切不能慌張,俯首道:「在下泰山姓符,居處須問內人。越浦我也是頭一次來。」
短短三句裡沒半個虛字,自不怕被慕容柔看穿,卻未實答。
這下輪到符赤錦接口了。
她心中猶豫:「世上真有「每問必實」的異能麼?也不知是不是虛張聲勢。」
須知一旦透露去處,以嶽宸風的脾性,只怕她二人前腳剛出驛館,殺機隨後便至;棗花小院的三位師父全無防備,豈非糟糕至極?若然扯謊隱瞞,萬一被慕容柔看穿,又勢難生出此地。
(這……該怎辦纔好?這個險,到底該冒不該冒?
符赤錦手裡捏了把冷汗,卻無法考慮太久——瞬間的遲疑,是以教慕容柔在心中做出判定,將情況一下子推到最糟的境地。她咬着櫻脣正欲開口,突然堂中「惡」的一聲,嶽宸風單膝跪地,竟嘔出大口鮮血,魁梧如鐵塔般的身軀倏然倒落,模樣極是駭人。
適君喻、李遠之雙雙搶上,將他扶入太師椅中,嶽宸風吐血不止,濺得胸口、腳邊大片殷紅。他嘔出的血量極爲驚人,若是換了餘子,恐怕早已氣絕;饒是如此,嶽宸風亦嘔得面色煞白,手是癱軟,氣息奄奄。
「快去請大夫來!」
適君喻回頭虎吼,見殺奴伏在門外,鍋炭似的大臉咧開一抹幸災樂禍的冷笑,心頭火起,一個箭步竄出廳門,單手揪領,將殺奴幾百斤的胖大身軀重重損上門板,怒道:「這是怎麼回事?說了!」
殺奴被扼得青筋暴露、雙眼翻白,張着腥紅色的血盆大口荷荷喘氣,但不知是錯覺抑或其他,扭曲的肥厚嘴脣看來還是在笑。
「他……受……受傷……每天……血……一個時辰……哈、哈、哈……」
適君喻神智稍復,想起將軍及夫人都在場,自己更是身負穿雲直的指揮大任,鬆手摔開,整了整衣襟,吩咐道:「派人去請大夫!館內若有駐醫也先喚來。速備清水布巾,快去!」
程萬里領命而去。
李遠之接連點了幾處穴道,見師傅仍嘔血不止,寬闊的額頭沁出油汗,回頭道:「老大,沒……沒用!我拿補心丹……」
伸手往襟裡掏。
適君喻喝止道:「不成!嘔血不止,恐將噎息!」
李遠之陡然醒覺,頓時手是無措。
慕容柔撩袍奔至,目光一睨殺奴,森然道:「這是怎麼回事?說!」
殺奴撫着半頸似的肥厚喉管,貪婪地吞息着,咧嘴道:「主……主人受了傷,很怪的傷。每天有一個時辰會吐血不止,吃藥、點穴都沒用。這兩天主人都將自己反鎖在屋裡,吐……吐完了才肯出來見人。」
衆人面面相覷,相顧愕然。太師椅上,嶽宸風面色煞白,嘔出的鮮血已不如初時洶涌,卻難以頓止。他以手掩口,血水不住從指縫間溢出,眼袋鳥清浮腫,滿布血絲的雙眼陰沉得怕人,宛若傷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