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夜大雪風喧豗(四)

四更二點,右掖門。

“如何?如何?”石得一焦急地問着許繼瑋,再也沒有了一個時辰前的從容。馬上便要天亮,但此時,非但連雍王沒有見着,竟連司馬光、王安石、範純仁這些人都未見着。韓維、蘇轍與呂大防住得比較遠,此時未至倒也罷了,但馬、王、範三人,算算時間,再慢也應當到了。他現在扣住的,只有吏部尚書王珪、御史中丞劉摯,還有幾個翰林學士;連韓忠彥、李清臣也不見蹤影。石得一便是再傻,也知道事情有變。

許繼瑋搖着頭,道:“問過各門,都說未見着。會不會……”

“福寧殿呢?朱大成呢?”石得一惱怒地打斷了許繼瑋。按計劃,許繼瑋此時應當率兵去開封府了。

“福寧殿還在強攻,應當快要攻下了。朱大成那邊……”

“還在強攻!”石得一急得頓足,“早知如此,倒不如多分點兵力去幫朱大成。”

許繼瑋不安地看了一眼石得一:“但朱大成……朱大成死了……”

“什麼?!”石得一幾乎跳了起來,雖然原本的計劃中,的確沒想過朱大成能贏過楊士芳、田烈武,但到了此時此刻,石得一才真正知道看起來周詳細密的計劃,竟可以如此漏洞百出。無論哪處能得手都好,石得一需要一個勝利來支撐自己的意志,追隨他兵變的人,更需要一個勝利來鼓舞士氣!

但許繼瑋卻有點不識時務:“有人發現他的屍首,下官正想稟報……”

“罷!罷!”石得一這時候也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輕描淡寫地說道:“原亦不曾指望他成事。”

“那……那押班,如今該如何是好?”

“嗯?”石得一望着許繼瑋,心裡不由得一驚,他從許繼瑋的眼神中,看到了動搖之色!“有甚是好是壞的?”石得一頓時裝得更加鎮定,眯着眼睛笑道,“一點點意外在所難免。”

“但……”許繼瑋也不是那麼好騙的。他並非主謀,見事不妙,一刀砍了石得一父子的頭,從此無人知道他也參與了叛亂,更是有大功而無過。

但石得一卻不再容他多說什麼:“速去下令,關閉宮門!”

“押班?”

石得一抿緊嘴脣,嘿嘿冷笑道:“你可聽說過挾天子以令諸侯?將剩下能帶的兩三百人全帶上,全力攻下福寧殿!”

“得令!”石得一的話,彷彿又讓許繼瑋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只要攻下福寧殿,便等於擁有了最大的一顆籌碼。爲何沒早點想到這點呢?

石得一從眯着的眼睛縫裡看了一眼許繼瑋,他可沒有許繼瑋這麼天真,石得一比誰都知道皇城司都是些什麼貨色,攻下福寧殿?他出此下策,不過是迫不得已,作最後一搏而已。他破釜沉舟,全力一擊,還有可能反敗爲勝,若是繼續這麼下去,只怕平叛的軍隊未到,許繼瑋便會先砍了他的人頭。

只是,他自己也漸漸意識到,勝利依然渺茫!他雖然想跟自己說,自己今晚這番兵變實在是迫不得已,是無路可退下的放手一搏。可心裡,還是感覺說不出來的懊惱,皇帝死得這般時機不好,雍王當真無能,居然一直不能進宮!他猛然想起一事:雍王不是臨陣退縮了吧?這沒骨頭的雍王,心裡頭倒是時時刻刻想着皇帝寶座,可保不定事到臨頭,卻又畏縮不前了……卻是這樣一個醃漬人,居然便把俺推到這個境地!他這時將一肚子的怨恨全灑到了雍王身上:成事了他享富貴,敗事了卻是俺被砍頭!石得一感覺自己被雍王給耍了一般,這下好,這下好,那雍王沒進宮,說不定天明清算時,還算不到他的錯處!

