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很少去想“爲什麼”這種費腦筋的問題,遇到事情他一般只想到“怎麼辦”,這對於他的生活已經夠了,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他發現,有些事情只有先弄清楚“爲什麼”,才能接着去想“怎麼辦”,比如傑克的事。他從日記裡得到的信息實在有限,根本弄不清楚他爲什麼要出走,所以他纔要找更多的人瞭解情況。安吉拉想什麼他並不知道,不過那一定和傑克脫不了關係,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傑克走了安吉拉爲什麼是那種奇怪的態度,甚至還禍延到了他?雖然他不解風情,不過正處於青春期的人對感情都有一種本能的敏感,再加上他的敏銳感覺,他早已經大致猜出了安吉拉和傑克之間是什麼關係,他的眼光倒是真獨特。保羅又自顧自笑了一下,潔白的牙齒在正午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還罕見地在牆上投下了斑駁的陰影。
不過他現在來考慮這個問題沒有意義,所以他也不再糾纏,開始想安德魯那個黑小子什麼來頭,敢這麼跟一個白人說話?在新奧爾良的時候他見過黑人對白人主子盡職效忠的樣子,儘管那個時候戰爭早就結束了,可還是有不少忠心耿耿的黑奴不願意離開舊主人,對風光不再的主子們的照顧依然周到細緻,那個時候他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矛盾感,既覺得黑人們忠實可靠值得信賴,可是又對他們那種近乎宗教的忠誠難以理解,甚至覺得蔑視,因爲如果要他這麼去伺候一個人的話他絕對不幹,可他不明白爲什麼那些老黑奴不要工錢拼死拼活也要留在主人身邊,而且對過去不如自己主子的白人們看都不看一眼,就算他們現在有再多的錢也一樣。再多的錢也買不走黑人的忠心,就像再多的肉骨頭也打動不了一條只知道護主的良種狗一樣——一樣的死腦筋。至於那些跟着北佬跑了的年輕黑人,雖然被罵成忘恩負義,不過保羅事不關己地覺得他們至少還算腦筋活——腦筋活的人心只會更活,他一向這麼認爲。可惜南方的規矩是死的,要是活一點多好。
他想了很多,可是並沒有一個想法對他眼下是有幫助的,全都在他的腦子裡散成了一盤沙,完全沒有聚集或者結晶的可能性,浪費了不少時間。其實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他眼下掌握的情況有限,而且他的性格天生不擅長通盤考慮一件事,所以他花了這麼多時間最後只想到了一件事:他應該等巴特勒太太回來,把事情告訴她。
他想清楚要做什麼之後就立刻平靜了下來,完全沒有了出去的慾望。這應該算是他一個很大的優點,一旦決定要做什麼別的事就不再考慮了,直到這件事解決掉爲止。因爲對事專一,他靠自己解決了不少自己惹來的麻煩——他甚至連惹麻煩也是一次只惹一個——這成了他誇耀的資本,直到他因爲那個自己解決不掉的麻煩被巴特勒先生帶到亞特蘭大爲止。
不過這回他的長處完全沒了用武之地。等人實在不是他做的來的事,就算他想強迫自己這麼做也不行。像所有天生好動的男孩子一樣,他極度缺乏耐心,而且極容易被一些其他的事轉移注意力。只在房間裡待了一小會兒,保羅就待不住了,他緊盯着那扇半開着的門,安吉拉臨
走的時候沒有關好它,把它變成了一個類似陷阱裡的餌食那樣的誘惑,就擺在他的眼前。他有些心虛地看了看牆上變幻着的耀眼光斑,又想起安德魯比花剪更利的嘴,本來不想再出去的,可是他的手腳卻不聽他的腦子的了,生命裡奔流着的好奇天性和力量繞過了他的腦子,直接對他的手腳下了命令——它們比他的腦子更早明白,要消除對一個未知地方的恐懼,最好的辦法就是去探索它。鬼使神差的——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他推開了門,又走了出去。
那些打掃的傭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保羅估計是在安吉拉出去之前離開的,否則一位小姐從一個男生的房間出來肯定會引起議論的。他還想到一種可能,安吉拉進來的時候也沒有人,一位小姐也不可能隨便就進一個男生的房間而不挨自己嬤嬤的一頓教訓,否則他早就聽到了。他的腦子不甘寂寞,估計情況的同時很理性地提醒他不要再犯之前的錯誤,應該找其他的路出去。他知道這種大房子一般都不會只有一個門的,肯定還有其他的門可以出去。不出所料,他在房子的另一頭斜對着剛纔那扇門的地方找到了另一扇門。只是他沒想到,推開門以後他遇到的還是安德魯,而且安吉拉也意外地沒有缺席。
