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多時,請來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醫囊匆匆趕至,號了半天的脈卻號不出個所以然來,嶽宸風嘔血依舊,難以開口。
適君喻皺眉:「大夫!家師究竟受了什麼傷?這般喀血下去,鐵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額汗,面色慘然,嚅囁道:「這……小人實是不知。令師既無風寒暑溼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憂思七情驚擾;不見火灼血熱,下注於胃,肝、脾又未有損傷……小人行醫已久,從不會見過這種情形。倒像是……像是……」
抖着手以綢巾拭汗,嘴脣發顫,未敢直視主位上的將軍大人。
他被人從府里拉出來時,並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鎮東將軍的幕府首席;早知如此,就算推諉不得,也必先與家中老小揮淚訣別、妥善交代後事。迄今還能支持着不暈死過去,純是擔心一己之失禍連滿門,無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兒。
適君喻看出他嚇得魂飛魄散,強抑怒氣,溫言道:「大夫但說無妨。」
大夫道:「倘若用錯了針,誤傷了心脈,陰血妄動,也可能會如此。」
適君喻不覺沉吟起來。
適才一陣慌亂,他也曾爲師尊搭過腕脈,並不覺得師傅有內傷的跡象;況且,以嶽宸風的內功造詣,當世能將他傷到喀血不止、難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時今日四海宇內還數不出一個來。有無內傷,嶽師自己還不清楚麼?
但若無內外傷,這般吐血吐個不休的病徵,也算邪門至極了。他本以爲是毒物,但嶽師親口對五位弟子說過,他少年時有奇遇,服食過一種叫「金珥紫皇」的丹鼎至寶,對毒物的抗力遠勝常人,藥倒他絕非易事。
經大夫一說,適君喻又覺有幾分道理,師傅可能是中了半毛針之類的暗算,故身無外傷,針尖卻殘留在體內,使陰血妄動,五臟六腑皆稟氣而逆,胃血登時一發不可收拾。
他湊近嶽宸風耳畔,低聲問:「您可有什麼地方疼痛不適?」
嶽宸風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縫間仍不時汨汨滲血,圍着脖頸下頷的白棉巾子洗了又擰、擰了又洗,始終趕不上血漬暈染的速度。他閉目搖頭,掌中捂着一絲瘖啞悶聲:「沒……沒有。」
適君喻皺眉起身,轉頭問那大夫:「依大夫之見,該如何是好?」
大夫手是無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是三裡等幾處穴道用針,倘若不成,再試內庭、曲池、內關、血海……」
一旁漆雕利仁突然睜眼怪笑了一陣,舐脣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機會,要扎哪裡?」
大夫聞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機會?」
漆雕利仁蒼白的薄脣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腦袋沒了,還曉得扎針麼?」
大夫這纔會過意來,雙腿一軟,坐倒在地簌簌發抖。漆雕利仁撐着扶手搖晃欲起,捆滿白布的右臂細如枯枝,既像蛛蟲長肢,又有幾分殭屍模樣,咧着白脣血口,歪斜低腑:「說呀!只有一次機會的話,你扎哪裡?」
李遠之皺眉上前,低聲道:「躺好!莫添亂。」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挾回原處,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兒,難不成一針一針試?這能做大夫我也會!咯咯咯咯……」
適君喻與李遠之面面相?,知他所說是實。大夫爲了活命,硬着頭皮亂扎一氣,徒然斷送嶽師的性命而已,這個險決計冒不得。
正自發愁,忽聽嶽宸風道:「找……找「岐聖」伊黃粱來。讓……讓他瞧瞧。」
語聲略見中氣,衆人轉過頭去,見他坐起身來,面上血色略復,居然一瞬間便好轉許多。
適君喻微微一怔:「師尊……」
立時會意,點了點頭,並未接口。
◇◇
◇那「血手白心」伊黃粱名列儒門九通聖之一,乃當今一等一的醫道大國手,尤精外科,以「神鋒、續斷、死不知」三絕聞名於世,人稱岐聖。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東北墨州四郡的長鎮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領內稍不順心便要殺人,經常將犯錯的婢僕、囚犯,甚至無辜的農民等解至荒郊,在馬前爲其鬆綁,要他們盡力逃命,然後放狗縱鷹如逐獵,或以弓箭射殺,或以鋼叉戮背,稱爲「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數百具,屍臭不散,人莫敢近。
興許是殺孽太重,有傷天德,郭定患有嚴重的頭風(偏頭痛)發作之時痛不欲生,於是專程派人請伊黃粱來治。伊黃粱連號脈也無,看了長鎮侯一眼,便說:「侯爺這病沒治。要除病根,唯有開顱一途。」
郭定殺意萌生,命人架起鍋鼎燒水,若伊黃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要將他活生生烹死。
「大夫說劈開腦袋,」
因殺人太多而兩眼赤紅的長鎮侯冷笑:「本侯征戰沙場多年,刀劍殘體見得多了,卻不見有能劈開腦袋的神鋒。便是骨朵、鋼鞭,至多砸個稀爛而已,如何能開頭顱?」
伊黃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開。」
郭定又問:「便能切開,本侯疼也疼死了,還治什麼病?」