石得一又是懊惱,又是自責,心中越發不平,趁着許繼瑋去召集部屬,擡頭看了看天色,這下了一夜的大雪,已有停歇之勢,便連那該死的北風,也慢慢小了。

四更三點,福寧殿。

李向安與陳衍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高太后的雙腳,二人一個勁地叩着頭,額頭上鮮血淋淋!“太后,太后乃是萬金之軀!”

“什麼萬金之軀!”高太后斷聲喝斥道,“我高家世代將門……”她說道這裡,忽然停住了,“石相公,你怎麼了?”

衆人循聲望去,卻見石越出現在正殿門口,他的左臂上用一塊綾布裹着,布上全是鮮血。

“太后不能出去。”石越沉聲道,“這些叛賊喪心病狂,他們已經快要走投無路了!”

“還沒有援兵嗎?”高太后是個聰明人。

“援兵很快便到。”石越無比定地說道,“五更一到,叛賊必然散去!此時縱有人心存觀望,亦已知道成敗了。算算時間,最遲兩刻鐘內,呼延將軍必先率援兵前來。”

高太后注視着石越的眼睛,石越的眸子裡,沒有半分的猶疑,她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溫聲道:“若援兵不至,我與聖人,亦絕不受辱。”

“太后放心。”石越迎視高太后,“石越不會成爲宋室罪人!”說罷,向高太后欠身一禮,便轉身推出正殿。

正殿以外,此時已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首。仁多保忠背上中了一箭,此時正光着背心,靠在一根柱子旁邊,讓人包紮着。他身邊的呼延國、高豎,都已經戰死,再也沒有人如影如隨地跟着他,但他的西夏班侍衛,亦已經死傷殆盡。李舜舉身上更是中了三箭,躺在走廊上,默默地望着石越。

殿外之人,已經很難找到一個不受傷的。連石越都被亂箭射傷,更何況那些還要衝鋒陷陣的人?

|“石帥……”見着石越出來,仁多保忠忍痛穿好袍子,甩開幫他包紮的兩個太醫,大步走到石越的眼前,盯着石越雙眼,挑釁似的問道:“石帥以爲外面還能贏嗎?”

“能。”石越回視着他,淡淡說道。

“哈哈……”仁多保忠不由放聲大笑。他伸出手指了指四周,譏諷地望着石越。此時,殿外能戰之人,最多不過百人。“保忠素聞石帥知兵法、善將將,但今日之事……嘿嘿!”

“援兵兩刻鐘之內,必至!”石越依然是平靜地望着仁多保忠,“本相不信將軍守不了這最後兩刻鐘。”

仁多保忠冷笑着,大聲道:“若兩刻鐘之內,勤王之師能至,末將定能守住。但敢問石帥,爲何如此肯定兩刻鐘必有援兵?”

“因爲忠義!”

“忠義?”仁多保忠一時愕然,臉上頓露不屑之意。

卻見石越環視四周衆人,厲聲道:“因爲本相相信,這世上固有奸臣賊子,然亦有忠義之士。楊士芳、呼延忠、田烈武輩,只須叛賊一刻不傳其首級直刺,本相便相信他們定會率兵前來勤王!計算時辰,兩刻鐘之內,援兵必至!”

仁多保忠心下不信,正不以爲然,卻聽李舜舉一手捂着胸口,忍痛高聲道:“我信!我相信石相公的話,楊將軍、呼延將軍必會率援兵前來!”

仁多保忠看看石越,又看看李舜舉,他心裡自是全然不信,但事到如今,卻也只能追隨石越到死了。他雖一時衝動,忍不住要譏諷石越幾句,卻還沒傻得非要自亂軍心、自尋速死不可的地步。他轉身又走回柱子邊,提起自己的佩刀,嘶聲喊道:“還能拿刀的隨我來!”

