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一日。祈州,深澤鎮。
百餘騎披着暗紅『色』皮甲、高舉着持盾白額虎頭戰旗與紅底白尾鷂戰旗的騎兵,沿着滹沱河北,稀稀散散的拖成長隊,朝東邊的安平方向行進着。統領這隊騎兵的,正是新上任不久的橫山蕃軍都行軍參軍劉延慶。
所謂的命運弄人,莫過於此。就算是劉延慶自己,大概也想不到,他的官運竟然如此亨通。幾個月的戰爭,他如今儼然已成爲大宋左軍行營中屈指可數的高級將領。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此時也在隊伍中的劉法,一個區區的陪戎副尉,在武騎軍中,做個都兵使都不夠資格,還是劉延慶一力保薦,劉法才得已以權都兵使的身份,來統率這一個都的武騎軍。
劉延慶擡頭看了看隊伍前面的兩面戰旗——橫山蕃軍的紅底白尾鷂戰旗和武騎軍的持盾虎頭戰旗——心裡面不由得覺得十分的諷刺。白尾鷂是一種小型鳥類,在威風凜凜的老虎面前,讓人感覺給老虎塞牙縫都不夠,可事實上,這種鳥卻是迅猛的肉食動物,捕殺獵物,毫不留情。
看到這面戰旗,劉延慶不禁又有些得意,橫山蕃軍原本是沒有這種徽記戰旗的——熙寧年間,這種戰旗往往是大宋朝整編禁軍的標誌。劉延慶履新之後,對橫山蕃軍原來的戰旗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便嚮慕容謙獻言,上稟樞府,橫山蕃軍纔有了紅底白尾鷂做爲自己的徽記。慕容謙選擇白尾鷂這種動物,大約是希望自己的這支軍隊,能夠打下與當年西夏鐵鷂子一樣的威名。不過劉延慶當時想的其實很簡單,一是覺得這樣更威風更有氣派,再者他也是希望可以藉此給橫山蕃軍去去晦氣,轉轉運。儘管這並沒有什麼依據。劉延慶知道王瞻對此很是羨慕,他也想讓武騎軍改一改軍旗來轉轉運,不過結果卻是換來一頓嚴厲的訓斥。說到底,徽記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僅僅是要給武騎軍的大小武官換腰牌,就是一筆不菲的開銷,如今從樞府至宣臺,對武騎軍是既不抱什麼希望,也沒什麼好臉『色』,王瞻此舉,實是有自討沒趣之嫌。
劉延慶又仔細看了看那面持盾白額虎頭旗,端詳那白大蟲半天,總也覺得沒什麼殺氣。選擇白虎做徽記的禁軍不少,赫赫有名的宣武一軍的徽記,與武騎軍的相比,就是少了一面盾牌,可劉延慶每次看到,都會覺背上直冒寒氣。
“也是,明明是大蟲,卻又拿甚麼盾牌!這分明便是『露』怯了……”劉延慶不由在心裡面嘀咕道。
大敗之後重新整編的武騎軍,只有四千餘人馬,也就是兩個營略多。更羞辱的是,王瞻想在真定一帶募兵,補充兵員,結果根本徵募不到什麼人,真定府的青壯年,寧肯去捨近求遠,去投定州段子介,也不肯進武騎軍。一個多月下來,王瞻才勉強徵募了不足兩千人,組成第三營,然而宣臺、兵部、樞府,沒有一個地方肯撥給武騎軍戰馬,王瞻只得從其他兩營中勻出一百匹戰馬,至少讓武官們有馬騎,因此這第三營有與沒有,其實也沒甚差別。此番左軍行營再度東進,第三營便留在了後方,沒有出征。
這四千餘武騎軍,在一個多月前,其萎靡不振,士氣低落的程度,令人看了都覺得可憐。石越誅殺了一大批武騎軍將領之後,這支河朔禁軍的驕橫之氣,的確是徹底消失不見了,但是,他們也一同失去了軍隊該有的悍勇之氣,從各級校尉至普通的節級士兵,若不是變得渾渾噩噩,就是唯唯諾諾。恐怕如今就算找遍大宋,也再找不到一支如此聽話的禁軍。