伊黃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尋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厲害,名叫「死不知」,包管君侯絲毫不覺。」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這名渾郎中,邪笑:「就算麻藥厲害,開完後本侯的骨肉生不回去,還不是死路一條?」
伊黃粱大搖其頭。
「人體自愈之力,堪稱造化之極。只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過血液流失、傷口**,纔有性命之憂。我有一帖奇藥,能迅速止血、隔絕空氣,直到骨肉生合爲止。君侯若然不信,請爲我牽一頭犢牛來。」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牽來一頭小犢牛。伊黃粱先在小牛的後腿塗抹那麻藥「死不知」,藥力所至,小牛當即跪倒,卻非是屈膝而跪,兩條後腿癱如大開的「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樣十分詭異。
他於半身遍插金針,取出一柄魚骨似的半透明小七,當場將小牛的後腿齊膝卸下,筋骨分離得乾淨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極少,小牛也沒多掙扎一下,一雙溼潤黝黑的大眼骨碌碌地張望,天真無辜,渾不覺兩條後腿已然分家。
衆人俞不及驚叫,伊黃梁迅速在斷口抹上厚厚一屑秘藥,竟將左小腿接到右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鋼釘續骨,腸線縫肌,以藥布密密纏起,包紮停當。這手神技震懾全場,連一貫好殺的長鎮侯郭定都驚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
伊黃梁以清水布巾清潔雙手,怡然道:「不妨再等三天,瞧瞧這牛犢恢復的情況。更無疑義之後,我再爲君侯操刀。」
郭定以爲他身懷什麼邪術,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遠處的客棧安置,以甲士重重包圍,嚴加看管。三日之中,郭定天天去半棚觀視,小牛既未痛得慘嚎,飲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喚伊黃粱前來,轉念又想:「不對!說不定是什麼障眼法,來賺老夫送死。」
等了三天,小牛的後腿隱隱能撐持站立,一跛一跛嘗試行走。郭定又驚又詫,還是放心不下,過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後還三天;拖了大半個月,見小牛無恙,頭風又疼痛難當,終於派家將去接伊黃梁,誰知已人去樓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斃,百姓無不額手稱慶。事後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說,長鎮侯的頭風入腦已深,不針不藥,最怕的就是一個「拖」字;伊黃粱爲他表演過「續半如生」的奇術之後,郭定雖猶豫着不敢窘他,卻再也看不上其他名醫,拖着拖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時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鎮,此事竟無人追究,最後不了了之。
倒是鄉里之間津津樂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稱「岐聖廟」的生祠多處,或曰「殺半公」、「血手祠」、「報恩爺」等,年祀月祀必有鄉人攜半酒來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後,殺人盈谷的罪行被揭發,朝廷查封侯府,將郭定舉家革去蔭封,發配北關充軍;據說郭氏滿門養尊處優慣了,不堪北地寒苦,於短期之內相繼死去。那頭犢牛被鄰里帶回飼養,又活了兩年有餘,比郭家的每個人都命長。
◇◇
◇嶽宸風指明要找「岐聖」伊黃粱,顯然受的非是內傷。適君喻熟知江湖掌故,瞭然於心,盤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夢谷,將這位傳說中的古怪神醫請來爲嶽師療傷。
卻見嶽宸風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啓……啓稟將軍,屬下每……每日便只發作一次,發作時雖然嚴重,時間卻極短暫。有君喻輔助,不會礙着三乘論法之事,請將軍不……不必掛心。」
慕容柔蹙眉靜聽,片刻才點了點頭,揮手道:「其他的事,明兒再說罷。君喻,送你師傅回去歇息。」
適君喻躬身領命,喚來軟榻,擡嶽宸風離開大堂,李、漆雕二人也隨之離去。經過連番折騰,慕容柔與沈素雲已疲憊不堪,耿照二人乘機告辭,慕容柔並未留難。
兩人並肩走出驛館大門,挽着手信步轉過一條巷子,交換眼色,不約而同地施展輕功狂奔!符赤錦輕車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繞樹、繞堂過弄,兩人在城南朱雀航的複雜巷道中亂轉一陣,忽然消失了蹤影。
沿路跟蹤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凜,詫異地自檐影中現出身形,在死巷底撫着磚牆壁面,試圖尋找暗門密道之類,驀地身後一聲銀鈴輕笑:「別找啦,奴家在這兒呢。」
吃驚回頭,赫見巷口兩條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長得失去原形,仍能看出女子豐潤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結實挺拔,卻不是符、耿二人是誰?
