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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崔耀祖是多慮了。

張放帶着一雙兒女進宮,是他自己的意思。若是這種事都要友人提醒,他真就白吃了這些年的皇糧。

聽着腳步聲越來越近,崔耀祖下了馬車,拱手行禮,“張國公。”

“崔大人。”張放神色冷淡,並不還禮。

張旭鵬、張旭顏分左右站在父親身後,冷眼望着崔耀祖。

崔耀祖索性負手而立,背脊挺得筆直,“張國公攔下我的馬車,因何而起?”說着話,仔細打量着面前人。張放面容略顯蒼白,帶着些許病容,眉宇間沒有了他記憶中舒朗豪邁,“既然身體抱恙,便該好生將養纔是。”心裡卻是有些驚異:他所瞭解到的情況,是張放已病入膏肓,所見情形卻是將要痊癒。

張放目光如刀,語氣卻是淡淡的:“有件事要知會你一聲。我次子打傷了你四子,次女當街掌摑你長女、次女,實在是不成體統。我自知教子無方,帶他們來向聖上請罪。”

崔耀祖望着張放,目光變得深沉。

正常情形下,吃虧的是崔家,進宮請聖上做主的也該是崔家。張家沒道理自己把事情捅到宮裡。

可現在,佔盡便宜的張家就這麼做了。

請罪只是隨口一說,根本不可能。武將出身的人,都是護犢子的脾性,便是明知親人、兒女有錯在先,也絕不肯低頭認錯。

這樣看來,事情定是另有玄機,他的四兒子、兩個女兒怕是着了別人的道。被當衆羞辱也只能受着。

崔耀祖微微一笑,“小一輩人的爭端,我們做長輩的又何必介入。況且,今日之事,崔家不是還沒上門質問麼?到此刻沒說過你張家一句不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張國公也太心急了些。”

張放似笑非笑,“防患於未然而已。被毒蛇咬一口的滋味不好受,一次已嫌多。”

這話意味深長,且說得很重。

崔耀祖笑意轉冷,“看得出你不好受,否則怎麼走得到兒女爲你出頭的地步。”

張放哈哈一笑,“且不說有無此事,便是有,也比不得你崔大人。兒女一個個出事,你卻是安坐家中、毫髮無損,佩服。”說着,瞥了一眼崔家的馬車,“崔賀如何?可還活着?”

崔耀祖心頭怒意橫生,面上的笑容驟然消散,與張放的視線碰撞,對峙片刻,轉身上了馬車,沉聲吩咐車伕,“回府!”皇宮之外,他不能說負氣的話,要當心隔牆有耳。

張放亦是斂了笑意,帶一雙兒女進宮。下車後,叮囑次子、次女:“你們在這兒等着,要恪守規矩,等待皇上口諭,見或不見,都要聽命行事。”頓了頓,又加一句,“不需忐忑,萬事有我。”

帶兒女過來,不過是做做樣子,官職品級不到的官家子弟、沒有誥命在身的閨秀,除去宮宴這一類情形,哪有面見皇帝、皇后的資格?出身再高都沒用。人要有個自知之明。

張旭鵬、張旭顏也明白這道理,俱是恭聲稱是,靜靜站在冬日的寒風中。一刻鐘之後,有太監快步前來傳皇帝口諭:“皇上要留張國公在宮中用膳,二公子、二小姐不妨先行回府。”

二人一聽,便知道皇帝根本無意追究他們與崔家的爭端,行禮稱是,相形回家。

**

冬日朦朧的夕陽光影中,裴羽走進梅林,循着誠哥兒的歡笑聲漫步過去。

蕭錯抱着誠哥兒緩步走在前面,一名小廝跟在身側,幫誠哥兒拿着採摘下來的梅花。如意、吉祥翹着尾巴跟在他們後面,隔一小會就跑到別處,又很快折回來。

裴大老爺與裴洛走在最後,父子兩個神色愉悅地說着話。

蕭錯時不時停下腳步,有時是幫誠哥兒摘下位於梅花樹高處的梅花,有時則是讓誠哥兒自己親手摘下看着開得好的梅花。

誠哥兒忽閃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歡快的小鳥一盤,與蕭錯絮絮地說着話。

蕭錯時不時被誠哥兒童真的言語引得展顏一笑,俊美的容顏在冬日特有的蕭瑟氛圍中煥發着光彩,竟有着令人因之感覺周遭一切都變得明朗的感染力。

這一幕,裴羽以前不曾憧憬、奢望,這一刻,卻實實在在地呈現在她視野之中。

她有片刻的恍惚,止步凝望片刻,纔可確定所見一切都是真。

她含着微笑上前去。

誠哥兒瞥見她,興高采烈地道:“姑姑,你看我和姑父摘的花兒,好不好看?”

