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暮色四合,街頭的商家紛紛在門前掛起燈籠。夜幕才降了一半,西山邊通紅的晚霞還遲遲流連不去。尋常人家的窗戶縫裡飄出暖暖的飯菜香,埋頭趕路的行人念着家中妻兒,步履匆匆走得心焦。倚翠樓花娘們的梳妝閣下隱隱升起膩人的脂粉香,睡到晌午才起的公子哥揉着睡眼,三三兩兩,呼朋結伴,倚在樓頭懶懶喝酒,口中還爭論着昨夜那場牌局。落日餘暉下,有人終於可以結束一整天的疲憊忙碌,在妻兒家小的歡聲笑語裡安然就寢。而有些人的生活,卻纔剛剛開始。

就如同這個天下,有人行將就木,有人蠢蠢欲動。

書房裡困了一整日的大少爺嚷嚷着要上街,葉青羽一如既往任由他牽着袖子送至巷口:“慢走。”

他狡詐地眯起眼,溫熱綿軟的掌心拂過腕子貼上他的手:“青羽可願同我夜遊京都?”俊俏標緻的面容近在眼前,晃眼賽過遠處萬道霞光。

活色生香四個大字躍上心間,葉青羽來不及說話,腳下一個趔趄,跌跌撞撞就被拖到長街之上。

“江山社稷你比我懂,但是,論起京城夜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身前的青年一掃書齋中的疲懶,滿面春風,意氣風發,連聲調也不自覺高上幾分,“來,本少爺讓你見見什麼叫天下之都!”

漫天霞彩裡,他神采飛揚,手中錦扇豁然展開,長袖飛揚,恍如脅生雙翼。剎那之間,衆生萬千俱爲塵土,茫茫人海皆成虛影,只有一個他,明明白白落進葉青羽眼裡,清清楚楚刻上心頭。

小小的點心攤擺在長街後的小巷裡,七拐八彎,路徑比照鏡坊還要撲朔迷離。難爲這位只把精神放在玩樂上的少爺竟然認得路。

“這家的甜湯天下第一。”他絲毫不可惜一身描金綴踩的絢爛錦衣,坐在昏暗油膩的攤前,扇着紙扇,通身自在,“他家廚娘是從南方來的,最擅煲湯。全京城只此一家。朱大耳朵央了我好幾回,我都不願帶他來。”

葉青羽放眼打量竈前忙碌的女子,笑而不答。甜湯是不是最好喝還不定,不過這廚娘確實當屬全京城最漂亮的:“剛剛過去那位可是御史臺的嚴大人?”

他揚手一指前方。溫雅臣順勢看去,口氣詫異:“你怎麼知道他?”放眼京都,除了嚴鳳樓誰還會有那般削瘦又剛直的背影?

漂亮的廚娘親自把湯送到桌前,一雙大眼睛彷彿會說話,對着溫雅臣眨呀又眨:“溫少又來了。”

“爲了姑娘,我當然……咳……”花言巧語不假思索順嘴而出,轉頭撞見葉青羽打趣的眼神,溫雅臣尷尬,“爲了姑娘的的湯,我當然不能不來。”一錯手,險些跌了手裡的勺子。

“呵呵……”看他手忙腳亂的模樣,葉青羽忍俊不禁,舀一勺湯送進嘴裡,甜絲絲的味道從舌尖躥上心尖。這才慢慢回答他,“我聽唐兄說起過他。”

當朝金鑾殿上,怕是沒有人不曾議論過這位不苟言笑的御史臺。若說耿直的唐無惑是根木頭,那麼無疑,那位自南安縣丞之位上一躍而起的御史大人就是塊大冰塊。入朝至今,多少官員敗在他的奏摺底下!無論對方是高相的內侄也好,國舅的外甥也罷,他都能頂着一張不見任何表情的臉站出早朝的隊列,對着龍座上的天子朗聲奏稟:“臣嚴鳳樓有本啓奏。”哪怕觸怒龍顏,被當庭杖責,第二日,也依舊能見他挺直背脊站上朝堂。

天佑二十五年冬入京,天佑二十七年官拜御史中丞,直到如今天佑二十八年,綽綽兩年有餘,無人在他臉上見過漠然以外的表情,更休說笑容。背地裡,人們稱他——臨江王腳邊一條不會叫喚的狗。別看他沉默寡言,一旦咬起人來,不置諸死地決不罷休。

“他呀……”一貫快人快語的溫少提及嚴鳳樓時遲疑了。碗裡的甜湯舀起又倒落,湯匙貼着碗底來來回回打圈,最終不過一聲嘆息,“唉……”