「符、符姑娘……」
女郎心尖兒一吊,還來不及擺出應戰的姿態,話頭已被符赤錦揮手打斷。
「好啦好啦,別照搬這套,難看死了。」
符赤錦咯咯嬌笑,怡然道:「回去同你家宗主說一聲,明兒這個時候、這個地點,我與典衛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風聲鶴唳,嶽賊便在左近,到時若不見人來,我們即刻便走,請漱玉節莫搞什麼排場,獨個兒前來,以免誤了辰光。」
說着側身一讓,輕擡柔荑:「你可以走啦,恕我倆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潛行都女郎垂頭喪氣,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劍快步低頭,逃命似的從兩人當中穿了過去。耿照忽然開口:「對了,弦子……姑娘可會平安回到了蓮覺寺?」
女郎嬌軀微震,停步回頭,低道:「回典衛大人的話,弦子平安迴轉,少宗主也沒事。」
耿照點頭:「如此甚好。嶽宸風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佈四周,你自己也要小心。」
女郎低道:「多……多謝典衛大人。」
垂頸碎步離去。
耿、符二人目途她離去,符赤錦勾着他的臂彎,半晌才嘆了口氣:「那條小母蛇擰腰扭臀,渾身都快滴出蜜來,怕是春心動啦。也難怪,我們家典衛大人溫柔多情、體貼善良,生得又強壯俊俏,哪個女子不愛呀?」
耿照被擠兌得面紅耳赤,皺眉道:「人家掛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說八道。」
符赤錦笑道:「她臉都紅上額頭啦,瞎子纔看不見。再多跟我家典衛大人說一會兒話,小蛇腦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只怕不錯。」
邊說邊比劃,自己也笑起來。
耿照被她逗笑了,雙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這叫醋眼兒,難怪我看不出來,只有寶寶錦兒看得出。」
符赤錦俏臉一紅惱羞成怒,大發嬌嗔:「是啦是啦,我是醋眼兒,見了哪個女人都發酸,行不?」
重重在他臂上一擰,又狠又怒的模樣居然倍增嬌豔。
她是真的用力擰下,耿照唯恐震傷她幼嫩的白晰玉指,不敢運功抵抗,疼得微皺眉頭。符赤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這是小懲大戒。以後同老婆說話,看你還敢頂嘴不?」
耿照只覺她可愛極了,一把將她擁入懷裡,抱得她是尖虛點,比例修長的結實小腿不住踢動,裙襬攪如波亂,柔肌直似波中雪鯉,若隱若現。兩人鼻尖輕觸,他柔聲喚道:「寶寶錦兒……」
符赤錦嬌軀微顫,慌亂不過一瞬之間,旋即閉目輕道:「別……別!別那麼樣地同我說軟話。別……對我這樣好,我不愛。」
豐腴細嫩的上臂輕輕掙扎,巧額抵着他的胸膛,蓮瓣似的鞋尖兒踩實了,身子向後退縮。
耿照本不肯放,彷彿一鬆手她便會隨風飄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終究還是順從地將她放開。符赤錦落地轉身,向前行出幾步,雙手環肩,曲線動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有幾分單薄;片刻纔回過頭來,雙手負後,燦然笑道:「你……別跟我這麼正經八百兒說話,我不慣的。打打鬧鬧的不好麼?」
耿照胸中微鬱,宛若骨鯁在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符赤錦伸手掠了掠髮鬢,笑道:「你怎不問我,爲什麼要跟漱玉節約在這兒?」
耿照搖頭。
「若教漱玉節知道你的行蹤,今晚哪有好覺睡?」
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走罷,咱們回棗花小院去。路還遠着呢。」
也沒等耿照來牽,逕自轉身走出巷下。
耿照三兩步追了上來,與她並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華熱鬧,每過幾條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館青樓,俱都是通宵達旦,歌舞昇平。符赤錦含笑四顧,偶爾停下來挑挑首飾小玩意兒,與小販東拉西扯,頗爲自得;耿照還未從剛剛的尷尬中回過神來,符赤錦既未主動與他攀談,他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得一路默默伴隨。
「怎麼,生氣啦?」
行到一處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頭,眨了眨眼睛。
