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

詩曰:

婦女輕自縊,就裡別貞瀅。

若非能審處,枉自命歸陰。

話說婦人短見,往往沒奈何了,便自輕生。所以縊死之事,惟婦人極多。然有死得有用的,有死得沒有的。湖廣黃州蘄水縣,有一個女子陳氏,年十四歲,嫁與周世文爲妻,世文年紀更小似陳氏兩歲,未知房室之事。其母馬氏是個寡婦,卻是好風月瀅濫之人,先與姦夫蔡鳳鳴私通,後來索性贅他入室,作做晚夫。欲心未足,還要吃一看二。有個方外僧人性月,善能養龜,廣有春方,也與他搭上了。蔡鳳鳴正要學些怞添之法,借些藥力幫襯,並不吃醋捻酸,反與僧人一路宣瀅,曉夜無度。有那媳婦陳氏在面前走動,一來礙眼,二來也要帶些羞慚,要一網兜他裡頭。況且馬氏中年了,那兩個姦夫,見了少艾女子,分外動火,巴不得到一到手。三人合伴百計來哄誘他,陳氏只是不從。婆婆馬氏怪他不肯學樣,羞他道:“看你獨造了貞節牌坊不成!”先是毒罵,漸加痛打。

蔡鳳鳴假意旁邊相勸,便就捏捏撮撮撩撥他。陳氏一頭受打,一頭口裡亂罵鳳鳴道:“由婆婆自打,不干你這野賊事,不要你來勸得!”婆婆道:“不知好歹的賤貨!必要打你肯順隨了才住。”陳氏道:“拚得打死,決難從命。”蔡鳳鳴趁勢抱住道:

“乖乖,偏要你從命,不捨得打你。”馬氏也來相幫,扯-撳腿,強要奸他。怎當得陳氏亂顛亂滾,兩個人用力,只好捉得他身子住,那裡有閒空湊得道兒行瀅?原來世間強姦之說,原是說不通的。落得馬氏費壞了些氣力,恨毒不過,狠打了一場才罷。陳氏受這一番作踐,氣忿不過,跑回到自己家裡,哭訴父親陳東陽。那陳東陽是個市井小人,不曉道理的。不指望幫助女兒,反說道:“不該逆着婆婆,凡事隨順些,自不討打。”陳氏曉得分理不清的,走了轉來,一心只要自盡。家裡還有一個太婆,年紀八十五了,最是疼他的。陳氏對太婆道:“媳婦做不得這樣狗彘的事,尋一條死路罷。不得伏侍你老人家了,卻是我決不空死,我決來要兩個同去。”太婆道:

“我曉得你是個守志的女子,不肯跟他們胡做。卻是人身難得,快不要起這樣念頭!”陳氏主意已定,恐怕太婆老人家婆兒氣,又或者來防閒着他,假意道:“既是太婆勸我,我只得且忍着過去。”是夜在房竟自縊死。死得兩日,馬氏晚間取湯澡牝,正要上牀與紫鳳鳴快活,忽然一陣冷風過處,見陳氏拖出舌頭尺餘,當面走來。叫聲:“不好了!媳婦來了!”驀然倒地,叫喚不醒。蔡鳳鳴看見,嚇得魂不附體,連夜逃走英山地方,思要躲過。不想心慌不擇路,走脫了力,次日發寒發熱,口發譫語,不上幾日也死了。眼見得必是陳氏活拿了去,此時是六月天氣,起初陳氏死時,婆婆恨他,不曾收殮。今見顯報如此,鄰里喧傳,爭到周家來看。那陳氏停屍在低檐草屋中,烈日炎蒸,面色如生,毫不變動。說起他死得可憐,無不垂涕。又見惡姑姦夫俱死,又無不拍手稱快。有許多好事儒生,爲文的爲文,作傳的作傳,備了牲禮,多來祭奠。呈明上司,替他立起祠堂。後來察院採風,奏知朝廷,建坊旌表爲烈婦。果應着馬氏獨造牌坊之讖。這個縊死可不是死得有用的了。

蓮花出水,不染泥淤。

均之一死,唾罵在姑。

湖廣又有承天府景陵縣一個人家,有姑嫂兩人。姑未嫁出,嫂也未成房,尚多是女子,共居一個小樓上。樓後有別家房屋一所,被火焚過,餘下一塊老大空地,積久爲人堆聚糞穢之場。因此樓牆後窗,直見街道。二女閒空,就到窗邊看街上行人往來光景。有鄰家一個學生,朝夕在這街上經過,貌甚韶秀。二女年俱二八,情慾已動,見了多次,未免妄想起來。便兩個私語道:“這個標緻小官,不知是那一家的?若得與他同宿一晚,死也甘心。”正說話間,恰好有個賣糖的小廝,喚做四兒,敲着鑼在那裡後頭走來。姑嫂兩人多是與他賣糖廝熟的,樓窗內把手一招,四兒就挑着擔走轉向前門來,叫道:“姑娘們買糖。”姑嫂多走下樓來,與他買了些糖,便對他道:“我問你一句說話,方纔在你前頭走的小官,是那一家的?”四兒道:“可是那生的齊整的麼?”二女道:“正是。”

