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我什麼?”仁多保忠霍然擡頭,犀利的眼神逼視着那軍官,那軍官被嚇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煩你回去回稟國相,便說我部糧草不足,士卒疲憊,尚須休整數日。”軍官鼓起勇氣,高聲道:“你這是違背軍令!”“是麼?”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絲譏笑,彷彿在說:“那你能將我怎樣?”嘴裡卻是淡淡的說道:“那你便告訴國相好了——我仁多保忠,只奉大夏國皇帝之敕令!非有皇帝陛下下旨,旁人之令,恕難從命!”“你……”“送客!”仁多保忠大聲喊道,不待軍官再說什麼,兩個衛士便大步上前,幾乎是半拎着那軍官,將他丟出了帳外。一人還在他耳邊低聲威脅道:“若敢聒噪,必取你狗命!”目送着軍官悻悻地離開仁多保忠的大營,一個男子微笑着搖了搖頭,掀開中軍大帳,彎腰鑽了進去。

“狀元公。”見着來人,仁多保忠一改倨傲之態,站了起來,笑着迎接。

文煥笑着抱拳,道:“樑乙埋雖然受挫一次,必不肯善罷干休。”“他能奈我何?”仁多保忠不屑地笑道:“梁氏威信全亡,又如何能用軍法節制部衆?他不敢招惹禹藏花麻,難道我仁多家便是好惹的?”文煥注視仁多保忠,低聲道:“只恐他用詭計。”“詭計?”文煥點點頭,沉聲道:“將軍在此,是最好的人質。”他頓了一下,笑道:“不過,只要將軍不離大營,便可無憂。”仁多保忠低頭思忖一會,猛然醒悟,擡頭笑道:“我偶感風疾,焉能離營?”文煥看了仁多保忠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笑,也不多說,抱抱拳,便轉身離去。

仁多保忠望着文煥離去,微微嘆了口氣。他與文煥交往雖然不多,但是卻已知此人心機深沉,智算過人,行事果決,實在大出他的意料。這樣的人物,竟然被李清降伏,背棄自己的族人,真不知是可憐還是可嘆。仁多保忠頗有點百感交集,他知道宋朝可以說是蒸蒸日上,說得不好聽一點,萬一宋朝果真滅夏,象他與仁多瀚這樣的人物,只要投降宋朝,還能不失榮華福貴;但若是文煥被擒,卻絕對不會有好結果。本來文煥的命運如何,與他仁多保忠可以說毫不相干,但是,文煥在西夏的妻子,卻是他的堂妹,而且是感情頗好的堂妹……爲了這個,仁多保忠卻又不能不操心。

“不過,”仁多保忠自失地一笑,暗怪自己杞人憂天,“無論如何,只要能除去樑乙埋,大夏也不是這麼容易滅國的……”繼樑乙埋告病不朝之後,仁多保忠也突然生起病來。

這個年青的將軍,謝絕一切探視,每日堅臥營中,絕不見任何外人,僅僅是上表請求夏主允許他繼續在京府養病。不久,仁多瀚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也送來一份奏摺,乞求皇帝能讓仁多保忠率他的“親兵”,一道在京師養病,待病癒方歸。

秉常順水推舟地批准了仁多瀚的請求,讓仁多保忠安心養病。

樑乙埋明知道這是仁多瀚插進興慶府的一顆釘子,卻也拿他沒有辦法。不過,卻無論如何,樑乙埋都不能就這麼任由仁多保忠這麼釘在興慶府中,他指使親信,以防止軍士擾民爲名,在仁多保忠大營的周圍,築起了高大的坊牆,將仁多保忠的部隊圈在坊牆當中,又派了兩支部隊,一前一後監視着坊牆的兩道大門。

仁多保忠卻也沉得住氣,任由樑乙埋擺弄,竟是一點也不理會。

眨瞬之間,時間便過去了五個月。

這五個月的時間內,西夏的局勢從表面看來,已經恢復了平靜。人們也漸漸從戰敗的打擊中,回過神來,一切看起來都漸漸正常——對樑乙埋不滿的依然不滿,趨附梁氏的依然趨附,觀望的始終觀望。沒有什麼變化。