耿照鬆了口氣,認真搖頭,才意識到這個「鬆了一口氣」的反應十分滑稽,兩人都笑起來。符赤錦挽着他笑道:「別說你不餓,我餓得能吃下一頭半!剛纔在驛館可有多費勁,抖得奴奴腳都酸啦。」
不由分說,拉他在一家賣熟食的分茶鋪子坐定。
所謂「分茶」。是指規模較大的食店,門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扎滿各式五彩綢花,整片的大塊豬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夥計應付客人之餘,還不住向行經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談,一人可身兼數職而不亂;客人點的菜不須筆記,無不一一擺佈,常常平舉的右臂由肩至腕疊着十幾二十碗的菜餚,在堂中到處奔走,又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錦生得明豔動人,行止端雅大方,夥計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點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濃稠肉汁的石髓羹,幾碟白肉、炒肺、旋炙豬皮之類的雜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麼調料,無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溫了一小壺白酒。兩人坐在街邊的座位上大快朵頤,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
她舉起瑩潤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要紅油澆頭的,且辣些不妨。」
夥計機靈靈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進去。
「寶寶錦兒這麼能吃啊!」
耿照大感詫異。
「是給你點的。」
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你的口音雖淡,聽得出是中興軍出身。我聽人說,中興軍的都愛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說,卻是這般細心體貼。」
心頭乍暖,笑道:「中興軍來自天南地北,也不是個個都愛吃辣的。」
符赤錦俏皮一笑,皓腕支頤道:「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罷。我姊姊做菜,總要切條新鮮的紅椒下鍋。」
符赤錦朝他碗裡夾了幾筷菜餚,拈着細頸圓腹的小酒瓶子斟滿,正色道:「我三位師傅,都是遊屍門出身。三十年前,遊屍門遭受正道七大派圍剿,他們三位是最後的金僵末裔,便是攤上我,也只剩下四個。」
耿照早已知悉,點了點頭,並未接口。
符赤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讓你發個誓,此生絕不泄漏這個秘密,但轉念一想:什麼發誓賭咒都是假的。不會說的人死也不會說,至於狼心狗肺之徒,揭過便揭過了,幾會見過天雷打死人?」
耿照搖了搖頭。
「我不會說的。」
符赤錦嫣然垂眸,也不接過話頭,自顧自的續道:「三十年前的那場滅門逼殺我也不曾親與,不知道遊屍門有甚劣跡,要遭致如此惡報;就我所見所知,我三位師傅都是大大的好人……當然,或許也只是對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沒興趣追究。
「他們教我武功,年年都來舊家村裡探望我,只是因爲我阿孃舍過他們一碗水。雖然他們從沒向我提過,但我知道他們復仇的心很淡,所求不過是安然度日而已。這或許正是我大師傅睿智之處,他們是連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放下仇恨,我不知他們心裡都經過了什麼,又看淡了什麼……那些,都是我還不懂的事。」
她蘭指細勾,秀氣地掠了掠髮鬢。
「連遊屍門的仇都不值得打破他們的平靜淡然,何況是我的?」
玉人笑靨如花,凝着他的瀲灩杏眸卻無比鄭重。「答應我。決計,不能教他們知曉嶽宸風之事,當是我求你。」
耿照的筷子停在半空,不覺癡了。
他並非被她的嚴肅正經所懾,只是瞬間頭皮發麻,眼鼻似有股溫熱酸澀,便如胸中的暖流一般,又忍不住想發笑。當真是什麼樣的師傅,便教出什麼樣的徒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們有多麼相像?——然而,真能瞞得住麼?