四兒道:“這個是錢朝奉家哥子。”二女道:“爲何日日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四兒道:“他到學堂中去讀書,姑娘問他怎的?”二女笑道:“不怎的,我們看見,問問着。”四兒年紀雖小,到是點頭會意的人,曉得二女有些心動。便道:“姑娘喜歡這個哥子,我替你們傳情,叫他來耍耍何如?”二女有些羞縮,多紅了臉,半晌方纔道:“你怎麼叫得他來?”四兒道:

“這哥子在書房中,我時常挑擔去賣糖,極是熟的。他心性好不風月,說了兩位姑娘好情,他巴不得在裡頭的。只是門前不好來得,卻怎麼處?”二女笑道:“只他肯來,我自有處。”

四兒道:“包管我去約得來。”二女就在汗巾裡解下一串錢來,傳與四兒道:“與你買果子吃。煩你去約他一約,只叫他在後邊糞場上走到樓窗下來,我們在樓上窗裡,拋下一個布兜,兜他上來就是。”四兒道:“這等我去說與他知道了,討了迴音,來複兩位姑娘。”三個多是孩子家,不知什麼利害。歡歡喜喜,各自散去。四兒走到書房來尋錢小官,撞着他不在書房,不曾說得,走來回復。把鑼敲得響,二女即出來問,四兒便說未得見他的話。二女苦央他再去一番,千萬等個回信。四兒去了一會,又走來道:“偏生今日他不在書房中,待走到他家裡去與他說。”二女又千叮萬囑道:“不可忘了。”似此來去了兩番。對門有一個老兒姓程,年紀七十來歲,終日坐在門前一隻凳上,朦朧着雙眼,看人往來。見那賣糖的四兒,在對門這家去了又來,頻敲糖鑼。那裡頭兩個女人,但是敲鑼,就走出來與他交頭接耳。想道:“若只是買糖,一次便了,爲何這等藤纏?裡頭必有緣故。”跟着四兒到僻淨處,便一把扯住問道:“對門這兩個女兒,託你做些什麼私事?你實對我說了,我與你果兒吃。”四兒道:“不做什麼事。”程老兒道:“你不說,我只不放你。”四兒道:“老人家休纏我,我自要去尋錢家小哥。”程老兒道:“想是他兩個與那小官有情?故此叫你去麼?”四兒被纏不過,只得把實情說了。程老兒帶着笑說道:

“這等今夜若來,就成事了。”四兒道:“卻不怎的。”程老兒笑嘻嘻的扯着四兒道:“我對你說,作成了我罷。”四兒拍手大笑道:“他是女兒家,喜歡他小官,要你老人家做什麼?”程老兒道:“我老則老,興趣還高。我黑夜裡坐在布兜內上去了,不怕他們推了我出來,那時臨老入花叢,我之願也。”四兒道:

“這是我哄他兩個了,我做不得這事。”程老兒道:“你若依着我,我明日與你一件衣服穿;若不依我,我去對他家家主說了,還要拿你這小猴子去擺佈哩。”四兒有些着忙了道:“老爹爹果有此意,只要重賞我。我便假說是錢小官,送了你上樓罷。”程老兒便伸手腰間錢袋內,摸出一塊銀子來,約有一錢五六分重,遞與四兒道:“你且先拿了這些須去,明日再與你衣服。”四兒千歡萬喜,果然不到錢家去,竟謅一個謊,走來回復二女道:“說與錢小官了,等天黑就來。”二女喜之不勝,停當了布匹等他,一團春興。誰知程老兒不識死,想要剪綹。四兒走來,回了他話。他就呆呆等着日晚,家裡人叫他進去吃晚飯,他回說:“我今夜有夜宵主人,不來吃了。”磕磕撞撞,撞到糞場邊來,走至樓窗下面,咳嗽一聲。時已天黑不辨色了,兩女人聽得人聲,向窗外一看,但見黑——一個人影,料道是那話來了。急把布來,每人捏緊了一頭,放將中段下去。程老兒見佈下來了,即兜在屁股上坐好。樓上見布中已重,知是有人,扯將起來。那程老兒老年的人,身體乾枯,苦不甚重。二女趁着興高,同力一扯,扯到窗邊,正要伸手扶他,樓中火光照出窗外,卻是一個白頭老人,吃了一驚。手臂索軟,布扯不牢,一個失手,程老兒早已頭輕腳重,跌下去了。二女慌忙把布收進,顫篤篤的關了樓窗,一場掃興,不在話下。

次日程老兒家,見家主夜晚不回,又不知在那一家宿了,分頭去親眷家問,沒個蹤跡。所見糞場牆邊,一個人死在那裡,認着衣服,正是程翁。報至家裡兒子每來看看,不知其由。只道是老人家腳磋,自跌死了的,一齊哭着,扛擡回去。