承受着恥辱『性』的大潰敗,主將以下一大批中高級將領被斬首,此外,幾乎每天都有未如期自首的武騎軍士兵被捕獲,然後以通敵罪處死,傳首軍中……不僅如此,還要被從上司、友軍至普通市井百姓們歧視、嘲笑,彷彿揹負着武騎軍的名字活着,便已經是一種罪過。這一切,讓這些殘存的武騎軍將士,只要稍有風吹草動,就覺得將要大禍臨頭。
對於這樣的劇變,武騎軍都校王瞻是一籌莫展。找不出任何應對之策的王瞻,只好向劉延慶求救。劉延慶本人也是毫無辦法的,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劉法。儘管他不是很喜歡劉法這個人,可他心裡面還是知道劉法是頗有治軍之能的。而王瞻雖然老大不樂意,但爲了自己的前程,也只能權忍一時,聽從劉延慶的勸諫,嚮慕容謙要來了劉法,讓他在武騎軍直屬指揮中擔任都兵使,時時問計問策。
劉法的確很有些能耐。纔到武騎軍,他便要王瞻給全軍士兵放假探親三日。其時武騎軍的家屬,除了一些武官,大部分都住在真定城內,當三天假畢,這些士兵歸營之後,果然都變得漸有生氣。然後劉法又向王瞻獻策,將武騎軍移營到真定府以東定州境內的無極縣訓練。到了無極後,劉法又要王瞻嚴守營門,將士輕易不能出寨,而外人也無由得入,幾乎是與世隔絕。同時,他又讓武騎軍兩個營全部改披皮甲,卸去馬甲,每日只管『操』練騎『射』,並按每天的『射』箭成績將士兵分成三等,上等者分在一營,每頓有酒有肉;中等者在一營,每頓有肉無酒;下等者分在一營,每頓無肉無酒,還要多練兩個時辰。十餘日後,他又從士卒中選出三百武藝出衆者,皆披鐵甲,只習練砍殺衝陷之術……如此自劉法到武騎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原本衆人皆以爲無可救『藥』的武騎軍,竟然又漸漸有了些模樣。慕容謙親來校閱,很是誇讚了王瞻一番,稱他治軍有方,並向宣臺保薦他正式升任武騎軍都指揮使。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禍福相倚。
慕容謙很快接到了石越再次率軍東進的命令。左軍行營諸軍東進深澤,在無極紮營的武騎軍,便做了前鋒。本來誰也沒有料到這次東進深澤鎮會遇到什麼戰事,這“先鋒”之名,其實也就是慕容謙鼓勵鼓勵武騎軍而已。哪知道,大軍未至深澤,便聽到探馬傳回的遼軍韓寶部北渡安平的報告。劉延慶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命裡和韓寶犯衝,他隨慕容謙去深澤前,還滿心以爲遼軍必然自饒陽會合遼主撤兵!
不出他所料,慕容謙自上次敗給韓寶,憋了一肚子的氣,聽說韓寶到了安平,立即下令全軍加快行軍速度。原定在深澤鎮紮營的武騎軍,奉令再進二十里,至祈州與深州的邊界附近紮寨。
深澤與安平相距本就不過五六十里左右,兩地之間,一馬平川,三四十里的距離,宋遼兩軍都隱約可以看到對方的營寨了。不過韓寶多半也沒有料到,他纔到安平不久,會從西邊又冒出來一支宋軍。武騎軍營寨都沒有扎穩,便有兩千餘騎遼軍氣勢洶洶的殺來——幸好遼軍見到是持盾白額虎頭旗,識得是河朔武騎軍,便也沒太放在眼裡,兩軍在深澤、安平間激戰半日,各自死傷了幾十人,等到韓寶醒悟過來,派兵增援,王瞻竟然將營寨紮好了。
這雖然算不得什麼勝仗,遼軍以半數兵力進攻,武騎軍兩倍於敵,還有個半就之寨可供防守,武騎軍傷亡還要略高於遼軍,要換在拱聖軍,姚兕多半會氣得想殺人,但對武騎軍而言,卻真是如同打了個大勝仗,全軍上下,士氣大振。待韓寶再遣兵來攻,一則天『色』將晚,再則武騎軍當真是衆志成城,遼軍也只好做罷。
