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瑩低下頭沉默了片刻,“你等我一會兒。”
關上窗戶拉起窗簾,他看見那苗條的影子越來越遠。五分鐘後,家門響了一聲,輕若近無的腳步靠近。
鍾家後面有一個小倉庫,原先是堆軍需用品的,現在空置了。左邊和右邊各有一條小巷,通達家屬院的南北門,沒有路燈,只有巷內人家小院裡透射出微微光亮。
兩個人站在暗影中,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鍾瑩細聲解釋:“我姐正在發火,就不請你回家坐了。”
她說着伸出手來,手上黑乎乎圓乎乎的一坨:“晏宇哥,給你桃子吃,我洗過的。”
夜蟲趴在草堆裡啾啾鳴叫,晚風拂過鼻尖,送來肥皂和痱子粉混合的清香。小姑娘長高了,更瘦了,下巴輪廓尖尖,眼睛始終沒有擡起來。
晏宇隱秘的急躁感散了大半,又一年不見,重逢第一句話沒打個招呼,出口就是質問也有點不妥。可是來時,他真的很急躁,不報華大就算了,爲什麼第一志願竟不是北城的學校?
“謝謝。”接過桃子,他左手換到右手,右手又換到左手,輕聲道:“鍾瑩,爲什麼沒報華大?”
“我考不上。”
“你去年不止一次考進年級前五,三次總分超過歷年錄取分數線,爲什麼不試試?”
“不能冒險。”
“......”晏宇嘆口氣,“你對自己太沒信心了,我知道你這兩年有多努力,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就算不行,還有第二志願託底,如果考出了高分,你去上南大豈不是要後悔?”
“呃,南大......”
“鍾瑩!瑩瑩!死丫頭跑哪兒去了!”
鍾瑩剛想說話,鍾靜的大嗓門就在院子裡吼起來了。她嚇得一激靈,一把攥上晏宇的胳膊,“我們往前走走,千萬不能讓我姐看見我和你在一起。”
晏宇也激靈了,他穿的是短袖,鍾瑩的手直接抓住他手臂,那一塊皮膚火燒般滾燙,思維瞬間停滯,什麼也來不及想,任她拉着往南邊巷子裡快步走去。
實際上鍾瑩只拉他一下,兩秒不到,動步就鬆了手。鍾靜喊了幾聲沒人理,果然開大門出來查看,鍾瑩走得飛快,做賊一樣。
等走到巷子中段,她回頭,晏宇就跟在她身後,一步沒落。
越往前走,光線越明亮,巷子盡頭是食堂的後門,路燈和大玻璃窗裡的日光燈照得那一片亮堂堂的。
鍾瑩鬆口氣,放慢腳步與晏宇並行,朝南門走去。
她低低笑了一聲,“要是被我姐抓到我倆大晚上的在外面說話,她能罵死我。”
晏宇很快聯想到兩年前的事和鍾靜對他經常白眼以待的態度,道:“關玲那時候不懂事,你......不生氣了吧?”
“以前我也沒生氣過,”鍾瑩貌似不在意,“我理解關學姐的心情,只是給我姐造成了一點誤會而已。她生怕我跟你接觸,會有人找我麻煩,所以我只敢寫信啊,呵呵。”
這話說不上哪兒不對,反正晏宇聽得心頭鬱郁,悶聲道:“我和關玲只是同學...”
還想公平公正地加一個“朋友”,可是高考前的鬧劇讓他說不出這個詞。那以後兩人雖然還保持着聯繫,關係卻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走了幾步,突然像想起了什麼,轉頭問:“我離開珠州前一起吃飯的那天,關玲是不是又去找過你?”
鍾瑩揚了揚眉峰:“你怎麼知道?”