裴羽看向小廝捧着的梅花,自然是要捧場的,認真地打量片刻,點頭道:“很好看,等會兒送到祖母、孃親房裡。”

誠哥兒用力點頭,“嗯!”

裴羽對父親、大哥頷首一笑,又問誠哥兒:“要不要姑姑抱?”

“嗯……”誠哥兒考慮着,小胳膊卻摟住了蕭錯的脖子,“姑姑力氣小,抱着我會累。”竟是很委婉地推辭。

裴羽與蕭錯不由相視一笑。

誠哥兒又看着蕭錯,關心地問:“姑父累不累?要是累,我下地走。”

“不累。”蕭錯笑道,“你自己走的話,也摘不到梅花。”

誠哥兒綻放出喜悅的笑容,“嗯!姑父真好。”

小孩子有着那般軟綿綿的語調,說的又是那般暖心的言語,讓蕭錯的心絃溫柔地牽動着,目光亦變得分外柔和。

誠哥兒的注意力很快回到自己之前的樂趣上,仰着小臉兒,小手指着高處的一枝梅花,“姑父,要那個。”

“哪個?”蕭錯順着他指着的方向望過去。

“我想自己摘。”誠哥兒道。

“行啊。”蕭錯估量一下距離,讓誠哥兒坐在自己肩頭,“別劃傷自己。”

“好!”誠哥兒顯得有點兒興奮,擡手將梅花枝折下,動作是謹慎的,因着姑父的提醒。在以前,高處的花都是他只能看不能親手摘的——父親白日沒工夫陪他,母親或祖母陪着他,卻是既夠不到高處的花枝,又沒力氣幫他如願。

裴羽看着這一幕,莞爾一笑。小孩子的喜悅,真是特別單純且簡單的。

誠哥兒將花枝遞向裴羽,“姑姑,這個給你。”

“誠哥兒真乖。”裴羽欣然接受,將花枝送到鼻端聞了聞,“好香呢。”

誠哥兒笑得現出小白牙。

隨後,蕭錯就讓誠哥兒坐在自己肩頭往前走,一大一小,竟是相處得其樂融融。

蕭錯這孩子緣兒是不是太好了些?裴羽在心裡笑着,轉到裴大老爺和裴洛近前,三個人慢悠悠地走在林間,偶爾停下腳步說話。

蕭錯與誠哥兒走出去好一段之後,裴洛對父親、妹妹說起了東大街上、靜香茶樓門前的那場爭端——蕭錯命隨行之人輕而易舉地打發走了崔家兄妹,他一頭霧水,總要派人尾隨崔家的馬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裴大老爺與裴羽聽了,俱是好笑不已,隨後,前者爲着避免兒女多思多慮,道:“這事情到此爲止,不會有下文。其中周折我們還不清楚,但是對於蕭家、張家來說,收拾崔家那三個人易如反掌。”

“正是。”裴洛附和道,“這類事情比起官場上的明爭暗鬥,不足掛齒。崔毅性情暴烈卻沒腦子,連崔賀、崔鴻都比不了,只能吃下這個虧。”

裴羽知道,父親、兄長的話都是說給她聽的,便笑着點頭說了句“那就好”。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擔心——現在的局面是蕭錯剛打了一條毒蛇的七寸,怎麼可能一轉頭就被個蠍子蟄到。她心裡真正留意到的是張二小姐。上次見面時,倒是沒看出那女孩子骨子裡的烈性、膽色。

意識到這一點,她挺高興的。蕭錯跟她提過一句,說張放的兩個兒子是可塑之才,眼下張二小姐也有着將門之女的風骨、城府,足以證明文安縣主只是個特例,張府的前景只能越來越好。蕭錯戰友的日子越順心,他的煩擾就越少。