便在此時,忽聽道外面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一個內侍趕緊爬上宮牆,纔看得一眼,便興奮得手舞足蹈,竟從宮牆上摔了下來。

“發生何事?”仁多保忠搶上去問道。

卻見那內侍爬了起來,興奮地喊道:“援軍!援軍!”

“啊?”福寧殿內,所有的倖存者,都不由得欣喜若狂。一直鎮定若素的石越一把抓過一個內侍,激動地喊道:“快,快去稟報太后,聖、聖人!”

仁多保忠回頭望了石越一眼,朝聚集在身邊的一百多侍衛、內侍高聲吼道:“殺!”高舉着佩刀,衝了出去。

石從容再也想不到,僅僅是一瞬間,形勢便逆轉直下。雍王久久不到,福寧殿又久攻不下,眼見着風雪漸停,馬上便要天明,已經令石從容心內七上八下。他也知道福寧殿的守軍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的部下,也早已叫苦連天。皇城司的驕兵悍卒,哪裡曾見過如此悍勇的抵抗!若非是人數佔着絕對優勢,只怕早已經四散逃亡,但在這麼大的風雪天氣中,和如此悍勇的對手打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的仗,早累得叫苦不迭。石從容迫不得已,只好下令休息一會,準備待會兒一鼓作氣,再攻下福寧殿。

不料便在他們休息的時候,一些班直侍衛與一隊天武軍忽然從背後殺了過來,這一千餘人衆,頃刻間便亂成一團。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但石從容敢肯定,敵人的兵力絕不會超過己方,但那些兵吏卻似乎都沒有腦子,沒有人想要抵抗,任憑石從容聲嘶力竭地勒束着,卻依然只顧四散逃命,只有幾個班直侍衛還在拼命抵抗。

石從容揮刀砍倒三四個逃兵,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他眼見着從福寧殿內,又衝出百餘人來,內外夾擊之下,再無生理,石從容不由得閉上眼睛,高聲叫道:“完了,完了!”

此時的石從容,已經跌倒絕望的深淵,他舉起刀來,想要橫刀自刎,但刀剛放到脖子上,他便開始怕痛,慌忙將刀丟了。他茫然四顧,正欲學那些潰兵四散而逃,不料忽然後脖一陣寒風襲來,他霍地轉身,卻見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正揮刀砍向他的脖子……

“也罷!”石從容腦子裡,忽然這麼想到。

“逆賊石從容死了!我殺了石從容!”亂軍之中,一個皇城司親從吏手裡高舉着石從容的人頭,扯着嗓子大聲喊着,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功勞一般。

這番喊叫,的確起到了效果,遠處,帶着幾十個衛士保護着趙傭,一直沒有參戰的楊士芳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張弓來,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四更四點,右銀臺門。

石得一與許繼瑋呆呆地望着一路潰退的皇城司兵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許繼瑋瘋了似的抓住那些潰兵亂叫,忽然,便覺得背上被什麼東西插了進去,緊接着,便是一陣劇痛,他搖搖晃晃轉過身來,卻見石得一猙獰地望着自己,不知何時,他部下的兵吏,竟也變成了潰兵,轉眼間便已不知去向……

石得一狠狠地踢了許繼瑋一腳,連劍也不要,麻利地脫去外衣,便往西華門跑去。但他亦沒跑得幾步,便聽到後腦上一陣風起,只聽“砰”的一聲,雙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想不到倒成全了俺的富貴。”童貫望着被自己用一塊城磚砸昏的石得一,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低聲唸了句“阿彌陀佛”,在地上找了一把佩刀,割下石得一的頭顱,扯了塊布包了,又悄悄溜回了剛剛藏身過的國史院附近的陰溝裡。