晏宇感覺自己串聯起了真相。鍾瑩明明跟他說想考華大,想和他一個學校,態度是比較堅定的,爲什麼兩年後會突然改變志願,甚至改到了北城以外的學校。而仔細回憶,這兩年鍾瑩寫來的信裡,從未主動提起華大。哪怕他多次描述美好的校園生活,五湖四海的同學,強大的師資力量,優秀的軟硬件,鍾瑩迴應大多是“好棒,羨慕”,卻再沒明確表示,她一定要考到華大來。
爲什麼?想起那天晚上,關玲着了魔一樣跟他說,鍾瑩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乖女孩,她虛僞,會裝,實際上惡毒又刻薄。
晏宇當時煩不勝煩,他不明白關玲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事情都跟家長說清楚了,她也答應過不再強求,好好做朋友。兩人就要離開珠州,還詆譭鍾瑩有什麼意義呢?
兩年後結合鍾瑩的志願再回憶,晏宇推斷,關玲未必是心血來潮,她那天晚上肯定找過鍾瑩胡言亂語,又被護妹狂魔鍾靜罵了一頓,由此受了刺激。
鍾瑩被她嚇得不敢報北城學校,而鍾靜,定然以爲又是他沒管好“他家關玲”,對他意見很大。
“她跟你說了什麼?是不是和你姐吵架了?”
鍾瑩搖頭:“沒有和我姐吵架,她也沒說什麼。”
這是實話,可是晏宇不信。
上大學後,關玲確實不再像以前那樣纏人,但隔三差五還是會去學校找他,跟他去聽公開課,吃食堂,週末去他奶奶家蹭飯,有一次還在籃球館和尹芬發生了衝突。因爲他不瞭解內情,便也沒有介入。如今想來,她根本沒死心,鍾瑩到了北城,她說不定還會繼續針對她。
晏宇一陣氣悶:“她瘋了,可你不該受他人影響來改變自己的初衷,有我和你姐姐在,你不用怕她。”
鍾瑩淡然:“晏宇哥你誤會了,我沒怕她,我只是對自己的水平有清醒認知。而且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志願報上去了。”
“還有一週時間,可以更改的。”
兩人已經溜達到大街上,才八點多鐘,店鋪關門,行人稀少,城市沒有夜生活,即將進入睡眠狀態。
鍾瑩沒走太遠,在一家賣勞保用品的門面前停下腳步,雙手習慣性背在身後,壓得直直的,盯着老式的門板道:“你很想我,考進華大?”
她斷句古怪,頗有歧義。晏宇僵了僵,先淺淺“嗯”了一聲,道:“我不希望你將來後悔,華大很好,值得一拼。南大可以改做第二志願,你的成績挺優秀的,相信我。”
鍾瑩撲哧笑了一聲,亮晶晶的目光移到他臉上,又笑開了些,很開心的樣子。
她深藍碎花的綿綢小裙子領口略大,因爲背手的原因,一側已經快歪到肩頭,露出半指寬的白色背心帶。笑起來肩膀微聳,鎖骨和一點點胸口皮膚在路燈下閃閃發光。
晏宇心跳不止,再一次深刻認識到鍾瑩長大了這個事實。她已經十八歲,成年了,言行神態比兩年前少了稚嫩,添了明豔,多看幾眼他呼吸都有些困難。
無法直視她的眼睛,便偏了頭道:“笑什麼。”
鍾瑩轉身往回走,邊走邊道:“可是聽姐姐說,華大學習很緊張啊,全國的尖子生都集中在那兒,個個比着學。我這個人其實懶得很,也沒有什麼偉大志向,如果不是有點動力催着,我上個珠州學院也成。”
她腦袋一歪,忽然靠近他的臉:“晏宇哥,你猜是什麼動力?”