這些年她們師徒聚少離多,五島發生的慘劇又不爲世人所知,或可瞞得一時,如今嶽宸風就在左近,符赤錦若暫居棗花小院,很難不被嗅出異樣。
須知情切則亂,親近的家人之事最易上心,如當日耿照與她順水漂流之時,才一擺脫嶽宸風的追蹤,便急着追問龍口村之事:等她回答「我到時村子便是空的啦」、料想橫疏影搶先一步做了安排,這才放下心來。
旁的不說,符赤錦可是嫁了人的,單單問起守寡一節,便難以三雷兩語打發。
「你操什麼心哪!」
她噗哧一笑,嬌嬌瞟了他一眼,怡然道:「我是在島外成的親,婚後常居紅島,三位師傅行蹤不定,只得以本門密信知會。真要說起來,他們知道的不會比你多。」
耿照啞口無言。看來遊屍門的師徒之間,與他所知相差甚遠,想的、做的都與常情不同,難以忖測。
符赤錦惡狠狠地瞪着他,眼角卻嬌媚欲滴,咬牙道:「你那是什麼表情?一點兒敬意都沒有。當心我毒死你!」
一邊將熱騰騰的紅油肉末與白麪條拌勻,細心地撒上蔥珠兒鹽末,點了少許烏醋,盛入小碗裡給他,笑道:「嚐嚐滋味,看我做不做得中興軍的媳婦兒。」
耿照笑着捧過,舉箸品嚐,眉宇一動;「很好吃啊!寶寶錦兒。」
符赤錦得意極了,忽然雙頰微暈,捧着小臉兒學作童音:「是面好吃,不是寶寶錦兒。街邊人多,可不能吃寶寶錦兒。」
口吻充滿天真童趣,眼神卻嬌媚得緊。
耿照一口噎住,彎着腰猛拍胸膛,符赤錦渾沒料到他反應忒大,趕緊喚夥計取清水來,又以溫軟的小手細細替他撫背。
耿照嗆咳一陣,貓着腰將一大碗水骨碌碌地灌完,符赤錦看得奇怪,問道:「你這麼喝水不辛苦麼?」
耿照面上一紅,兀自彎腰,難爲情道:「下、下邊不大方便……」
符赤錦眼角餘光瞟去,見他褲襠間高高鼓起,盡顯丈夫偉岸,即使彎腰遮掩仍覺猙獰,花容爲之失色,脫口便是脆甜童音:「哎呀好大,寶寶怕怕……」
耿照硬疼更甚,只覺腿間都能煸炒紅油了,又恨自己太不爭氣,不禁怒目切齒:「你還來呀!」
符赤錦拍手大笑,周圍紛紛投以異色。
耿照整個人縮在凳上,雙手交疊在腿間,模樣十是狼狽。
她端起麪碗挨着他,夾起紅油麪條一口一口喂,以童音嬌笑:「來!寶寶錦兒餵你吃吃。啊——張大嘴巴……好乖喲!相公家裡都有些什麼人呀?阿爹、姊姊?姊姊生作什麼模樣……」
耿照本惱她胡亂相戲,嚼着嚼着忽覺荒謬,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乖乖張大了嘴巴,一邊吃一邊答。分茶食鋪的綵棚之下,大紅燈籠的映照之中,兩人緊挨着並頭細喁,不時傳出低聲笑語,地上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尖細的末端交融於一處,任誰看了都覺得是一對溫馨可喜的小夫妻。
◇◇
◇江風、暗夜,波光粼粼。
絡岸柳絲懸細雨,遠處的畫樓次第吹燈,醉紗紅籠全都成了一片輕煙幽影。
此地不比城中的通宵鬼市、舞榭歌臺,一直要到平明才告歇息;不過二更時分,附近已少見行人。老人便是看中了這兒的靜謐,特意選在此處落腳,晚膳過後便打發下人們休息去了,以防那人來時撞個正着,誤了正事。
但他仍是來得無聲無息。
窗幔揚起,摻着水氣的夜風隱有些刺骨之寒,老人擡頭擱筆,赫見一人自門後影幽處冒了出來,黑袍黑靴、黑巾裹頭,臉上卻掛着一張紙糊的壽星公笑面,透過桌上幾被壓平的豆焰望去,笑臉猶如空懸於晃搖的深影之間,模樣十分詭異。
老人輕哼一聲,伸出骨瘦如柴的指掌,緊了緊襟口。
「「深溪虎」的面具太笨重,我實在戴不慣,隨身也不方便。空着一張臉來麼,好像又不太對勁。」
鬼先生將窗牖閉起,攏齊厚重的窗幔,室內終於稍稍回暖。他振袍落座,隨手揭下那張汗溼的壽翁面譜,露出的仍是一張笑臉。
戴着那種貨郎玩意兒似的臉譜,難道便「很對勁」麼?哼!