待到次日,慕容謙已親率輕騎趕到,入寨增援。但韓寶仍欺慕容謙部是新敗之軍,只是分兵一部,由蕭吼統率,圍攻慕容謙與王瞻。自己則親率中軍,監視滹沱河南蠢蠢欲動的种師中與姚麟——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在韓寶心裡,比起手下敗將慕容謙,赫赫有名的雲翼軍與龍衛軍,自然是更大的威脅。
而慕容謙的數千輕騎,再加上四千武騎軍,的確也非遼軍敵手,九月二十日雙方激戰整日,面對遼軍的優勢兵力,宋軍可以說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全靠王瞻扎的好硬寨,才總算穩住陣腳。但橫山蕃軍的步軍主力趕到,至少還要兩三天,慕容謙既擔心堅守不住,又害怕遼軍牽制住自己,分兵前去截擊他的步軍,因此便定下計來,二十一日一大早,趁着雙方混戰之時,由劉法護送劉延慶趁『亂』出寨,繞一條遠道,渡過滹沱河,聯絡滹沱河南邊的宋軍。
慕容謙與劉延慶其實都不知道姚麟與种師中就在滹沱河的南邊,這是戰爭中的平常事,但他事先已得到宣臺的軍情通報,知道中軍行營已經開始反攻深州。而韓寶又突然出現在安平,再加上打了一整天的仗,遼軍不僅主力沒動,連韓寶的大旗都見不着……故此慕容謙才認定,在幾十裡外的滹沱河附近,必然還有一支讓韓寶更加忌憚的宋軍存在。他不知道那支宋軍是否已經知道自己正在與遼軍激戰,但就算知道,也不會清楚這邊的真實情況。因此,他才做出這樣的決斷,不惜派出都參軍劉延慶親自前去聯絡。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卻是劉延慶所不知道的——在慕容謙心裡,已將劉延慶視爲一名福將。
不過不管怎麼樣,劉延慶都對這個任務高興不起來。只是他也沒有辦法拒絕而已。雖然他們順便出寨,還繞了一條遠道,沒有引起遼軍的注意。但是,在滹沱河與木刀溝之間這片狹長地帶上,如今可是有數以萬計的遼軍存在着。雙方交戰之際,就算是爲了及時發現宋軍的援軍也罷,遼軍必然會派出不少攔子馬四處活動,在這平原之上,不管你是人多也好,人少也好,想要不被遼軍發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是說,他們遲早都會引起遼軍的注意,被遼軍的攔子馬追殺。福將什麼的,都是沒譜之事,相比而言,雖然正被遼軍圍攻,可是留在慕容謙的身邊,依然要更加安全。
劉延慶心裡面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冒出“倒黴”的想法來,但都被他趕緊甩開了。畢竟,這時候有這樣的想法,似乎不太吉利。他又看了看那兩面戰旗,按理說,他們執行的任務,最好是要偃旗銜馬,這樣招搖過市的,未免有點太狂妄了。但劉法卻說這是“虛虛實實”之計,反正他們百來騎人馬,青天白日的,打不打旗幟,都是一樣的,倒不如干脆光明正大的打出旗號來,反倒可能讓遼人有些猜不透虛實。但是……劉延慶也是忍不住在心裡面暗念了一聲佛號,但願劉法的這條虛虛實實之計,不要害了他們纔好。
想到這裡,劉延慶轉過頭去,大聲說道:“大夥都快點,趁着遼狗還沒發覺,找個水流平緩之處,先過到對岸去。”說完,又朝身邊的一個嚮導說道:“孫七,你說的那處好渡河的河段還有多遠?”