馨香猛地逼近,熱息撲上臉頰,晏宇腦中轟轟作響,呼吸何止困難,已然停止了,“不...不知道。”
他以爲她會主動解惑,可鍾瑩卻迅速遠離,大步前行,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不知道就算了,晏宇哥你回去吧,別忘了吃桃,志願的事我會再想想的。”
溜得太快,等晏宇從震撼中回過神,街邊只剩了他一人。
七天後,鍾瑩晏辰李舟橋古南平參加高考,分佈在不同考點,晏宇送了弟弟,就不能送鍾瑩,只好在心裡默默給她加油。
他不知道鍾瑩有沒有改志願,也沒機會問。高考一結束,鍾瑩的大舅舅就帶着姐妹倆到深城看望兒子,並旅遊去了。
鍾瑩的估分取悅了鍾靜,配合她狠敲了老鍾一筆旅遊基金。來到改革開放最前沿,姐姐大開眼界,妹妹樂不思蜀,一頭扎進各種批發市場大買特買。
去完深城去羊城,在西關,上下九,以及剛剛建成開業的白馬服裝裡,鍾瑩險些流下熱淚。琳琅滿目啊!時尚是個圈,經典永流傳,只要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三十年前三十年後她都是最洋氣時髦的崽。
花光了旅遊基金,還問大舅借了幾百塊。鍾靜不是不想攔,可是妹妹買三件就給她帶一件,偏偏她挑衣裳總能挑到鍾靜的心坎上,揚長避短,哪兒哪兒都好看,穿上舍不得脫。買了衣裳還要買鞋子,買了鞋子還要買配飾,說的振振有詞頭頭是道,彷彿不配全了,這衣裳就穿不出門似的。
坐上返程火車,鄰座人看到他們龐大的行李都在問:“你們也是去羊城進貨的?進的啥款式,好賣不?”
開放初期,遍地黃金,只要肯吃苦,一個月跑一趟倒買倒賣,憑鍾瑩的眼光不出一年就能掙得盆滿鉢滿。
但很抱歉,她不能吃苦。
回到家整個人累散了架,學當初鍾靜一樣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接了個電話。
“你回來了。”
“嗯。”
“我和晏辰回北城了,奶奶要見他。”
“哦。”
“估分多少?”
“五百九左右。”
“五百九有希望的,你改志願了嗎?”
“沒有。”
電話裡安靜了好久好久,電流聲滋滋作響,總機撥鍵監聽的咔噠聲清晰入耳,“喂,喂,電話是否講完?”
“還在。”
總機快速切出去了,晏宇又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等你去報道,寫信告訴我地址,以後我們繼續通信,好嗎?”
“好。”
也許是鍾瑩的口氣太過平淡,對面掛電話時那種強烈的失落和怨念,隔着電話線她都能感覺得到。
晚上吃飯時,老鍾說:“從你們去旅遊起,參謀長家小宇每天都打一個電話來找你,問他什麼事也不說,怎麼回事啊瑩瑩?”
鍾瑩含糊:“選專業的事兒,諮詢過他,給我參考意見的。”
鍾靜變臉:“我在這兒坐着呢,你問他幹什麼?我告訴你別跟他接觸啊,他名聲可不好,關玲的事兒還沒給你教訓?”
鍾瑩好奇了:“哪方面名聲不好?”
“男女關係!”鍾靜義憤填膺,“你以爲關玲只是個例嗎?到學校打聽打聽,誰不知道計二的晏宇招蜂引蝶,沾花惹草,愛出風頭,成天都有一幫女的圍着他噓寒問暖,爭先恐後送吃送喝,恨不得打起來。你跟他走得近,就等着被撕吧!”
鍾瑩托腮:“哇,這麼優秀!”
鍾靜怒目:“優秀...你思想有大問題!”
老鍾:“小宇不是那樣孩子,參謀長家家教多嚴啊。”
“他就是,前段時間還因爲搶人家經管院學長的女朋友,跟人結了仇呢。打籃球變成打架,鬧得可兇了。”
鍾瑩不信:“既然晏宇哥有那麼多人喜歡,怎麼會搶別人女朋友呢?你別以訛傳訛了,晏宇哥的名聲就是被你們這些吃瓜...看熱鬧羣衆給搞壞的。”
鍾靜拍桌子:“有名有姓有事實,經一的段美蓮學妹本來是經三許衛東學長的女朋友,你可以去問問晏宇,他是不是第三者插足了!”
鍾瑩腦袋上炸開一個霹靂,許衛東,段美蓮!
那不是她爸和......她爸的小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