「古木鳶」心裡如是想,嘴上倒沒說出來,隨手將用慣了的花尖紫毫架上筆山,銳目一掃他面上神情,掩卷道:「看你的模樣,該是失手了。那嶽宸風手底下忒硬,竟連你也討不了好?」
鬼先生聳肩一笑,斟了杯茶自飲。
「不是嶽宸風,是那叫耿照的小子壞了事。」
突然皺眉:「呸!這茶好苦。」
老人默不作聲,灰眉微皺,鋒銳如實刃的目光緊盯着他。
鬼先生斂起笑容,正色道:「嶽宸風不知何故未曾出現,但耿家小子橫裡殺出,雪豔青與陰宿冥與之混戰,俱都討不了好。我出手得太晚啦,沒能收拾掉慕容柔。」
將破驛裡的情形說了一遍。
老人不置可不,一邊聽一邊翻開書冊,信手摘要;聽罷擱筆,略一思索,忽擡頭道:「你行事一向警醒。一擊不中、便即抽退,顯然「刺殺不成」也是一着。」
鬼先生笑道:「也不算一無所獲。天羅香、集惡道與鎮東將軍府結下了樑子,除了高舉反旗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七玄大會之上,也好省了我的脣舌。五帝窟與嶽宸風宿怨極深,一旦脫出雷丹禁制,必不輕易干休;遊屍門則僅剩三尸,容易應付。東海七玄有其六,事情就好辦多啦。」
「此外,妖刀赤眼失落一事,依慕容柔之性,將軍府內必起波瀾。」
他隨手把玩着粗陶茶杯,淡淡一笑:「他身無武功,行事卻嚴厲苛猛,嶽宸風則是當世猛虎,無論最後是誰咬傷了誰,得利的均是我等。」
老人輕叩桌面,半晌才點頭。
「果然進也是棋、退也是棋,這事的確不算失敗。是了,你能說動天羅、集惡對將軍府出手,莫非是用了密詔?」
鬼先生笑了一笑,輕揮膝頭,竟是不置可不,片刻笑道:「我留了一樣禮物給慕容柔,管教他急得跳腳,躍上牆頭,您大可放心。有無密詔,實不重要。」
古木鳶冷冷凝視他。
Wωω●Tтkд n●¢ ○ 「我只是想,若真有「密詔」,怕不只是對付慕容柔。」
鬼先生聞言一凜,面上不動聲色;端坐半晌,才從衣帶裡取出一封油紙包,雙手呈交古木鳶。「在我看來,這張紙頭毫無價值,非不肯用,而是無用矣。請您切莫相疑。」
古木鳶冷冷一笑,擡眸如刀。
「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屬,負責最龐大、最精密複雜的計謀,間關萬里,往返兩道之間,若無你在,如損一臂,我爲何要懷疑自己的臂膀?」
鬼先生背心溼冷,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微妙的陷阱,仍舊微笑道:「倒也不是擔心。只是不覺得有甚作用,天羅香、集惡道等江湖草莽,不吃這一套,麻煩是能省則省。」
老人輕哼一聲,神色漠然,看不出對他這番說辭有什麼反應,隨手拆開油紙包展讀,又對着燈焰細細檢查紙面,半晌才冷冷哼道:「紙是尋常的楮皮研光,也未用大印,他倒是小心得緊。」
鬼先生聽他說到紙上,暗自鬆了口氣,笑道:「鎮東將軍何許人也?稍有閃失,任誰也扛不起十萬精兵之怒。」
古木鳶峻聲嗤笑:「要誅殺封疆大吏,連一紙像樣的詔書也不敢發,是希望旁人替他打下江山,巴巴的捧到跟前麼?無知小兒!」
鬼先生道:「他本是少年無知。要不,我等豈能如意?」
老人冷笑不止,片刻才從身後的屜櫃取了只方匣打開,從中揀出一張潔白光滑的紙頭,材質、尺寸無不與那封「密詔」所用相同。匣中另有一枚小巧錦囊,老人解開細繩,將所貯之物倒入掌心,卻是一碇盤龍雕鳳、飾金染朱的極品貢墨。
老人頭也不擡,逕自在新硯中注水磨墨,又將杯中殘餘的茶水倒人些許,提筆蘸得烏亮圓飽,在紙上振筆疾書,眨眼工夫便已寫就。
鬼先生立在桌前,雖是反看,卻見筆跡與原書一模一樣,尤其是落款處,簡直像拓刻印就,便叫原主再寫一遍,也未必能像到這般地步。正自驚駭,老人已將新紙吹乾,小心以柔軟的潔白宣紙吸去殘墨,揚手扔了過去。