**

當晚,蕭錯與裴羽應了裴家人的挽留,留下來用晚膳。

這次,爲着說話能夠沒有顧忌,裴大老爺讓女婿、長子隨自己到外院的暖閣用飯。

爲此,誠哥兒便有了自己的小煩惱:他想和姑姑一起吃飯,可又很喜歡姑父,並且,如意、吉祥一定會跟着姑父到外院。

是以,裴大奶奶笑着詢問他去哪兒吃飯的時候,他忽閃着大眼睛,依偎在裴羽懷裡,躊躇起來。

裴羽給誠哥兒解圍,柔聲道:“你在哪兒用飯都無妨,過兩日去找我玩兒就是了。”

誠哥兒因此歡喜起來,“那……我跟姑姑一起吃飯。”

在場的幾個人都笑起來,隨後,三個男子起身披上大氅,出門去往外院。

如意、吉祥看着裴羽、誠哥兒猶豫片刻,便顛兒顛兒地出門去尋蕭錯。

誠哥兒眼巴巴地看着,小臉兒上寫着滿滿的不捨。

裴羽看着怪不落忍的,“去外院用飯吧。等你到我那兒,我再給你做飯吃。”

誠哥兒立時高興起來,欣然點頭,“好啊!”說着從裴羽膝上滑到地上,剛要往外跑,又想起了一樁事,“姑父給我的帶骨鮑螺呢?”

裴夫人笑道:“放心,晚間一定讓你吃到。”

“嗯!我和姑父一起吃!”誠哥兒說着,已經往門外跑去。

“慢點兒慢點兒……”裴夫人、裴大奶奶和裴羽異口同聲,都怕孩子摔倒,匆匆起身,和誠哥兒的奶孃、丫鬟一同追出門外。

廊下的白紗燈籠將院中景緻映照得清清楚楚。

此刻,誠哥兒已經跑向緩步走在前面的三位長輩,“姑父,等等我!”

蕭錯即刻回眸,笑容柔軟,“改主意了?”

“嗯!”

誠哥兒歡快地笑着跑向他。

蕭錯緊走兩步,伸出手臂,將到了跟前的誠哥兒撈起來,用大氅裹住,又對裴夫人、裴大奶奶、裴羽頷首一笑,隨即轉身,抱着誠哥兒往外走去。

“這是……”裴夫人不由訝然,“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誠哥兒何時與蕭錯這樣親暱的?方纔顧不上,這會兒才意識到。

裴大奶奶與裴羽相視一笑,前者應道:“小孩子可不就是這樣,喜歡誰、厭煩誰,打看第一眼就知道了。我們誠哥兒喜歡好看的人。”

裴夫人頷首,轉身進門時,卻攜了裴羽的手,用力地握了握,眼神裡有着心安、欣慰。

小孩子最是單純、敏感,是最易哄的,卻也是最不容敷衍的。

**

當晚,裴羽和蕭錯回到府裡的時候,天色已晚,夜色昏黑,空中寒星閃爍着點點璀璨的光。

清風、益明哄着如意、吉祥去了自己的房裡,給如意的傷爪換藥——玩兒了一下午,不換藥的話,明日它就又得一瘸一拐的。

蕭錯和裴羽回到房裡,分頭沐浴更衣。

蕭錯回到寢室,走向牀榻的時候,對上了小妻子溫柔似水的視線。

裴羽此刻在想的,是離開孃家時的情形:誠哥兒打着呵欠,還是依偎在他懷裡,小胳膊箍着他的脖子,滿滿的不捨;大哥、大嫂滿臉無奈又欣喜的笑意;站在她身邊的父親說“真是我裴家的良婿”,母親頷首表示贊同。

她爲此動容。

對於至親之人,蕭錯是特別好打發的一個人,只要你循規蹈矩,他就會以數倍的好回饋你。

對於裴家,他不可能毫無心結,但從不提及。正因此,她反倒不敢確定他的心跡,始終有些擔心,這會成爲他與她孃家之間永遠的隔膜。

他用事實告訴她,那是多餘的擔憂。

蕭錯到了牀前,對她微微揚眉,繼而又笑,“今晚像是看着我挺順眼?”

“嗯。”裴羽心說:一直都很順眼,只是你笨,到這會兒都不知道。

他就俯身親了她一下,“該賞吧?”

