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溫雅臣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正站在倚翠樓外,老鴇尖笑着同身邊的朱家少東拉扯不清。身旁人來人往,一陣微風吹過。他不經意擡頭,天邊孤零零掛着一顆星子,彷彿隨時就會被風吹落。於是情不自禁伸手,手中一沉,天上的孤星正躺在掌中,光芒隱隱。

溫雅臣捧着它,前所未有的滿足溢滿心胸。

“哎,你們看……”他揚聲招呼衆人。

星子抖動起來,不等他捧在手中細看,便陡然一閃,無聲裂做了一撮塵土。夜風瑟瑟,頃刻消散於天地之間。

心中大慟,腦中“嗡嗡”亂響,彷彿盛了千軍萬馬奔騰馳騁。尖銳的疼痛自眉心一路蔓延,溫雅臣不禁呻吟出聲:“唔……茶……”

醉夢消散。

探手去摸牀頭的醒酒茶。一夜宿醉,不知是否還趕得上去向祖母請安:“什麼時辰了?”

“剛過辰時。”

“嗯……老太太房裡派人來過嗎?去告訴一聲,我昨晚睡得太遲,今天不去請安了。”手掌四下揮動,那碗醒酒茶像是長了腿會跑一般,怎麼也抓不着。溫雅臣氣餒,拉起被子想要再睡一會兒。

身旁的聲音說道:“茶壺在桌上,我替你倒。”

“嗯。”前兩日剛換的新被褥,怎麼轉眼又換?昏昏沉沉地,溫雅臣想,八成是二姐來過,嫌棄顏色太豔麗。在她眼裡,裹一塊白布單睡着才叫冰清高潔不染俗塵。

挑剔成性的將軍府二小姐,難怪遲遲嫁不出去。

身邊的軟枕手感舒滑溫暖,叫人忍不住抱得更緊。低下頭深吸一口氣,縈繞鼻間的味道不同薰香的甜膩,而是帶着幾分淡淡的草藥香,清新怡人:“怎麼連香都換了?三小姐的主意?”二姐換了他的被褥,三姐若不在他房裡添置些別的,就絕不會罷休。

“唉……算了,隨她們去吧。只要不鬧到老太太那裡就好。”溫府尚在閨中的兩位小姐天生是冤家,成天坐在一處,不是吵嘴就是鬥氣。惱極了就把弟弟也牽扯進來折騰一番,闔府上下沒有不怕她們兩個的。一思及此,溫雅臣越發覺得頭痛難當,“茶呢?怎麼還沒送來?”

“我走不開。”

還是那個聲音,溫潤柔和,就像這房裡的香。難不成連房裡的人都跟着買了新的?懷裡的軟枕動了一動,好聞的香氣也隨之浮動。

溫雅臣開始納悶,小廝怎麼會進他的臥房?在房裡伺候的應是大丫鬟綠蘿和紫萱:“你是誰?”

猛然睜眼,雙目酸澀,承受不住白光的刺目,頭痛更甚,溫雅臣忍不住擡手扶額,看見牀下鋪了一地的凌亂衣衫。精緻的玉冠被丟在一旁,冠尖上還纏着繡花荷包上的鮮紅流蘇。這樣的場景他很熟悉,一個月中總有那麼七八回一早醒來會瞧見如此狼狽的場面。

“昨晚我喝多了。”溫雅臣坦白說道。什麼軟枕?這是活生生的人,摟着能不舒服嗎?

一夜春宵後第二天醒來會臉紅這種事,溫少好些年前就不幹了。不過昔時身側睡着的是一絲不掛的美豔佳人,現下卻是與自己身軀相同、毫無二致的男子,看來是真的醉糊塗了。

本朝民風尚算嚴謹,不過男風之流亦非禁忌。勾欄院中時有塗脂抹粉的小倌倚門賣身,大戶之家中也有豢養孌童消遣賞玩的。溫雅臣向來偏好身段嬌柔的女子,於是常爲一衆朋友戲謔:“此中滋味妙不可言。嘖嘖,溫少不試,當真可惜。”

那朱家綢緞莊的大公子朱海潮甚至揚言,終有一日要叫他好好領略一番。看來,昨晚必定被他們下了套。嘖……這羣狐朋狗友……

環顧四周,房中陳設不見華麗,既沒有通常妓院中鋪天蓋地的俗豔紗簾,也不見粗製濫造的拙劣書畫。據說,除卻勾欄畫舫,不少粉頭名娼不願魚龍交雜混在一處,便在巷尾深處租一個小院悄悄開張獨自營生。其中不少人家佈置得很是精巧,兼之清幽風雅無人打擾,賓客盈門之盛況不下於倚翠樓。

溫雅臣暗想,看來這裡就是其中一處了。屋內器具簡單,桌椅牀榻均是以古樸清雅爲宜,雕琢極簡卻頗見匠心。看慣了高屋廣廈下的雕欄玉砌,如此乾淨的佈置倒令人耳目一新。透過格窗的縫隙,甚至能望見枝頭翠綠的新葉。看來朱大公子真是費了不少心思,他家兄弟三個裡,但凡有一個能把這股勁頭用在買賣上,朱員外便不至如此性急地討進第七房姨太太,好趁沒閉眼前趕緊再生一個有出息的。

“你的衣服髒了。我原本只是想替你更衣……”見他發愣,葉青羽解釋道。

溫雅臣瞪着他的臉不見反應,葉青羽頓了頓,續道:“桌上的水是涼的。溫少若要熱茶,恐怕須稍等片刻。”

他起身要下牀,身上忽然一沉,醒過神來的溫雅臣突然收緊手臂箍住了他的腰,一個翻身又把他壓了回去。

葉青羽驚訝:“你?”