「加入茶鹼後,墨跡新舊難辨,便喚方家來看,也分不出孰先孰後。」
鬼先生接住細讀,驀地睜大雙眼:「這、這是——」
「你嫌詔書無用,我便換張有用的給你。」
老人擱筆拂幾,說得輕描淡寫。
「必要時你以此詔行事,隨機應變,莫誤了佳期。」
鬼先生渾不知老人有這等臨摹仿真的高超本領,亦復驚駭於僞詔上的內容,心中暗忖:「若教那閉門天子知我失了此詔,往後將如何在平望都立足?一時大意,竟被他抓住把柄,絕了退路!」
嘴上卻盛讚:「您這一手絕技,當真是鬼斧神工!便是事主親臨,也未必能這般相像。」
「七玄大會之上,務必排除萬難,達成任務。」
老人收好墨條紙匣,又重新翻開書頁。這是他一貫的逐客姿態,鬼先生兩地奔波,自合作以來私下會面的次數不算頻繁,但默契所致,心裡多少是明白的。
只是還有一件事沒弄清楚。
「圍殺混戰之時,玉面蠨祖會使過一着威力極大的招數,似槍似杖,勁力極沉,連我也難以抵擋,卻非是天羅香武學的路數,詭異非常。照我看,這路奇特的槍杖異法若然盡展,今日雪豔青可力壓當場而無虞,怪就怪在:她似乎極力避免使用,恐爲人所知,令人難以捉摸。」
說着,便將招式外觀、出手方位,以及威力所及等,鉅細靡遺形容了一遍。
鬼先生似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所有細節絲毫無漏,牢牢刻印在腦海,一邊說一邊比劃。若說古木鳶能摹百家字帖,更勝書主,那麼鬼先生複製招式的能爲便似雪豔青親臨,若非缺了心法、內功驅動,幾乎能重現那一豔壓三採的撼地之招。
老人放下書筆,眯起眼睛,鋒銳無匹的目光卻凝在虛空處,彷彿墜入某個時空裂隙,神爲之奪。
這是鬼先生自識得他以來,從未發生過的情形。——難道是這風華絕代的一式,竟令老人深深沉醉,難以自拔?
脫離荒郊野驛之後,鬼先生一路匿蹤疾行,心頭卻不自禁地將這一式反覆咀嚼、回味再三,似乎每想一遞便有不同的體會,三三不盡,六六無窮,變化自在,奧妙端方;徒具其形的招式便有此威能,若得完整心法,該是如何景況!
「我擔心雪豔青身負此功,七玄大會難免多添變數。我監視天羅香多時,自問滴水不漏,人馬配置、實力強弱等,無不了然於心,卻不會聽聞天羅香有這等奇功!可惜時間急迫,眼下要佈線細查,已然遲啦。」
古木鳶默然許久,眸光一凝,又回覆到那種令人難以逼視的冷銳,薄薄的嘴角一動,冷笑道:「不用查了,我知道是什麼武功。《玄囂八陣字》乃當世絕學,抵擋不了是天經地義之事,毋須覺得奇怪。」
鬼先生縱使能盡演招式,卻不奢望從老人口中聽到如此明確的答案。畢竟世間武學成千上萬,包羅萬有,套路相近者有之,形似而質非者亦有之,光憑一式,豈能確定是那《玄囂八陣字》「不,你不明白。」
老人搖了搖頭,冷冷道:「若你和我一樣,也曾親眼見得兩極天峰燦爛對戰的話,那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你畢生都不會忘記。」
「兩極……天峰?」
這是鬼先生初次毫不掩飾地露出錯愕之色。
老人閉口無言,思緒卻跨越了三十年的時光,又回到那個柳堤殘照的平原之上。
◇◇
◇流水金波,風吹草長,兩騎對面緩緩接近;當時還不算太老的他是現場唯一的目證,在赴約之前,他們都不知道今日一會將決定天下的命運,只當是兩名武者卸下身份、卸下立場,卸下雙方陣營的榮辱寄望,卸下無數人的野心功名,一見當今世上唯一能與自己相匹配的敵手……
那一戰非是終點,更沒有衝突,而是兩名絕頂高手此生的初見、相知與道別。如果他們能早幾年認識,天下局勢會不會截然不同?