謹言慎行的嚴大人另有一事爲百官議論——他和顧明舉有染。沒錯,那個顧明舉。當年才華橫溢的探花,前度蜚聲天下的中書侍郎,現在正在天牢裡同獄卒稱兄道弟的那位顧大人。當年說什麼的人都有,都是讀書人出身,個個自命清高,豈容這等污穢苟且之事污了耳朵?所以,說出口的言辭就連溫雅臣這樣不要臉的聽了都要臉紅。

溫雅臣曾在宮門外見到嚴鳳樓,還是那個樣子,板着面孔抿着嘴,木然好似廟中泥塑的金剛。哪怕正有人當面將他詆譭,他亦不否認,不動怒,面不改色,表情空虛得不見任何情緒。有時候,溫雅臣甚至會懷疑,他的胸膛內是不是沒有心,站立於金鑾殿上的嚴鳳樓不過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殼而已。

隨着一任又一任官員被嚴鳳樓的奏摺參倒,風言風語逐漸湮滅。可是,時不時地,還是會有人將這些舊事拿來取樂說笑。

於是往往見到嚴鳳樓,溫雅臣就不自覺會想起顧明舉。想到顧明舉,不禁嘆氣嘆得更深:“那個混賬啊……我真是交友不慎。”

嘴裡雖然抱怨,可是現時現日敢去天牢探視的,獨獨只有溫雅臣這一個沒心沒肺的。藉着小食攤前昏暗的燭火,溫雅臣臉上的蕭瑟哀愁一覽無遺。葉青羽寬慰地想,原來這浪蕩不羈的敗家子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人生得一知己能如此不離不棄,顧明舉可謂有幸。

溫雅臣用拇指摩挲着碗口,低聲自語:“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着見到嚴鳳樓?”

“會的。”葉青羽斬釘截鐵。

“爲什麼?”

夜幕之下,燈盞飄搖,他面容朦朧,唯有一雙眼睛清亮透澈:“因爲高相已經老了。”

高相老了,當朝天子也老了。往昔繁盛一時的王朝歷經兩百餘年風吹雨打,同大明宮中病入膏肓的天子一樣,已然到了遲暮之年。朝綱渙散,社稷堪危。外有異族虎視眈眈,內有佞臣傾軋不斷。當今聖上重病後,朝中朋黨之爭愈演愈烈,一方是聚集於三朝元老高相身邊的外戚,另一方則以臨江王爲首,各自擁立崇、彰二位皇子,爭權奪勢,內亂不休。眼下雖說不得窮途末路,但隱隱已經有了末世之兆。聰慧如顧明舉,剛直如嚴鳳樓,宦海中起起伏伏,到頭來,不過是兩方爭鬥中被挪來移去的棋子,失卻價值就等同失卻性命。

“高相老了,能勉強撐到現在,已經不易。此情此景若是提早哪怕五年,也許鹿死誰手就猶未可知了。”葉青羽吃着碟中點心悠悠然指點江山。

溫雅臣手中的湯勺“喀拉”一聲重重碰上碗沿。被顧明舉笑話“若不是頂着將軍府的名號,早就連金殿的門檻都沒摸着就被弄死”的將府少主瞪大眼睛,滿臉不可思議,聲調一壓再壓,幾乎低不可聞:“你是說,臨江王……”

葉青羽不點頭亦不否認,暗夜之中,散淡的笑容依稀有些模糊:“也許。”

“……”溫雅臣整個人都凝固了,“臨江王不像是……”

那位王爺是當今聖上的幼弟,在先帝的所有子嗣中排行最末,也最不引人注意。在他步入朝堂前,人們總將他當做一個文弱不堪的書生,整日吟詩作畫,結交僧道文人。態度也是隨和,言語溫文彷彿街口學堂裡的教書先生。及至年歲漸長,神態間隱隱流露出皇家子嗣的驕傲與尊貴,初見臨江王的人們依然覺得他更像是儒雅敦厚的學者,而非殺伐決斷的攝政王。

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步步走上了朝堂,一點點將天下盡收囊中。今時今日,誰還敢將他當做一個閒散王爺看待?他那文人清客般的斯文面目下,又是怎樣一副狠辣心腸?