唯一還昭示着暗潮並沒有真正平息的是,國相樑乙埋依然告病,而仁多保忠的病也沒有痊癒。李清、文煥、禹藏花麻等人始終在不懈地遊說夏主秉常,但是秉常卻始終在觀望,或者說是在猶豫。文煥與李清撰寫的關於改制的條程,在秉常那裡,已經擺了很久。

從宋朝傳來的消息,對西夏而言,也很難說是好是壞——石越在五月底回到了陝西。

戰爭並沒有繼續下去。宋軍在橫山的行動沒有停止,但也僅限於此。石越顯然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內政當中。

但這也只是推測。西夏人現在真正可以確知的,僅僅是石越的的確確回到了陝西。而宋夏的關係,可以說並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也沒有任何惡化的跡象。偶爾有細作報告傳來,顯示着宋軍一直在進行着可疑的調動,但是卻沒有更多的情報讓西夏的邊將進行分析。於是這樣的情報便被暫時丟到了一邊。

來往於宋夏邊境,在雙方邊境戒備森嚴之時,並非想象中那麼容易的事情。西夏並沒有如宋朝職方館那樣組織結構更先進的間諜機構,他們的情報來源,依然是中國傳統的模式——通過邊境將領的私人間諜來蒐集情報。這種模式下,情報的數量與質量,完全取決於將領的個人能力與運氣——亦即他分析情報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足夠的運氣招攬到好的間諜;並且,將領之間一般也缺少交流。而上級對情報的掌握,則往往來源於將領們那極不全面的報告。沒有一個將領會心甘情願的向上級報告他知道的一切,因爲在傳統的情況下,對敵人的瞭解,實際上也是一種政治資本。對情報一定程度的壟斷,對於個人而言大有好處。

這樣的情況,同樣也適應於遼國。所以在沒有職方館的遼國,蕭佑丹能對宋朝與西夏的局勢都有一個較準確的瞭解,實在是一件很值得驚歎的事情。雖然契丹在宋朝、西夏的確有間諜存在,但是其數量與作用,卻都不必高估,特別是在宋朝與西夏的腹心地帶,更是如此。蕭佑丹依賴的,還是自己的才華。

宋朝以前也是採取同樣的模式。在那種模式下,每個邊境的官員對西夏都有自己的瞭解,但每個人的瞭解都是片面的,而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對於西夏,普遍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只有最傑出的人士,纔可能對敵人真正有所瞭解。

但是職方館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宋朝與它的兩個主要對手相比,在情報上,擁有壓倒性的優勢。專門的人員、專門的資金,從事專業的情報蒐集工作,在資源整合後,間諜們活動的範圍,比以前不僅可以更有廣泛,而且可以更深入。與此同時,又有專業的人員將這一切整理成更全面的文件,供決策者參考。可以說,職方館的出現,讓宋朝君臣第一次真正瞭解了自己的對手。

不過,職方館的人,同樣也是人。

宋夏雙方在邊境的戒備,對雙方的間諜都是同樣的限制。仁多瀚雖然私下裡與宋朝進行互市,但並不意味着他會對宋朝的細作掉以輕心。

超過半年的時間內,西夏人基本上不知道宋朝發生了什麼。特別是對陝西內腹地區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而宋朝也好不到哪裡去,往往要兩三個月才能傳回一次情報。

熙寧十一年十月一日。

在宋夏邊境的環州,下起了小雪。

按着石越與仁多瀚的密約,雙方每個月在初一和十五舉行兩次互市,分別在宋朝的環州與西夏的清遠軍城舉行。這一天正好是互市的日子。儘管小雪使道路變得泥濘難行,但是這一天,還是有許多的商人,趕着牛羊,推着小車,從西夏境內出發,經過宋軍哨卡的檢查,進入環州城內的東市,與早已等候在此的宋朝商人交易。環州城的市民們,往往也會在這一天去集市,賣掉自己的手工業產品或農產品,買回自己需要的東西。