“回致果,就在前頭,不過五六裡許便到。”
劉延慶狐疑的看了那嚮導一眼,沒有作聲,雙腿一夾馬腹,驅着坐騎小跑起來。此番前去聯絡滹沱河南的宋軍,劉法的那一都武騎軍,未必能隨他渡河。倘若他們的行蹤被遼人發現,那麼劉法便要率軍掩護他們,只有橫山蕃軍的這十餘騎人馬會與他一道走完餘下的路程。這十餘人全是從慕容謙的牙兵中抽調,有蕃有漢,這孫七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卻是新近才被慕容謙看中的。
據說此人原本是個“標師”,也就是南方所謂的“武伴當”,武藝頗爲了得。劉延慶也知道,戰爭之前,大宋朝雖然號稱治世,可要想徹底杜絕劫道的綠林好漢們,卻也幾乎不可能。這其實與地方是否富裕,百姓是否能安居樂業,不見得全然相關。如大宋京東路頗爲富庶,但是綠林之盛,全國各路都望塵莫及。故此伴當行、標行,自興起後,生意十分興盛,一時習武之人,若不能考武舉或者投軍,做標師或武伴當,便是另一條出路。不過北方的標師,雖然與南方出海的武伴當一樣,都提着腦袋掙錢,可是大多數人的收入卻遠不及南方,也就是夠勉強養家餬口而已,甚至還不如投軍。故此這些人的武藝,大多數是遠不及禁軍武官的。慕容謙的牙兵,劉延慶親眼見過其戰鬥力,自是沒什麼好說的,不過這孫七看起來矮矮胖胖,比起尋常的禁兵,都要矮上一大頭,此人若要投軍,只怕站到木梃面前,募兵的官員立時便將他丟到廂軍中去了[1]。劉延慶在拱聖軍中呆久了,身邊同僚袍澤,個個都是五尺七八的大漢,對孫七不免便頗有歧視與懷疑之意。
而且紹聖以來,河北一路,賊盜之患並不嚴重,劉延慶聽說這孫七先前受僱的標行雖然是設在大名府,可他們的主顧,卻多是去遼國貿易的行商,深州、安平之間,並非宋遼貿易的主要通道,只不過他正好是祈州土人,自稱對河北道路瞭若指掌,『毛』遂自薦,慕容謙才讓他來做了嚮導。
但慕容謙信任他是一回事,劉延慶心裡卻是另一回事。他擡眼望去,身邊之人,真是一個個面孔都生疏得很,此時此刻,見着劉法在身邊,都能讓劉延慶感覺到一絲親切。可見這升官晉爵,也不可一概而論。若是以前在拱聖軍之時,倘能做到都參軍,劉延慶大約會有“夫復何求”之嘆。想到這些,劉延慶心裡面突然一陣黯然,東進之前,他在真定府聽說了朝廷對姚兕的處分,雖然比事先猜測的要輕許多,只是罷去職事官,武階貶降爲從四品上的宣威將軍,蘄州安置[2]——但雖未過嶺[3],對劉延慶來說,蘄州也已是一個偏遠而陌生的地方,姚兕已年近六旬[4],歲月不饒人,還能不能健康甚至是活着回陝西,都是難以預料的事。不管怎麼說,劉延慶此時頗爲懷念在拱聖軍的時光,在之時不覺得,但離開之後,卻覺可貴。更何況如今拱聖軍七零八散,主帥落到這個下場。
不過時代的確也是變了。他到橫山蕃軍後,也聽一些參軍偷偷談起姚兕與拱聖軍之敗,整整五十年前,姚兕的父親就戰死在定川,當年那場敗仗,宋軍最終損失也就是九千數百餘人,剛好大約相當一支拱聖軍的規模,卻直接導致了宋朝最終不得不與西夏達成“慶曆和議”。那些參軍們一度還以爲,五十年之後,姚兕的全軍覆沒,又會重新帶來另一份和議。
可歷史並沒有這樣簡單的輪迴。
劉延慶心裡已隱隱預感到,這場戰爭,不會這麼輕易的結束。
也不知道是不是劉延慶真的吉星高照,雖然一路提心掉膽,但是,這大搖大擺的一百餘騎隊伍,竟然直到衆人到了孫七所指的渡河處,劉延慶已下河扶着馬游到了河中間,纔有岸上的武騎軍發現了幾騎遼人攔子馬的身影,衆人一陣緊張,但是,那些遼兵只是遠遠張望了一陣,或許是顧忌敵衆我寡,竟然也沒有過來『騷』擾。幾騎遼兵遠遠的觀望着,一直到劉法最後一個下河,都沒有靠近過來。
待到劉法游到南岸之後,也不由連連感嘆僥倖。
探馬也經常會有拿不定主意而誤判形勢之時,不過那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被自己撞上,可是要祖上積德才能發生的事情。