不理會他的疑問,葉青羽喝着甜湯,淡淡說道:“只有是臨江王,顧明舉纔有一線生機。”

“這倒是。”茫茫然點頭,溫雅臣獨自出了一會兒神,而後左手慢慢緊握成拳,“確實。只有那樣,那個混賬纔能有機會出天牢。”待他出了天牢,他一定要……要……

嬌生慣養大的世家子弟學不會朝堂上爾虞我詐的狡猾心機,一悲一喜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看他臉色忽明忽暗,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又激動難抑,全然是真情流露。葉青羽低下頭,慢慢體味口中清甜的湯汁。獄中那位顧大人當真好福氣。

嚴鳳樓的身影早已遠得看不見,食攤上的兩人靜靜喝着湯,誰也不說話。他們兩個原本就聊不到一起。談學問,溫雅臣直打呵欠。談玩樂是溫少的專長,可惜葉青羽插不上嘴,常常配合着他點頭微笑,卻傻傻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溫雅臣一個人說久了,漸漸也沒了興致。

本來就湊不到一起的人吶……葉青羽越發體會得深刻,卻聽溫雅臣說道:“青羽,認識你真好。”

不同於以往的撒嬌口吻,他一字一句說得鄭重,連音調都變得低沉。葉青羽納悶,一瞬間只當是幻象:“什麼?”

“顧明舉的事……”嫋嫋熱氣從竈上的大鍋裡蒸騰而起,雲霧般四下飄蕩遊走,暗黃的燭影裡,溫雅臣目視前方沉聲開口,“這兩年我一有機會就去看他,朝裡的事我不懂,也不敢問我爹,朱大耳朵他們也從不跟我說這些。我總覺得,不知道什麼時候顧明舉就要被拉出去斬了。今天聽你這麼一說,心裡好受多了。”

不笑不鬧不作怪,難得正經端肅的姿態隔了一重朦朧霧氣,便彷彿遠得遙不可及,惟有再度重複的話語顯得尤爲真切:“青羽,你真好。”

那是因爲朱大耳朵他們縱然想說,胸無點墨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呀。何況,酒席宴上,誰會同你說這個?

葉青羽想發笑,卻在溫雅臣熱切的凝視下怎麼也笑不起來。他是認真的,名揚天下的繡花枕頭縱然揮金如土,縱然縱情聲色,縱然這般那般頑劣荒唐,此刻的心意卻是真的,真實得令葉青羽可以將之前種種失望一併忘卻。想要扭頭逃避,卻避無可避。不知不覺,“你真好”三個字直落心底:“我……”

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上來,手足無措。

他的手便覆上他擱在桌上的手:“青羽……”

月朦朧鳥朦朧,煙霧朦朧,此景恰好,此情正濃。不遠不近,有人揚聲高呼:“溫!雅!臣!這不是溫少嗎?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溫少喲,叫兄弟好找!”

大煞風景。

溫雅臣聽而不聞,一徑牢牢握住葉青羽的手。葉青羽面上一緊,趕緊奮力掙脫。正在此刻,來人已經彎腰站到了眼前:“我遠遠瞧着就覺得這背影眼熟。果然是你!溫少好興致啊!”

他個頭不高肚子卻不小,滿面油光一身酒氣,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臉上紅通通的碩大酒糟鼻子,此時因着興奮的的臉色而越加泛紅。

見葉青羽死活不肯再讓他牽手,溫雅臣扶着額頭低聲嘆氣,指着那人對葉青羽道:“你叫他朱大鼻子吧。開綢緞莊的朱記就是他們家的。他還有兩個兄弟,一個之前我跟你提過,叫朱大耳朵。另一個,待會兒你就能見到了。”

朱大鼻子的另一個兄弟叫朱大嘴巴。兄弟三個湊在一起,三張憨態可掬的笑臉各有特色,不像是賣布,倒像天橋底下扮滑稽的。其實人家正正經經都有名字,朱海潮,朱海江,朱海河。算命的說,布匹最忌菸火,一點就着,半世辛苦轉眼成空,還是多沾水性爲好。這也應了相生相剋之道。朱老爺深信不疑,三個兒子分別如此取名,果然生意興隆家宅平安。可惜無論什麼好東西,到了不愛費神的公子哥們手裡都只有被糟蹋的份。喝糊塗了連自己爹媽姓什麼都記不清,是海潮還是海江誰還記得?不如叫大耳朵大鼻子來得親熱又直接。時間長了,就連旁人也跟着起鬨。到如今,或許只有朱家老爺和三位朱少爺還記得他們本來的名諱。

“哈哈哈哈哈哈,溫少好機靈,躲到這樣的地方,想不到被我撞見了吧?哈哈哈哈哈……”那人完全不介意溫雅臣的敷衍,撫着肚子笑得暢快,像足廟堂口笑口常開的大肚彌勒,“我看看,吃了什麼好吃的?”