這座經過戰爭摧殘的城市,已經漸漸恢復了活力。

不過戰爭的記憶並沒有從環州百姓的腦海中消失。城內香火最旺盛的廟,便是城西的狄將軍廟。廟裡供奉的狄詠金身,比起大宋朝最英俊的神靈二郎神楊戩都要英武三分;陪祠的李敢當也是栩栩如生。而除此之外,環州家家戶戶,都供着石越的生祠——儘管官府屢次下令禁止,卻毫無作用。百姓們有自己樸素的感情。

除了這些,戰爭留給環州的,還有一座“陝西路第一振武學校”以及環州軍事小學校。這兩所軍校實際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因爲草創,其規模並不大,總計學員都不過百餘人。但是身着戎裝的少年,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環州街頭,也是環州的一道風景線。

大約在上午巳初時分,在環州東市的一座新建的酒樓內。

雖然外面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但是東市內依然是人聲鼎沸,進入市場的人絡繹不絕。而酒樓內,因時時間不到,反而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不過,因爲雙方處於準戰爭狀態,對於來宋朝互市的西夏商人,宋朝有着嚴格的限制——他們只被允許在規定的區域內活動,所以,掌櫃的倒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意。西夏商人們可以選擇的吃飯的地方並不多。他反而會在心裡暗暗看不起酒樓裡的西夏客人們——在這個時候不去做生意,反而來酒樓喝酒的,一定是個敗家子。當然,雅座內的除外,那些都是在交易大生意的。

也算見多識廣的掌櫃知道,各種各樣的人都是存在的。畢竟現在他的酒樓中,十幾個客人中,也有四五個是西夏人。

他的客人們顯然不知道自己在被掌櫃的腹誹。因爲這些地方嚴禁售賣報紙,所以酒樓內也沒有報博士與說書人存在,甚至連陪酒的妓女也沒在這個時間出現,客人們只是在樓上樓下三三兩兩一桌,低聲的說着話。

“掌櫃的。”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打斷了掌櫃對顧客們的猜想。趴在櫃檯的掌櫃頭都沒擡,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地字五號房在哪裡?”“進里門,左拐,過一道門,右拐,第二間便是。”掌櫃下意識的回道,待到說完,方想起那房子早有人了,忙擡起頭來,叫道:“客官!那房有人了……”“我知道。”那個男子一面答應着,人卻早已走遠。

依言左拐,過一道門,右拐。果然,第二間房門掛着“地五”的木牌。男子伸出手,輕輕叩了叩門。三長一短一長。

“是誰?”屋裡傳來的聲音,倒似個還沒有變聲的男孩。

“長安來的。”門“吱”地一聲打開。

男子走進房中,卻沒到有人在房中。他也不找,只是將門閂上,找張椅子坐了。方從懷中掏出半片魚符來,和放在桌上半片魚符合了。便靜靜地坐在那裡,不再說話。

“等你很久了。”過一了會,聲音再次響起。

“有何非常之事麼?”沉默了一陣,那人方說道:“若是無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煩。但此事總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沒有直接證據……”年男子輕輕應了一聲。便聽那人繼續說道:“我家主人要我來傳話給石帥,西夏兩個月內必有大變。”這麼驚人的消息,青年男子也只是微微點頭,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現。

那似乎覺得有點奇怪,忍不住問道:“難道石帥早已知道麼?”“這似乎超乎規矩了。”青年男子笑道:“何況石帥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哼!”那人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是誰麼?”青年男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卻並不追問,只是笑道:“職方館的規矩,本來與我無關。你纔是職方館的人,我可不是。”“我也不是。我主人才是。”那人頗不服氣。