過了滹沱河後,劉延慶心裡的石頭,纔算落下了一大半。衆人稍事休息,吃了點乾糧,便重新部署,由劉法挑出十人,分爲五隊,往東邊尋找宋軍大營。劉延慶則率衆沿滹沱河南岸東行。
衆人越往東走,就越是覺得僥倖。原來自他們渡河之處往東,沒走多遠,便發現遼軍的探馬在滹沱河對岸巡視,越是往東,攔子馬的數量就越多。許多遼兵甚至就在滹沱河對岸洗腳吃飯,見着劉延慶一行,開始時都很警惕,但發現只有百來騎之後,甚至會挑釁似的朝這邊打唿哨,甚而用契丹話大罵。這邊的孫七也是聽得懂契丹話的,也粗會幾句罵人的話,但凡河對岸只有要遼兵挑釁,孫七必定就要大聲罵了回去。其餘宋軍雖然聽不懂,也免不了用各自的方言土語回敬。不過雙方也就是過過嘴癮,安平一帶的滹沱河面,雖然不甚寬廣,可也已在雙方的尋常弓箭『射』程以外。
不過,隨着對岸遼軍越來越多,劉延慶心裡面,也幾乎確定,確有一支宋軍就在前頭。而且,必定是令韓寶也頗爲忌憚的宋軍。因爲遼軍這樣的部署,分明是在防範宋軍渡河,打的就是半渡而擊之的主意。劉延慶坐在馬上,遠眺北方,觀察地形,只見安平境內,滹沱河北,到處都是廢棄的耕地村莊,適宜佈陣的區域不少,但是,要奪取控制一塊足以讓上萬騎兵從容佈陣的地區,絕非易事。他在心裡面估算遼軍反應的時間,遼軍攔子馬的數量,已經足以讓他們清楚的掌握宋軍會渡河的地點,而滹沱河南也是一馬平川,想要瞞過遼人,也是絕不可能的事,疑兵之計都沒有發揮的餘地。所以,即使遼軍是自安平城出發,抵達宋軍渡河的地點從容佈陣,宋軍最多也就能渡河兩三千人馬,而且只怕這兩三千人馬,都還來不及布好陣形。
一念及此,劉延慶更覺憂心忡忡。
正擔心着,忽聽劉法高聲說道:“來了!”
劉延慶一驚,回過神來,轉頭朝東邊望去,果然,便見有數騎人馬,正朝這邊疾馳而來。他這時候也顧不得想許多,大聲的“駕”了一聲,朝劉法喊道:“劉都頭,咱們也快點。”劉延慶雖然心裡認可劉法的才幹,可是此時二人身份地位懸殊,他卻是絕不肯與他平輩相交的。
衆人也縱馬疾馳,很快便可看得清來人的面容,劉延慶這時卻跑在最前頭,一眼看見前來相迎的人馬,不由又驚又喜,高聲呼道:“來的可是田兄弟?!”
卻聽那邊一人哈哈大笑,朗聲回道:“正是小弟!致果大哥,恭喜高升呀!”
說話之間,二騎已到跟前,那邊跳下馬來的,正是田宗鎧。劉延慶下馬握着田宗鎧的手,笑道:“自家們兄弟,連你也取笑我。你卻如何來了?”
田宗鎧笑道:“且不忙說這個,給哥哥介紹個人,也是有名的英傑。”說罷,拉過一個人來,劉延慶這才發現,原來與田宗鎧同來的,還有一個武官,他上下打量一眼,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此人身材雖高,可年紀看起來比田宗鎧還小,不過一少年兒郎,相貌極是俊秀,更不似學武之人——以他的年紀,若非蔭封,斷不可能做到校尉。他不敢得罪,一面揣度着這是汴京哪家貴戚的衙內,一面抱拳笑道:“勞煩足下相迎,延慶方纔失禮了,還望恕罪……”
話未說完,田宗鎧已在旁邊笑着打斷,“就你這許多虛文。這位也是自家們兄弟,守義公之第三子,守東光的仁多觀明,如今在雲翼軍中做參軍。”
仁多觀明也笑着抱了抱拳,道:“小將久聞劉致果威名,欲思一見而不可得,如今卻是遂心如願了。”
這邊劉延慶與劉法都是吃了一驚,便守東光的仁多觀明,雖然年方十五,可如今這名字已是天下聞名。二人都聽說仁多觀明被特旨獎掖,現已是正八品上的宣節校尉——這乃是他一刀一槍打下的功名,非蔭封之輩可比。現今仁多觀明是在王厚的帳中做參軍,不想卻到了雲翼軍。
劉法此時身份卑微,劉延慶既然不曾介紹他,也不好冒然搭話,只能在旁聽着。劉延慶早已經是笑容滿面,連連說道:“失敬,失敬。原來是仁多宣節!”方要再說,田宗鎧聽他們寒喧客套,已老大不耐煩,在旁說道:“休要宣節來,小將去的,我等皆以兄弟相稱不好?”