他真敢拿勺子往葉青羽的碗裡伸,溫雅臣不假思索揮手去攔:“去去去,喝你的酒去!本少爺剛吃飽,見了你犯惡心。”

“哈哈哈哈,犯惡心就去找大夫。”眼珠子一轉,瞧見正襟危坐的葉青羽,朱二少鼻息**,一張闊嘴咧到了耳朵根,“莫非……這就是大夫?哈……”

桌邊穿紅衣的是朱家大少,側手邊面容尖瘦的是錢莊少東,另一頭長了一雙吊梢眼的則是司農少卿家的公子……在座不是身家萬貫就是出身名門,一個個喝得雙眼充血,舉着酒杯團團圍住了溫雅臣。

倚翠樓外掛着老鴇差人新制的琉璃燈,一色火一般紅豔的光芒,罩着赤紅色的紗幔。依着建築本身八角樓的形制,約莫十來個竄成一串,分別高高挑在二樓樓頭。夜風颯颯,燈影起伏,紅光遍地。

架不住朱大鼻子的糾纏,溫雅臣無奈帶着葉青羽跟他到了這裡。一進屋就是漫天的嚷嚷聲和無休無止送到嘴邊的酒杯。來不及看清面前的人是誰,雙眼就被滿屋子似真似幻的光影晃得迷離。

歌聲笑聲琴聲曲聲,輕柔薄紗鋪天蓋地兜頭罩下,一副沙啞喉嚨的老鴇笑得幾乎合不攏嘴:“客官,進來吧。連溫少都是我這兒的常客。瞧,樓頭那個就是。他呀,可喜歡我們家翠瓏了……”

溫雅臣被按在椅上再也站不起來。起初,他還記得拉住旁邊的葉青羽。後來,敬酒的人絡繹不絕,放眼望去盡是倒映着紅光的細瓷酒盞,不由自主,原先在桌下交握的手就鬆開了,過了一會兒,連衣袖也抓不住。再然後,扭腰旋舞的花娘們也來湊熱鬧,披着輕紗舞衣,帶着嬌豔妝容,一路走來環佩叮噹。

香風撲面,葉青羽被擠得更遠,隔着人影憧憧,溫雅臣完完全全陷進溫柔鄉里:

“溫少,你答應了要來看我的。”

“溫少,奴家等你等得好苦。”

“溫少,你上回說好要給我的簪子呢?”

“呸,就憑你?溫少明明是爲了我纔來的。”

“哎喲,你好凶!溫少,你看她……”

或嬌嗔或哀怨,環肥燕瘦,皆是萬種風情。水蛇樣的腰扭啊扭,轉眼就嬌滴滴地扭進溫少的懷抱裡。

葉青羽搬一把椅子坐在角落裡,捧着不知是誰塞給他的酒盞細細觀察,酒氣上了臉的溫少此刻才叫如魚得水,一邊同着幾位大少推杯換盞把酒言歡,一邊還不忘時時低頭跟懷裡的美人調笑幾句。也不知他說了句什麼,朱家三位少爺等等俱都前俯後仰,周遭的花娘們紛紛掩面。那位喚作翠瓏的花魁坐在溫少膝頭笑得花枝亂顫,小廝溫榮彎腰捧上一隻小小的長匣,溫雅臣從裡頭取出一支步搖,體貼地簪進她如雲的髮髻裡。貌美如花的花魁知情知趣,羞赧低頭,在他頰邊落一個吻。哄聲四起,帶着臉上張揚的脣印,溫雅臣搖着扇兒,眉心舒展,滿面春風桃花開。

從前都說顧侍郎長袖善舞,如今看溫雅臣的玲瓏手腕,怕是連牢裡的顧明舉都要自嘆弗如。葉青羽遠遠看這一幕,眼前仍是香菸繚繞紅光炫目,心頭倒是一派通明。似有意似無意,滿目衣香鬢影裡,溫雅臣回頭衝他狡黠一笑,葉青羽翹起脣角,擡起手中杯盞遙遙對他舉杯。

那頭的多情公子臉上一愣,好似意料不到他會是這般反應,呆呆又望一眼,卻戀戀不肯將視線收回,凝着目光,眸中似有千言萬語。葉青羽落下手,愜意地把視線轉向了窗外。

樓下長街開闊,燈火林立,漫漫恍如星海。星海里衆生云云人頭攢動,徑直自腳下逶迤而去,車流滾滾,黑影茫茫,竟是看不到盡頭。剎那之間,幻覺叢生,彷彿身在異界,腳下不是人間衆生,而是黃泉景象。

人潮中有人獨立樓前,仰頭正往這邊望。葉青羽想起當初在暗巷中窺望人海的自己,凝神看去,光影斑駁,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依稀憑身形判斷是個女子。她穿了一身素衣,一動不動站在樓下,似乎也正打量着葉青羽。心頭一跳,葉青羽探身推開窗戶想要仔細去看,她卻轉身走了。不消一瞬,婀娜的身影便融入了長街上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