“罷了罷了,我不想回去被罵。”青年男子笑道:“言歸正傳吧。我從長安辛苦趕來,也不容易。”“我不辛苦麼?”那人反駁道,青年男子不覺一笑,只覺那人爭強好勝,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職方館,而且還地位頗高。又聽那人悻悻地說道:“這事情,並無一點證據。但又確實要緊,所以我家主人讓我特意來一次……讓轉達給石帥,夏主這兩個月內,必定改制。”青年男子聽到這樣的消息,卻依然是波瀾不驚的神色,只是思忖一下,問道:“令主人這般想,定有他的原由。”“若有證據,何必這般麻煩?”那人頗顯不耐,道:“我家主人說,這不過是他的直覺。他身臨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斷。若強要證據,只有一樁,夏主在十幾日前,曾經秘密召見仁多保忠……你告訴石帥,讓他自己決斷便是。夏主行事向來率性,果真要證據,卻也甚難。”“那……”“我知你要問什麼。”那人對青年男子不信任他主人的話,顯得十分不滿,言辭中便頗不客氣,“那兩人都無法證實。”青年男子此時纔不禁要目瞪口呆。世上哪有這麼驕悍的細作?簡直是聞所未聞。他不禁微微動氣,道:“我知道了,必當如實稟報給石帥。”便作勢起身要走。

“你急什麼?”那人冷笑道。“我家主人還有話說……”“請說。”青年男子雖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卻沒受過多少這樣的氣,不免也微微發怒,生硬的回道。

“椅子下面,有一張紙,寫了興慶府一帶兵力佈置和各軍將領名單,你取了回去給石帥,他看了後,便可知道夏主這次改制能不能成功……我們陝西房收買的西夏將領名錄,按例只能上報樞府,還要勞煩石帥自己問樞府去要。”青年男子知道這人後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會,只依言向椅子下面摸去,果然摸到一張紙,他打開略掃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懷中。

“夏主一旦改制,我輩之任務便完成一大半。”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這麼久的細作,總算快可以解脫了。”“莫要高興太早,那還只是你家主人臆測。”青年男子忍不住故意打擊道。

“哼!”“石帥也想請問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將軍究竟有無可能反正?”“石帥關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點吃驚,“李清反正,只是手段,並非目的吧?”“如此人才,不爲大宋效力,豈不可惜?”那人沉默了許久,方緩緩說道:“原來如此。請你回覆石帥,李清是今之國士。他的確心懷故土,但是必不負夏主。”“可惜!”“但也未必沒有希望……”“哦?”“若是夏主走投無路,李清必不肯再爲西夏效力,此時他定轉投大宋。”那人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似乎都成熟了幾分。

“我會回稟石帥。”青年男子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恕不遠送。”那人低聲說道,頓了一會,彷彿炫耀性的又補了一句:“侍劍!”侍劍身形停了一下,終於強忍住回頭的慾望,繼續走出了這間房子。

約半個月後。

此時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有“塞上江南”之稱的興慶府附近都裹上了銀裝,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渾之 鋼絲上的舞者全文閱讀中又多出了幾分英氣。在興慶府的王宮之內,夏主秉常身着黑狐袍,正與一干親信的臣子商議着猶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決意,要仿宋、遼之制,改革國家之禮儀制度……”沒有人知道秉常爲何突然下定了決心。事實上,連李清、文煥、禹藏花麻這幾位素所親信,並且一意勸誘夏主改行漢制的臣子,都覺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羣中無奈的交換着眼神。歷來要行大事,都必須謀定後動,不除權臣,未專朝政,輕言改制,實是取禍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間在更大的範圍內,公開提出此事,卻不吝於打草驚蛇。

但是秉常對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蒼白的臉上印出興奮的紅潮,正一廂情願地沉浸於自己對未來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舊章,宋因此而強;遼主學習宋制,勵精圖志,契丹中興,貽始於此……我大夏雖小,然素與二強抗禮,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舊,若仿契丹之策,以宋爲師,大夏中興,指日可待!……”

宋朝與契丹的君主,都是那麼的年青,卻都能讓國家有如此成就,這一點就讓年青的夏主即慚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時,白上國還是大陸西北讓任何一國都不敢小覷的軍事強國,傳到自己手中,卻沒落至此,幾乎有亡國之危!想到這一點,秉常渾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燒起來。

是的,自己絕對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秉常回避了樑乙埋的阻礙,他將樑乙埋長達半年之久的告病,當成了樑乙埋的一種妥協與退讓。

“朕要放手施爲!”秉常在心裡對自己打氣,“我不會比趙頊、耶律浚差一點半點的!”