這麼兵荒馬亂的時節,又手握着着一場天大的富貴,他童公公可不能給人誤傷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東華門、左掖門、右掖門外,王安石、司馬光、範純仁,皆各自領着禁軍與班直侍衛,奪門而入,急趨福寧殿。城北,樞密使韓維與禮部尚書李清臣指揮禁軍、班直侍衛到處搜捕在景龍門受阻後便四處逃竄的班直侍衛;知開封府韓忠彥則親自率領着數百名軍巡鋪檄巡卒、潛火隊,“護送”雍王回到王府……

《熙寧朝野雜錄?石得一之亂》:

十八年一月八日,是夜大風雪,帝崩於福寧殿。勾當皇城司石得一與養子從容、指揮使許繼瑋、金槍班指揮使朱大成奪皇城司兵符,遂倡亂,以石得一與許繼瑋守宮門,隔絕中外;從容引兵攻兩府、福寧殿;朱大成攻東宮……

……時忠彥尹開封府,先察其事。遣子治馳告司馬光、王安石、範純仁,三公遂引兵入宮平叛。

……故世傳平亂之功,石、韓、馬、王、範五公爲最。

亂平,九日,太子即位於福寧殿,遵遺詔,改名諱煦。

《野錄?“朝野雜錄多虛妄”條》:

江陵李氏所著《熙寧朝野雜錄》,最不經,非信史。李氏雖當時人,然遠在江陵,畢生未至汴京,所記皆傳聞,故多不可信。其記石得一之亂,而平亂皆歸功於馬、王、範、三公,學者多又爲其所昧者。實平石賊之亂,以石公、韓公功最高。石公宿衛宮中,指揮若定,身受箭創,而色不變,兩宮賴公得安。而遣呼延忠先救東宮,非公不能爲此。時東宮幾爲朱賊所害,非呼延忠不得免。故呼延公紹聖之親貴,僅次楊、田。而李氏不明石賊之亂,竟在迎立雍王,竟謂韓公先察其事,謬矣……

《伊洛紀聞?熙寧遺詔》:

熙寧十八年,帝崩於福寧殿。遺詔立太子爲帝,改名諱煦。遺詔另有三事:一,以太子年幼,尊高太后權同處分軍國事,軍國大事,一體裁決;一,以王安石、司馬光、石越、韓維、王珪、韓忠彥輔政;一、收復燕雲者王。

世傳遺詔立輔政,非帝本意。當時士大夫亦頗有責安燾、李清臣者,以其手書“亂命”也。

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一)第14章 兩河百郡宋山川(二)第9節 汴京新聞(下)第7章 上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二)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三章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五)第12章 三朝元老心方壯(三)第4章 下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4節 集英殿風波中(2)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第11章 錯料一帆超十程第1章 上第5章 東風未肯入東門(四)第十二節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三)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七)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7節 下第26章 真剛不作繞指柔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三章 下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27章 臣憂顧不在邊陲第2章 廟堂無策可平戎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下(01)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二)第十章第四章第十二節第四章第2章 上第16節 十字(三)第8節 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9節 下第9章 上第29章 誰知快意舉世無第2節 聲名鵲起上(01)第7節 上第十六章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上(1)第24章 天下自古無能才第七節第15章 天機雲錦用在我(三)第九章第8章 中流以北即天涯(三)第6節 白水潭之獄(中)第13節第2節 下第28章 聖主如天萬物春第四節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25章 河潼形勝寧終棄第9章 下第21章 雲重陰山雪滿郊第2章 上第3節 上第31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第30章 自古和親誚儒者第9節 下第17章 安漢當年一觸龍第20章 關河迢遞繞黃沙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二)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5章 上第10章 上第九章15 汴京杭州3第七章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3節 婚姻大事(下)第5節 學術與政治上(1)第2章 上第9章 國須柱石扶丕構第19章 黃金錯刀白玉裝第16章 莫嗟身世渾無事第18章 封疆盡是春秋國15 汴京杭州5第3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第1節 熙寧二年下(02)第八章第三十章第15章第5節 上15 汴京杭州5第4章 下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