老人猶記得他豪邁的笑聲,像個大孩子似的,耀眼的光芒是以令世間所有人——不管男人或女人——衷心折服,還有他那無可匹敵的拳頭和鐵劍。
敵對的那名武者老人並不熟悉,有關此人的傳說幾近於神話,一點都不像是人:他是鑌鐵是烈馬,是天下無雙的鋒鏑,是攻擊是摧毀、是疾風是板蕩,是不需壁壘的世間長城……
但在餘暉瀲灩的那個黃昏裡,老人只記得他的槍。
那杆紅纓槍幾乎將老人奉爲真主的青年高手殺敗,進退如風、趨避自在,無分攻守,毫無破綻!兩人盡情施展,縱聲長笑,心知這是此生無二的絕頂;令日別後,須再經百年十世,方得這般人物!
◇◇
◇「《玄囂八陣字》看似一套槍法,其實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學。」
老人低聲道:「此槍分「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門,隨着修練之人資質不同,練出的槍法也不同,有人兼通兩門,有人可於數門之間自由轉化,或水火相濟,或雷風交鳴,威力倍增。
「練到了最後,最適合自己的那一門,招式會越練越多、威力也越來越強,其餘七門便成輔助而已,至此堪稱大成。而八門之中,天、地兩門並無水火陰陽等明顯的徵兆可供依循判斷,最是飄渺難練,但練成後威力奇大,又是其餘六門所不及。」
鬼先生沉吟道:「如此說來,玉面蠨祖所用並無水火風雷之兆,難道便是最強的天地二門之一?」
老人點了點頭。
「從雪豔青施展的那式來看,並無明顯的陰陽冷熱之性、風動雷殛之能,卻是力大難當,應屬地門之招。以你的內功修爲,仍被她一擊而退,是見已有火候,非是初炙。若雪豔青的屬性天生是「地」字一門,要練出無堅不摧的金剛之力,亦非不可能。」
「如此說來,倒是棘手得很。」
鬼先生聽得連連點頭,心中卻想:「天羅香失卻《天羅經》後,這幾年卻屢屢憑藉武力擴張,看來便是恃了這《玄囂八陣字》之能。我雖不使長槍,得此奇功,必對大業有所裨益,須得仔細計較,乘勢取之。」
古木鳶冷冷一笑。
「並不棘手。我料她非不得已,決計不敢輕用《玄囂八陣字》」
老人並未回答,片刻才低聲道:「你可知道《玄囂八陣字》的最高境界,並非是「專於一門」?當練出自身特有的屬性之後,再繼續往下鍛練,則專精的那一門又會慢慢失去,變得平淡無奇;如此反覆數次,一一歷遍八門,最後將無一門特別精通,練出來的八門絕招俱都失去,再不復既往。」
鬼先生失笑道:「倘若如此,豈非是白練了?」
古木鳶冷笑道:「到得那時,你每一擊之中都包含八門之力,自由調配、攻守合一,便如水流一般,既是天下至柔,又是天下至剛,善利萬物而不爭,招式套路再沒有意義,稱爲「八極自在」。我親眼見得那人施展,當真是難以匹敵;以太祖武皇帝之能,不過是一招之勝而已。」
鬼先生忽然明白過來,神情錯愕。
「莫非這《玄囂八陣字》是……」
「正是昔年西山韓閥第一高手,「虎帥」韓破凡的獨門絕學!」
老人冷笑:「韓破凡死後,世間不復聽聞《玄囂八陣字》之威名,轉眼三十年矣!當今鎮西將軍韓嵩對此耿耿於懷,每年遺商隊四出打探,名日買賣,實則找尋絕學去向。天羅香不知從何而得,但若不想惹上西山韓閥,此事絕不能教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