然而宮中羣臣的態度,卻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這番表示之後,十餘個素來親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暫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彷彿連殿外飄雪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秉常一時間覺得十分的難堪,他的目光緩緩移過第一個人的臉上,但他目光所到之處,那些臣子無不將頭垂下,避開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開始就垂下了眼簾,絕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脣嚅動了一下,也終於垂下頭去。他們對秉常的這種衝動,即不滿,又無奈。

夾雜着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點起,他的目光越來越狂躁,越來越惱怒。終於,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煥臉上。這個宋朝的武狀元,卻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反而對視過來。

“陛下!”文煥跨出一步,朗聲說道:“臣以爲改制之事,順天應人,陛下之舉,可稱英明!”

聽到這句話,秉常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一瞬間,他覺得文煥果真是越看越順眼。

李清卻不滿地望了文煥一眼,出列說道:“陛下!臣以爲此事過於急躁。臣敢問陛下,此事可曾與太后、國相商議?”

“朕已親政,國事當可獨斷!”秉常盯着李清,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他完全沒有理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給他留下一個迴旋的餘地,反而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頓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則不達!請陛下三思。”

“李將軍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態的禹藏花麻,終於開口。“以宋爲師,推行漢制,革新國政,亦是李將軍之夙願。陛下之舉,實是英明。我大夏雖居西陲,然好禮慕義,崇儒尚文,國家典範,皆出先賢,豈可永久自居於蠻夷?況遼主師宋而強,宋朝變法而興,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國之憂。臣雖不材,願爲陛下馬前卒!”

禹藏花麻說完,朝李清擠了擠眼。其餘羣臣,眼見這般情勢,再也不敢多說什麼,連忙一一表示擁戴。李清眼見着秉常眉開眼笑的神情,又見着禹藏花麻與文煥的眼色,不由在心裡嘆了口氣,暗暗道一聲:“博一把罷!”也跟着大聲說道:“陛下英明……”

次日。

興慶府大朝會的朝鐘撞響,在國相樑乙埋缺席的情況下,夏主秉常身着漢服上朝,正式下詔,自即日起,大夏國罷廢蕃禮,改行漢制!

此詔一下,樑乙埋在西夏的實力便展現出來了——殿中立時便有半數以上的官員,長跪不起。他們藉着夏景宗元昊的名義,反對秉常改行漢制。還有三成的官員則彷徨不定,心存觀望。真正秉常改制的,連二成都不到!

秉常悖然大怒,命令武士將這些官員全部攆出正殿。並頒下嚴旨:五日之後再次朝會,敢借故不到者,即斬!有敢服蕃服者,即斬!

同時,秉常又向全國頒佈詔令,申明西夏從此要推行行漢禮、着漢服、習漢文、開科舉、建學校、辦報館、整軍隊、輕賦稅、和鄰國、通互市九項大的改制措施。至於其小的條目則更是內容豐富,前三項不論,如開科舉、建學校,就包含奉儒教爲國教,開創明理、格物、武學諸科,而軍事學校更是重中之重;整軍隊一項,則是要將西夏軍隊,分成御圍內六班直、羽林軍、部落軍三種,要重建一隻以騎射爲主,正軍人數在五萬左右,裝備精良的精銳羽林軍,以此爲西夏軍事力量的核心,並且要仿效宋朝創建衛尉寺,將監軍一職徹底職業化,並且深入至每個部落的百夫長一級;而輕賦稅一項,則是規定西夏將用五年時間,逐年減輕賦稅徭役,最終確定十一稅的比率,並保證服兵役的戶口稅率再減爲三十稅一;和鄰國、通互市則是向宋、遼同時稱臣,與吐蕃議和,以推進雙方的貿易,並緩解邊境的危機,同時向西擴張掠奪,以彌補在東面的損失……