那是一片比前面的花園更開闊的場地,他看到排列整齊的馬廄以後知道是跑馬場,安德魯正在給裡面的純種馬提水。新奧爾良不缺馬,他也騎過,所以多少有些瞭解。即使他在這方面是個白癡,看到一羣在烈日下依然精神抖擻昂首闊步的馬也可以斷定它們必然血統純正而且受過嚴格的訓練。安吉拉已經換了一套颯爽的騎裝,正和一匹馬“交談”着,樣子很溫柔,但是保羅對她能否掌控好這一匹高頭大馬仍然心存疑慮。
但是一跨上馬,保羅就驚奇地發現這位千金小姐整個人都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她沒有采取女孩子常用的側騎,而是瀟灑地跨坐在馬上,藍色的長褲裹緊了充滿力量的雙腿,雙腳穩穩地踩緊了馬鐙子,伏身抓緊繮繩。保羅注意到她沒有拿馬鞭,正奇怪她是不是隻是一時無聊想在馬上隨便散散步,就看見她把頭貼近那匹馬,輕輕地說了一句什麼,那匹馬立刻如同得了軍令的士兵一樣開始繞場奔跑,速度雖然很快卻不是撒開蹄子狂奔,安吉拉牢牢控制着繮繩,在馬背上蹲坐得很穩,眼光一掃之前的冷漠,充滿了運動的激情,不只是眼睛,她整個人都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保羅看得興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幹得漂亮!”安吉拉一開始沒有注意他,猛然聽到這一嗓子顯然受到了驚嚇,身形晃了晃,但立刻又穩住了。她報復似的掉轉了馬頭,向着保羅站着的方向衝過來。保羅看她抓繮繩轉頭的時候就想到她要幹什麼了,嘴角不屑地撇了撇,不慌不忙地在那匹馬快要撞上的時候閃身躲了過去。其實他心裡清楚,就算自己不躲,安吉拉也肯定會在最後時刻拉繮繩的。
“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一手。”安德魯驚魂未定地把馬牽回馬廄的時候,保羅由衷地讚歎了安吉拉一句。
“你身手也不差。”安吉拉的臉色因爲劇烈
運動和高溫而顯得紅撲撲的,還出了不少汗,但她沒有喘氣,反而一邊用安德魯回來遞給她的毛巾擦汗一邊自如地笑着回誇了保羅一句,雙方都能明顯感覺到彼此間的關係因爲發現共同的興趣拉近了不少。
保羅看着安德魯站在一旁心裡有些不自在,他想把安德魯支開問問安吉拉爲什麼拿走筆記卻不看,反而跑到大太陽地下騎馬。他想了一下,很平淡地對安德魯說:“你不去照管你的花草樹木跑到這兒幹嗎?”
“是我要他來的。”安吉拉連忙說。
保羅當然知道是這樣,不過他一心想離開安德魯,所以裝作沒聽見這句話的樣子繼續發難:“你該去工作了,黑小子。”
這回安德魯沒說什麼,安吉拉先急了:“你怎麼說話的,什麼黑小子白小子,他沒有名字嗎?”
安德魯沒有理會保羅的無禮,平靜地對安吉拉說:“安琪小姐,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工作了。下午我還要去學校上課,再見。”他故意看都不看保羅一眼,只對安吉拉行了禮就離開了。
“喂,你懂不懂禮貌?”安吉拉沒有留住他,把氣撒在保羅身上。
保羅倒是很想問問是誰不懂禮貌,他從不覺得有必要對黑人行禮。但是畢竟是他無禮在先,也不好說什麼。他一閃念,抓住安德魯話裡的一句問道:“那個傢伙說什麼來着,他要去上課,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安格可是我們學校高年級的尖子生,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安吉拉對他無視自己的話很生氣,回答的時候也很不客氣。
“我的天,你們居然允許一個黑小子上學,還讓他考大學?”保羅大吃一驚,“這傢伙到底什麼來路,林肯的黑人親戚嗎?”
“你說話客氣一點。”安吉拉不再激動了,語氣又變得冷冷的,“他是我的朋友和家庭教師,沒什麼來路不來路的。”
“你剛纔還說了什麼,他是你們學校高年級的尖子?難道你們學校還是男女同校?”保羅對她無意中透露的信息吃驚不已。
“不行嗎?”安吉拉又氣鼓鼓地瞪着他。
“上帝啊!”保羅從來不信教的,這下也不由自主地喊出來了。“那個傢伙能認識字嗎?”
“最起碼人家說話的時候不會犯那麼多語法錯誤,比你強。”安吉拉這話把保羅刺激到了。
“你竟敢說他比我強?”保羅此時的心情與其說是氣憤,倒不如說是詫異。他本來對黑人沒什麼惡感,但是也沒有佩服過他們,所以安吉拉的話對他衝擊很大。
“我還敢說那個傢伙也比你強。”安吉拉毫不退讓,“他雖然是個膽小鬼,可起碼也算是個懂得尊重別人的膽小鬼。”
“哪個傢伙?”保羅被她這話搞得一頭霧水,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安吉拉說的是誰了。“你要是說傑克的話,那我承認,他是比我強。”
“別跟我提那個人!”安吉拉絲毫沒有意識到就是她最先提到傑克的,“他要走就乾脆一點,沒人攔着,沒事兒又留什麼裝腔作勢的手記,真是混蛋透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