仁多觀明也點頭道:“田大哥說得極是。”
劉延慶正愁結交不上,笑道:“兩位兄弟說得是。方纔田兄弟說是雲翼軍,前頭是姚昭武到了?”
田宗鎧笑道:“正是。不過我與三郎,都不是在姚昭武麾下。走,咱們邊走邊聊。”
衆人又上了馬,按綹徐行,劉延慶這時候仔細觀察,才發現果然二人帶的兵,服飾都與雲翼軍不同。田宗鎧笑道:“大營還有些距離,我與三郎是出來打探虜情,在道上遇着你派出的兩個禁兵,我們指了道路,讓他二人先去營中知會,便來相迎了。三郎已經猜到哥哥的來意了。”
“哦?”劉延慶驚訝的看了一眼仁多觀明。
仁多觀明笑道:“休聽老田胡說八道,我不過是隨便揣測,大約是慕容大總管已經到了,遣劉大哥來謀議協同作戰之事。”
“原來如此。”劉延慶點點頭,這才恍然,這個倒不難想到。“不過方纔田兄弟道二位兄弟都不在姚昭武麾下?難道是王太尉親自來了麼?”
“這倒不曾。不過如今不姚昭武在,還有種昭武的龍衛軍。收復深州、武強後,王太尉下令雲翼軍與龍衛軍渡河與韓寶作戰,宣臺遣了唐康時來並監二軍,我二人皆是唐大哥的屬下。”田宗鎧笑道:“我是從大名府趕回來的,姚太尉離開大名府時,對我說過,拱聖軍之辱不可不雪。既是如此,那韓寶在哪兒,我就得跟到哪兒,不在戰場上將韓寶打敗,愧對拱聖軍威名!”
劉延慶聽到這話,亦不由熱血上涌,慨然道:“他日取下韓寶人頭時,定要有我拱聖軍的兄弟在場!”
“劉大哥真壯士也!”仁多觀明卻不知這只是劉延慶一時頭腦發熱而已,讚道。“二位哥哥之志,很快必能得償。劉大哥或還不知,何畏之已率軍渡河攻樂壽,北時饒陽。田大哥的令尊陽信侯,亦已受宣臺之令出擊,攻打牽制遼主與耶律信。若何畏之能奪下饒陽,便是將韓寶與耶律信切割爲兩部。當初遼軍如此佈局,大約是想引我軍分道追擊,其弓馬嫺熟,頗勝於我,利用河北之地形,誘我追擊,其以輕騎穿『插』分割,我軍斷難保持各部之聯繫,遼虜便可將我軍各個擊破。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是天亡契丹。韓寶竟然意外被牽制在安平。想來這全是慕容大總管之功。如今遼人倘若拋棄劫掠之輜重,自饒陽渡河,與遼主相會,我軍倒也並無良策,待他兩軍會師,他要想走,我軍無力斷其後路,是攔不住,亦追不上,頂多獲其輜重。可這卻是契丹的致命弱點,不到生死關頭,他們是絕不會丟棄輜重財貨的。河間府遼軍控制官道,他們可以精兵斷後,輜重先行,到時候尚有一番血戰,我軍未必便能如意。可是這安平,嘿嘿!”