“嗯。”裴羽下一刻才留意到他的樣子有點兒壞,不由睜大眼睛,“嗯?”

蕭錯輕輕地笑,熄了牀頭的羊角宮燈,寬衣歇下。

溫暖的懷抱將她包裹,灼熱的親吻落下來,徘徊的手掌存着需索的意味。

“你……就不累麼?”裴羽只好奇這一點。

蕭錯不答反問:“你很累?”

“有一點兒……吧?”午間他在寢室、她在暖閣小憩,他是怎樣她不瞭解,只知道自己的疲憊緩解了不少。

蕭錯失笑。她這種說話的方式,若是換個人,換了衙門、外院之類的場合,他真受不了。可她不一樣,讓他只覺着有趣。“‘有一點兒’就不算事。”

他說完,手勢放肆了些。

裴羽呼吸一滯,下一刻,則展開雙臂,輕輕環抱住他,嘴裡說的卻是煞風景的話:“今晚也不看書了?”

“嗯。”他一面應着她的話,一面除掉彼此那些累贅的束縛,“等我看完書,你早睡着了。”

“……”她不知如何迴應,亦是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忙着去捉他的手,“你早間才說過下不爲例。”

“我的話你也能信?”

“……”裴羽去掐他的臉,“幾時變得這麼無賴的?”

“下不爲例。”

“……”裴羽啼笑皆非。

“你還沒說呢,今日怎麼看我更順眼了些?”在這種時刻,蕭錯通常都是岔開話題,轉移她的注意力。

“嗯……”她沒法子阻止他的探尋,也不能在這回事上豁出去撩回去,只得強忍着他輕柔手勢帶來的感觸,忽略掉自己發燒的面頰,“因爲……混賬!……因爲爹孃、兄嫂和誠哥兒都很喜歡你。”

“一家人,不需說這些。”他語帶笑意,“你再說一句‘混賬’試試?”

裴羽當然不敢試,只敢用力地掐他一下。

“我們家兔子再胖點兒就好了。”

“你想都別想。”裴羽氣鼓鼓的,又掐了他一下,“誰是兔子了?你再說……再說我可就咬你了。”

“你來。”他語氣裡的笑意更濃,撈起她膝彎。

裴羽心裡氣呼呼的,別轉臉,無意間碰到他的耳垂,真就張嘴去咬了。只是,她對這男人發不了狠,牙齒碰觸到他耳垂時便已心軟,力道變得甚是輕微。

“嗯!”兩個人在同一刻的反應相同。

她輕哼出聲,源於遇到的頂撞。

他亦輕哼一聲,源於她那個舉動。

“阿羽。”他柔聲喚着她,板過她的臉索吻。

她因着柔腸百轉,迴應着他,徹底軟化在他懷裡,終究是隨他去。

他的吻,焦灼,時時透着急切,可也只是親吻如此。他待她依然存着鄭重的憐惜、珍惜,不肯讓她吃痛,不肯讓她不適。

越是如此,時間越久。到了下半夜,兩個人才相擁睡去。

**

翌日上午,蕭銳、蕭錚分別老老實實地搬到了東院、西院。

蕭錯卻似已全然忘記這回事,早膳後去了後花園的紫竹苑。

裴羽去往正廳的路上,心裡在犯嘀咕:要不要幫二夫人找兩個踏實可靠的醫婆呢?畢竟,孕婦前三個月需得好生照料,一絲差錯也不能出。這本該是她的分內事,但是三兄弟昨日分家了,這事情就成了辦是情分不辦是本分。

要不然,問問母親?她懊惱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昨日怎麼就沒考慮到這件事當面詢問母親呢?

繼而,她就想到了二夫人的孃家。還有成國公夫人呢,她聽到女兒有喜脈之後,總要方方面面地幫忙打理周全。

可是,成國公夫人在得知女兒懷胎之際分家的事情後,會不會又想要找到她面前責問?

要知道,以二夫人的明事理、成國公夫人的毫無城府,二夫人是不會把夫君的過錯告訴母親的。

正這樣想着,水香來稟:“夫人,成國公夫人要見您,這會兒就在東院側門等着回信兒。”

裴羽先是扶額,隨即斂目思忖片刻,神色轉爲沉凝,“告訴她,巳時之後我才得空會客。若是能等,到時將人請到暖閣,若是等不得,也別怪我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