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橙心裡一緊, 下意識問道:“當事人來學校了?你知道是誰嗎?”
“要是有人知道,大家也不會這麼猜來猜去了。”於坤說,“校長這保密工作做得夠好的。”
說話間, 陸瀟拍着籃球走了過來。
於坤還在感慨:“終於能有個人站出來治一治張琦了, 希望老天保佑他人有事。”
陸瀟拍球的手一頓, 將籃球拿在手上。
“張琦怎麼了?”他問道。
於坤把大致的經過描述了一遍, 葉橙眼見陸瀟的臉色越來越黑, 就明白這事兒十有八九和陳臻脫不了干係。
果然,還沒等於坤說完,他就把球往蔣進那邊一扔, 丟下一句“老師要是找我就說我去廁所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葉橙擔心他一時衝動, 在校長室裡鬧起來, 也急忙跟了上去。
蔣進苦惱道:“怎麼又走一個, 啊啊啊,這個要用什麼理由啊。”
陸瀟跑得飛快, 直到跑到校長室門口,葉橙才氣喘吁吁地追上他。
然而門已經鎖了,看來他們都走了。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葉橙慢慢調整好呼吸,問道:“是陳臻?”
陸瀟咬緊牙關, 點了點頭。
“到底是什麼視頻?”葉橙說。
陸瀟沉默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久到葉橙幾乎以爲他不會回答了, 他突然一拳砸在了校長室的門框上。
葉橙一驚, 趕緊去查看他的手。
好在只是蹭破了點皮, 並沒有流血。
他握住那隻青筋暴起的手,稍稍使了點力:“冷靜一點, 既然他都自己站出來了,那就說明他也想跟過去徹底做個了斷。不止是陳臻,還有你,你們都該向前看了。”
陸瀟胸口劇烈起伏,艱難地做了個吞嚥的動作。
開口時,嗓子裡充滿了鐵鏽的味道,“張琦那個狗雜種,拍了他的裸.照。”
他聲音嘶啞且帶着恨意,彷彿想把張琦狠狠撕成碎片。
“他把陳臻扒.光了扔在停車場,是我找到他的。”
葉橙罵了一句,“操!”
他瞬間全明白了,爲什麼當時陸瀟直接把張琦打的住院。如果換作是他,也根本不可能忍得住。
葉橙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顫聲道:“他該不會強……”
接下來的話他說不出來了,陸瀟搖了搖頭,“他只想整陳臻,順便給我個下馬威,並沒有做那種事,要不然早進少管所了。”
葉橙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他也終於清楚,爲什麼陳臻身上總是籠罩着一層陰鬱了。即使他僞裝的很好,努力正常地社交、生活,卻還是不知不覺會表現的一些端倪。
陸瀟說:“我去教室拿手機,給他打個電話。”
“好。”葉橙點了點頭。
這學期學校查的嚴,他們的手機一般都藏在書包或者抽屜裡,不會隨身帶着。
陸瀟走後,葉橙在校長室門口站了很久。
十三中的硬件設施趨近老化,門框剛纔被那麼一砸,掉了點木屑下來,也不知道校長回來發現了會不會去查監控。
他心裡亂糟糟的。
轉來十三中的這一年裡,發生了很多他上輩子沒遇到過的事。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足這棟樓的時候。髒兮兮的地面,樓道里隱約的煙味,老舊斑駁的二十班門牌,還有一羣像看猴子一樣圍觀他的學生。
其實陸瀟說得對,這就是他的生活,一個葉橙從未觸及過的領域,充斥着叛逆、暴.力和不公。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對陸瀟過於苛刻了。
陳臻今天能拿得出那個視頻來,也就說明那夥人大概率一直都在用視頻威脅他,可想而知他內心得經受多少煎熬。
這樣看來,陸瀟跟張琦約架都是輕的,沒把他打死就算他祖上積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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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瀟最終沒能聯繫得上陳臻,對方給他發了條消息,說自己在忙,晚點再回復他。
這件事逐漸在學校裡傳的沸沸揚揚。
不過得虧了陳臻離開得早,而且又是在上課的當口去的校長室,因此沒什麼人看見他。大家一通亂傳,有說張琦把別人肚子搞大的,有說張琦拿刀.捅.人的,風向越來越歪。
晚自習的時候,葉橙請了個假。
他想起來陳臻的爺爺還在住院,於是在去看葉俏俏之前,去了住院部八樓,他記得陳臻上次說過是在這裡的。
在問了護士之後,他沿着病房找到了陳臻爺爺的病房。這是一間六人房,住的幾乎都是老人。
陳臻正在給爺爺削蘋果,葉橙敲了敲門,“我可以進來嗎?”
所有人都看向他。
陳臻也看了過來,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隨即,表情變得慌張起來。
葉橙走過去,向躺在牀上的老人問了個好:“爺爺好,我是陳臻的同學。”
“你好你好。”
爺爺骨瘦如柴,皮膚上都是老年斑,比高秋蘭看着要老十幾歲。
病房裡有很多病人和家屬,那些家屬都是八卦欲旺盛的中年婦女,一個勁兒盯着他看,着實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陳臻,有空出去聊聊嗎?”葉橙問道。
陳臻正手足無措,立即點頭說,“爺爺,我們出去一下。”
“唉,好。”爺爺慈祥地看了看他。
陳臻把削好的蘋果放在他手邊,轉身和葉橙走出房間。
他們找了個無人的吸菸區,陳臻靠着牆壁低下頭,手指忍不住揪住衣角。
葉橙開口道:“你別怕,我沒別的意思,也不會在你爺爺面前說,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看見他爺爺插着管子躺在牀上的樣子,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不知情,陳臻似乎也擔心他說漏嘴,忙不迭地和他出來了。
陳臻低低地說:“我知道你不會亂說的。”
葉橙看了看他,只能看見一個發頂,他問道:“今天和你一起去學校的是誰?”