史稱“大安改制詔”所提出來的措施,平心而論,若西夏果真能順利施行,恢復國力並且一舉進入完全的文明時代,也絕非沒有可能。

但是這麼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沒有一個極其強勢的君主,是絕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無論是秉常,還是李清,亦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對者的樑乙埋與樑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財政概念。而唯一略微有點財政觀念的文煥,用心卻並不純良……

將西夏國內極其沉重的賦稅降低,以緩解百姓負擔,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舉卻足以讓西夏的財政在短期內破產——除非他們能同時掠奪到大量的金銀;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殘酷的剝削,不是來源於國家,而是來源於部落首領與貴族、地主,這一點上秉常無能爲力——他並非遼主耶律浚,遼國在內戰中,許多貴族被清洗,從而使國家直接管理的戶口增多,貴族統治的人口只佔到少數。而且遼國地域寬廣,遼主僅僅以契丹、奚、漢三族爲統治基礎,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將財政壓力轉嫁到其他部落頭上。這兩個原因,使得遼主可以大膽地減輕百姓賦稅,以收買民心,恢復國力。所以,儘管秉常的這一舉措是向遼國學習,但是因爲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導致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臨極其巨大的困難——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內將西域完全征服,將那裡掠奪一空或者另有斂財良策。否則,他其餘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錢的,僅僅依靠通互市這一個利源,絕不可能支撐起這麼龐大的改革措施。

據說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詔”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西夏國庫到底有多少錢啊?在推算出西夏財政狀況可能好過宋朝,但卻不可能太富裕之時,石越便開始懷疑秉常找到了一條金脈。

但不論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與他的親信臣子們,卻是抱着極大的熱情,想要推行他們的改制的。

“胡鬧!胡鬧!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后!”樑太后拍着桌案,身子氣得直髮抖。

她兒子想行漢禮的風聲,她的確早就聽說過。但是這麼久沒有動靜,本來她都快認爲秉常已經死了這個心了,但不料兩天之內,秉常就突然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而且,事先根本就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

“背典忘祖!”樑太后氣急攻心,說話都有點哆嗦,“來人!來人!去叫皇帝來見我!”

“太后息怒。”嵬名榮低聲勸道。

“你說,你說……我們好好的胡人,卻要穿漢服,習漢文,行漢禮,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樑太后指着揉成一團的“大安改制詔”鈔本,這個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

“太后……”嵬名榮猶疑着。

樑太后望着嵬名榮的神色,哼道:“有話就說!”

“依臣之見,這改制詔書,也未必一無是處。”嵬名榮硬着頭皮說道,秉常的這份詔書的內容,對許多西夏人來說,並非沒有吸引力。“國中如今議論紛紛,衆人都覺得詔書之策雖小有不妥之處,但大體確是良策,不過懷疑能否實行罷了。”

“連你也糊塗了!”樑太后指着嵬名榮罵道,“你看看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論人口土地,還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們憑什麼與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只有這一點,南朝永遠也比不上。南朝養一個騎兵,花費數千貫,尚且未必是善戰之士,我大夏卻不要花一文錢!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數代,風俗變更,南朝不廢吹灰之力,便可滅我。真是糊塗啊!”

“然則現在依守舊章,也有亡國之危。”嵬名榮一時也判斷不了究竟誰對誰錯,只得據實直言,“況且人心皆以宋朝爲強國,人人皆道要師宋自強……依臣之愚見,太后莫若靜觀其變。主上也不是一兩句能勸過來的……”

“勸不過來也要勸。別的我任他去做,不過行漢禮、着漢服、習漢文、辦報館這四項,卻一定要廢。學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只能教蕃文的。”樑太后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樑太后找他之前,便先來向樑太后秉告改制之事了。

雙方的談話註定不會有好結果,雖然秉常在內心十分畏懼樑太后的權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頭。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再一次大朝會到來。