豎起食指抵上他的脣,溫雅臣俯身對他溫柔地笑:“別忙,我這就走。”

身下的人面容算不上漂亮,五官雖不粗糙卻也稱不上豔麗,眸光略顯拘謹,嘴脣也不瑩潤,臉色蒼白甚至彷彿透出幾分病容。論及容貌鮮豔,實在無法同煙花巷裡的小倌相提並論。可是這份柔和的氣質卻分外讓人覺得可心,就如同他頸間的香味,聞着不甜,可絲絲縷縷地就滲進了心底。

溫雅臣再度感慨,朱家大少長進了,終於分清野雞和鳳凰了。回頭上他家鋪子買料子去,從老太太到摘菜的廚娘,一人添一身新衣裳。門口的兩頭石獅子也不落下,擦洗乾淨,拿大紅綢子扎朵大花繫上,要多喜慶有多喜慶。

這般想着,不由笑得更深,垂頭湊到葉青羽頰邊親一口,方纔起身穿衣:“別起來。你累了,再多睡一會兒。”

怪道所有見過他的女人都衆口一詞地誇他好。比起眼神如刀的顧侍郎,溫少對誰都如此體貼周到。哪怕下一瞬就要擡腳邁上別人的牀榻,這一刻他卻還能甜言蜜語地對你說着你的美。

葉青羽知他誤會了,急忙辯解:“我不是……”

溫雅臣敷衍地衝他揮了揮手,扶着昏昏沉沉的腦袋,背過身去看地上的狼藉。

原先的衣服是不能穿了,污漬斑斑點點沾滿衣襟,團成一團丟在地上,聞着味兒就像是餿了的鹹菜。不待葉青羽開口,溫雅臣打開衣櫃,徑自從裡頭挑了一身好歹有些花色的:“怎麼這麼素?跟我二姐似的。”

葉青羽詫異他這旁若無人的做派,吶吶答道:“衣飾不過虛華而已。”

那頭的大少充耳不聞。他好奢麗喜繁華,平生最見不得“簡樸”二字:“呵,也是。你說是那便是。”

看他低頭四處張望,葉青羽明瞭他是在找腰間的玉飾。下牀從那堆髒衣服底下撿起遞給他。溫雅臣大方地推手回絕:“送你了。就當買了你一身衣裳。”玉飾上也沾上衣服的臭味,還怎麼帶得出門?

葉青羽擡眼看他,面前的溫雅臣眼梢依舊帶着三分笑,卻已然沒有了酒醉後的嬌憨模樣,飛眉入鬢,嘴角微翹,全然一派世家子弟的驕橫慢傲。

“值不了這麼多。”看不慣他的鋪張做派,葉青羽皺眉。

溫雅臣早已不耐:“你看着花,我管不着。”

偏頭側跨一步往門外走,看葉青羽作勢追來,溫雅臣一拍腦袋,旋即又回身摘下了手上的扳指放在桌上:“朱大耳朵沒給錢?那個摳門的……這個給你,進貢的東西,值多少我也不知道。去朱大家的鋪子裡換兩身新衣服總該夠。選個鮮亮的顏色,太暗了不招人喜歡。”

葉青羽臉上已有了怒容:“溫公子,這是何意?”

溫雅臣的頭痛還沒過去,暈乎乎地不想同他計較:“我知道,昨晚我沒碰你,你不高興。你放心,你們這一行畢竟是出來做生意的,既然留宿就只當做成了你一夜,銀貨兩訖的規矩我還明白。你叫什麼?模樣還不錯,下回有空我再來看你。”

葉青羽完全變了臉色:“溫公子,說話要慎重。”

“隨你、隨你……”按下性子把他推回到椅上,溫雅臣屈指勾起葉青羽的下巴。四目相對,惑人的面孔上再度泛起幾許柔情,“什麼都隨你。我該走了,這些東西就當是我暫存在你這兒,可好?不許再搖頭,也不許再說話。嗯?”

葉青羽果真再未攔阻,拉開房門,溫雅臣收斂起表情,揚長而去。

嘖,精簡素雅些是別有風味,可惜太刻板就無趣了。

望着那道瀟灑從容的身影一步步遠去直至消失在院門外,葉青羽掃了一眼桌上的玉飾,失望之情油然而起。終究,浪蕩子就是浪蕩子,連清醒時的承諾都會轉身置之腦後,更何況是酒後的戲言?

“放心吧,以後你就不孤單了,我陪着你。”言猶在耳,卻人去屋空。呵……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