“北有木刀溝、唐河,東南有滹沱河,我大軍與之相持……”劉延慶接道,但他心裡面,卻並不是這麼樂觀。要想實現這一切,最起碼要先保證慕容謙不被擊敗。否則,這可能是宋軍的又一個傷心地。仁多觀明說遼軍絕不會輕易拋棄輜重自然不假,可是劉延慶是知道韓寶厲害的,他肯定還另有所持。或許,他覺得他可以拒宋軍於滹沱河之南,爭取時間擊敗慕容謙;或許,他還可以等到冬天——馬上就進十月,他們口中的河流,離結冰不遠了。到時候,大車都可以在河面行走,這些河流,便已經不再存在。韓寶若是早一步北渡唐河,將宋軍引至博野一帶交戰,他固然能進退更加自如,也使宋軍補給線更長,並且完全暴『露』於遼軍輕騎的攻擊危險之中。可是,他雖然沒能如期完成戰略目標,照樣也不見得宋軍的一切,便變得樂觀起來。
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宋軍已經不需要面對最艱難的抉擇。倘若韓寶真的退過唐河的話,宋軍就算步步爲營的追擊,糧草也會是個不小的問題。當年曹彬的失利,就是因爲沒有糧草而進進退退。雖然如今宋軍的補給能力大爲提高,壓力也沒有那麼大,但是遼軍的襲擊,也一定防不勝防。就連一個趙隆都能將遼軍的糧道搞得雞犬不寧,遑論這本就是遼軍的拿手好戲。在劉延慶看來,遼軍不願意再在深州與宋軍決戰,大約也是因爲這個原因。一方要千里運糧精兵護送,另一方卻糧草充足糧道是安全便利的運河,這樣的仗,用慕容謙的話來說,那是能打多久便可以打多久。可是這樣的事,耶律信終究會不願意的。
劉延慶心裡轉着自己的念頭,一面斜眼去看田宗鎧,卻見田宗鎧臉上一直掛着淡然的微笑,卻也並不接話。他不由感覺一陣釋然。經歷過深州之戰的人,大約應該是不會再輕視韓寶了。不過他又有些嫉妒,田宗鎧身上也有些特別的東西,似乎即使經歷再慘痛的失敗,也不會讓他喪失勇氣。對他來說,好象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他纔會坦然的護送姚兕回大名府,據慕容謙說,那是他主動要求的——這未必全然是出於忠義。然後,他又這樣坦然的回來了。想要與韓寶再次一決勝負。
儘管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中低級武官,而對方卻是名動天下的統軍大將、北國名將。雙方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等級上的,所謂“打敗韓寶”云云,理所當然應該是一個笑話,在劉延慶心裡,要打敗韓寶,也應該是王厚、慕容謙之流的人物。可是,田宗鎧卻那麼理所當然的說出這樣的誓言來,認真、坦然的讓人無法懷疑。
這樣的東西,劉延慶聽說過,有人稱之爲“氣度”。讓他嫉妒的是,這東西可能是天生的,他再怎麼樣努力,也不可能擁有。
[1]?按,宋朝傳統募兵的條件之一,以木梃爲“兵樣”,應募者,身高大約177釐米以上方有資格成爲上禁兵,約172釐米以上有資格成爲中禁兵,約161釐米以上有資格成爲下禁兵或廂兵。不過此法只是條件之一,亦常有變通。後文所說之五尺七八,則約合177~180弱釐米。
[2]?按,官職改革之後,宋朝之官員懲處制度亦與此前略有變化,識者請毋駭怪。又,某州安置,是宋代主要用來處罰宰執以及侍從以上高級官員的一種流刑,庶官一般稱“某州居住”。是諸流刑中最輕的一種,犯事官員在該州城之內,仍享有人身之自由。前文中亦有提及此刑,皆是針對高級官員與宗室、外戚等而言。偶有例外,是與“編置”一詞混用,指代針對官員之流刑。
[3]按,過嶺,指嶺南,其實雖然當時宋朝封建海外不過六七年,但國內也漸漸已經不再將海外之地僅僅視爲“瘴癘畏途”,更何況是嶺南。不過當時及此前,前往嶺南地區的北方人,多是犯官罪人,大多數人生活不免困苦,更常受凌侮,故此染病死亡率居高不下。劉延慶生長於北方,成見難除,故有此感。
[4]?注:姚兕之生年無考。然《宋史》之《姚兕傳》稱其“幼失父”、又謂其父“戰死定川”,考其年月,宋軍定川寨之敗,在西曆1042年,至此整五十年。以此推算,則其當六十歲許,姑取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