秉常滿意地接受着殿中的文武百官身着漢服,用漢禮進行朝拜。他居高臨下地掃視衆人,心中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幾個人的身上,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野利拿!訛龐良固!吳江!”秉常的聲音彷彿結了冰一樣。

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這三人身上:在一遍漢服中,只有這三人依然身着蕃服,並且用蕃禮參拜。

殿中頓時沉寂下來。

這三個人都是元昊時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過謨寧令,訛龐良固則做過樞銘,吳江雖是漢人,在諒詐時代也當過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三人與樑乙埋素來很親密。

樑乙埋一面讓梁氏子弟與大部分黨羽假意服從秉常,一面卻挑出三個老臣來,試探秉常。其實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改制詔中,對軍隊的改革,早就被衆人解讀成秉常想借此機會奪去梁氏的兵權。樑乙埋又豈會束手待縛?

秉常的臉上仿若塗上了一層嚴霜。

“朕五天前的詔令,你等不曾聽過?”

“那是亂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賣老地說道。“變亂祖制,臣不敢奉詔。若穿漢服,臣死後無臉見景宗皇帝!”

“是麼?”秉常的聲音更加嚴酷,“只可惜,輪不到你來指責朕!”他轉向訛龐良固與吳江:“你們兩個呢?”

“臣等不敢奉詔。”

“你們也是怕無臉見景宗皇帝麼?”

“是!臣等愧對列祖列宗!”訛龐良固與吳江從秉常的眼神,感覺到一絲涼意,但事已至此,卻只能硬着頭皮說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點了點頭,笑了起來。但只是一瞬間,他的臉便又沉了下來,一股殺意瀰漫在臉上,“既然你們這麼想見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們!”秉常這句殺氣騰騰的話,在殿中空蕩地迴響,幾個膽小的,嚇得一個哆嗦,幾乎跪了下去。

“來人!”秉常厲聲喊道。

幾個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不料早被秉常嚇呆了,連話都沒說出來,便聽秉常冷冷說道:“我大夏素來尚武,不忌血腥,便將這三人在殿中處死,懸首示衆三日,全家抄沒爲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準備求情的官員一眼,厲聲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與罪人同罪!”

“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個,頃刻之間,三人便身首異處,血濺殿中。西夏諸臣並非沒見過殺戮之人,但這種血腥的場面,卻也讓許多人胃中翻滾,忍不住想要嘔吐,但是看着秉常殺氣騰騰的樣子,又只得拼命強忍,絕不敢表露出來。

而文煥早已帶頭跪下,高聲呼道:“陛下萬歲!萬歲!”

衆官員連一齊跪倒,同聲唱和:“陛下萬歲!萬歲!”

史稱“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的拉開了序幕。

李清府。

“你給皇上出的這個主意,實在太過於血腥……樑乙埋豈會善罷干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責怪着事情真正的幕後主使者文煥。但是他也有點無可奈何,夏主對文煥的信任,現在絲毫不亞於他。

“難道不殺人,樑乙埋便會善罷干休?”文煥淡淡地反駁道。實際上他心裡巴不得樑乙埋發難。

“以這樣的手段,衆人不會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罰當罰,賞當賞,則衆必心服。”文煥不以爲然。“嚴刑峻法,可以讓衆人明白皇上的決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這般。”李清搖搖頭,“狀元公你太偏頗了,德刑不可偏廢。”

文煥笑道:“我們不必辯論這個。實則我獻此策,還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中對梁氏,似有畏懼之意。”文煥毫無顧忌的說道:“用這種非常手段,能增強皇上的勇氣與信心。若老是對梁氏不敢動手,事必敗。而今日之殺戮,在他日對付樑乙埋之時,亦可震懾衆人,使衆人不敢輕易偏向梁氏一方。”

“罷!罷!”李清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事情已經發生,再說多了也沒有意義。現在他最擔心的,是樑乙埋的反應。

自己的黨羽被殺,樑乙埋豈會善罷干休?

李清不由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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