“你看見我們了?”陳臻擡起頭來,眼睛瞪得老大。
葉橙忙道:“沒人看見,大家甚至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陳臻這才輕輕地舒了口氣,說:“是工地上一個認識的大叔,他幫我裝了一下家長。”
“看不出來,你還挺機靈的。”葉橙說。
陳臻稍微放鬆了一點,靠着牆道:“我不敢告訴我爸媽,那時候也不敢跟老師說。後來實在扛不住了,纔跟爺爺說要轉學。爺爺也覺得我那段時間很不開心,就答應我了。”
葉橙眼神複雜地看着他,很多校園問題的原因,都在於被欺負的人不敢告狀。原因很簡單,他們一旦告狀,就會被欺負得更慘。
這種情況只有兩個辦法可解。
要麼石更起來打回去,要麼轉學換環境。
陳臻說:“那些日子我總是在想,我做錯了什麼,他們要這麼對我。”
他變得激動起來,“我永遠忘不了,張琦讓我在一羣人面前脫衣服,不脫就要拿菸頭燙我。我求饒的時候,他們笑得更大聲,每一天晚上,那些笑聲都會出現在我的噩夢裡,像魔咒一樣……”
葉橙上前抱住他,緊緊地捏着拳道:“別說了,陳臻,不要再說了。”
陳臻的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淚水沖刷出一道道痕跡,“我真的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爲什麼要這樣……我想過很多次告訴老師,我也想反抗的……”
葉橙覺得剎那間無法呼吸了,他只能用力抱着陳臻,輕輕拍打他的後背,一遍遍地告訴他:“你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那些人會得到懲罰的。你做的很棒,你已經非常勇敢了。”
有時候,被施害者最缺乏的,就是家人朋友的理解和鼓勵。
他能感同身受地理解陳臻的猶豫——他不敢告訴老師父母,一方面是怕張琦再次報復,另一方面是在長期離開父母之後,對他們是否能相信自己不具備信心。
或許他們聽到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心疼,而是“你說的是真的嗎”“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你不會是在撒謊吧”。
說到底,還是家人之間欠缺溝通。
葉橙不斷輕撫着他的背部,陳臻的抽泣聲終於慢慢小了下去。
“我真丟人,對不起,讓你見笑了。”他鬆開葉橙,揉了揉眼睛道。
葉橙說:“不見笑,也不丟人。我很佩服你的勇氣,如果換了是我,還不一定有你做得好。而且你能跟我說這些,讓我覺得自己對你有了價值。”
陳臻被他說得又想哭了,他曾經跟一個玩得很好的朋友說過這件事,對方除了同情和惱火,也替他覺得被拍了視頻很見不得人。
唯獨葉橙會告訴他,你沒有見不得人,見不得人的是他們。
你這麼做很棒、很勇敢。
他咬着脣控制淚意,說:“是我該謝謝你纔對。”
葉橙拍了拍他的肩膀:“過去的事不要再想了,你什麼都沒有做錯,更不需要讓這些成爲折磨自己的利器。真正應該做噩夢的,是那羣欺負同學的廢物。”
陳臻吸了吸鼻子,很認真地說:“我答應你,我已經在努力走出來了。我還想考個好大學,以後找個好工作,讓爺爺過上舒舒服服的日子。”
葉橙感到心裡酸澀,對他笑了笑道:“這不,我給你帶來好消息了。馬叔叔說讓你給小宇上課試試,如果效果好的話,你就可以把工地那份工作辭了。”
“真的嗎?他真的肯要我?”陳臻驚喜道,他本來沒報太多期望的。
他抓了抓臉,說:“葉橙,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了,請你吃飯似乎太輕了。”
葉橙打斷他道:“朋友之間說什麼謝,你好好教小宇,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我一定會的!”陳臻說道。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陳臻的情緒穩定了許多。
葉橙便和他告別,上去看葉俏俏去了。
他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歡聲笑語。
“你就吹牛吧,怎麼可能一挑十!”
“真的,我輸出賊強悍,這是你哥不讓你玩兒遊戲,不然我非得給你露一手不可。”
他推門進去,果然看見了陸瀟。
葉俏俏手上打着點滴,他正坐在牀邊陪她說話。
見到葉橙來了,陸瀟站起身道:“你們聊完了?”
葉橙挑了挑眉,“你怎麼知道的?”
“剛纔看見你們在說話,我就上來了。”陸瀟說。
上午因爲陳臻的事,兩人短暫地和好了一會兒。
此刻陸瀟想起來他還在關小黑屋反省中,感到有些不自然起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葉橙看見牀邊的垃圾桶裡扔了不少紙巾,葉俏俏的眼睛也腫成了核桃,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道:“哭什麼哭,奶奶說你這兩天都不肯吃東西,找死嗎?”
葉俏俏偷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陸瀟。
“她剛纔還說餓了,我正準備去給她買點吃的呢。”陸瀟打圓場道。
葉橙說:“我也餓了,出去走走吧,順便給她帶一碗粥回來。”
葉俏俏嚅囁道:“哥哥,我想吃炸雞。”
“忍着,不能吃油炸的。”葉橙毫不留情地說,她頓時萎靡了下去。
兩人走到門邊,手同時伸向了門把。
陸瀟碰到葉橙的手,馬上縮了回去,小聲道:“你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