一面開喪入殮,家裡嚷做一堆。那賣糖的四兒,還不曉得緣故,指望討夜來信息,希冀衣服。莽莽走來,聽見裡面聲喧。

進去看看,只見程老兒直挺挺的,躺在板上。心裡明知是昨夜做出來的,不勝傷感,點頭嘆息。程家人看見了道:“昨晚上請吃晚飯時,正見主翁同這個小廝,在那裡唧噥些什麼,想是牽他到那處去。今日卻死在牆邊,那廂又不是街路,死得蹺蹊,這小廝必定知情。”衆人齊來一把拿住道:“你不實說,活活打死你才住。”四兒慌了,只得把昨日的事,一一說了,道:“我只曉得這些緣故,以後去到那裡,怎麼死了?我實不知。”程家兒子們聽了這話道:“雖是我家老子,老沒志氣,牽頭是你。這條性命,斷送在你身上,干休不得。”就把四兒縛住,送到官司告理。四兒到官,把首尾一十一五說了,事情干連着二女,免不得出牌行提。二女見說,曉得要出醜了,雙雙縊死樓上。只爲一時沒正經,不曾做得一點事,葬送了三條性命。這個縊死,可不是死得沒用的了?

二美屬目,——孌童。

老翁夙孽,彼此兇終。

小子而今說一個縊死的,只因一吊,倒吊出許多妙事來。

正是:

失馬未爲禍,其間自有緣。

不因俱錯認,怎得兩團圓?

話說吳淞地方有一個小官人,姓孫,也是儒家子弟,年方十七,姿容甚美。隔鄰三四家,有一寡婦姓方,嫁與賈家。

先年其夫亡故,止生得一個女兒,名喚閏娘,也是十七歲,貌美出羣。只因家無男子,止是娘女兩個過活,顧得一個禿小廝使喚。無人少力,免不得出頭露面。鄰舍家個個看見的,人人稱美。孫小官自是讀書之人,又年紀相當,時時撞着,兩下眉來眼去,各自有心。只是方媽媽做人刁鑽,心性兇暴,不是好惹的人,拘管女兒甚是嚴緊。日裡只在面前,未晚就收拾女兒到房裡去了。雖是賈閏娘有這個孫郎在肚裡,只好空自嚥唾。孫小官恰像經布一般,不時往來他門首,只弄得個眼熟,再無便處下手。幸喜得方媽媽見了孫小官,心裡也自愛他一分的,時常留他吃茶,與他閒話,算做通家子弟,還得頻來走走,捉空與閏娘說得句把話。閏娘恐怕娘疑心,也不敢十分兜攬。似此多時,孫小官心癢難熬,沒個計策。

一日賈閏娘穿了淡紅褂子在窗前刺繡。孫小官走來看見無人,便又把語言挑他。賈閏娘提防娘瞧着,只不答應。孫小官不離左右的,踅了好兩次,賈閏娘只怕露出破綻,輕輕的道:“青天白日,只管人面前來晃做什麼?”孫小官聽得只得走了去。思量道:“適間所言,甚爲有意。教我青天白日不要來晃,敢是要我夜晚些來?或有個機會也不見得。”等到傍晚,又踅來賈家門首呆呆立着。見賈家門已閉了,忽聽得呀的一響,開將出來。孫小官未知是那個,且略把身子退後,望把門開處走出一個人來,影影看去,正是着淡紅褂子的。孫小官喜得了不得,連忙尾來,只見走入坑廁裡去了。孫小官也跳進去,攔腰抱住道:“親親姐姐,我被你想殺了!你叫我‘日裡不要來’,今已晚了,你怎生打發我?”那個人啐了一口道:“小入娘賊,你認做那個哩?”原來不是賈閏娘,是他母親方媽媽,爲晚了到坑廁上收拾馬子,因是女兒換下褂子在那裡,他就穿了出來。孫小官一心想着賈閏娘,又見衣服是日裡的打扮,娘女們身分必定有些廝像,眼花撩亂認錯了。直等聽得聲音,方知是差訛,打個失驚,不要命的一道煙跑了去。方媽媽吃了一場沒意思,氣得顫抖抖的,提了馬子回來。

想着道:“適才小猢猻的言語,甚有蹺蹊。必是女兒與他做下了有什麼約會,認錯了我,故作此行徑,不必說得。”一忿之氣,走進房來,對女兒道:“孫家小猢猻在外頭叫你,快出去!”

賈閏娘不知一些清頭,說道:“什麼孫家李家,卻來叫我?”方媽媽道:“你這臭瀅婦約他來的!還要假撇清?”賈閏娘叫起屈來道:“那裡說起!我好耽耽坐在這裡,卻與誰有約來?把這等話贓污我!”方媽媽道:“方纔我走出去,那小猢猻急急趕來,口口叫姐姐,不是認做了你這臭瀅婦麼?做了這樣齷齪人,不如死了罷。”賈閏娘沒口得分剖,大哭道:“可不是冤殺我,我那裡知他這些事體來?”方媽媽道:“你渾身是口,也洗不清。平日不調得喉慣,沒些事體,他怎敢來動手動腳!”

方媽媽平日本是難相處的人,就碎聒得一個不了不休。賈閏娘欲待辨來,往常心裡,本是有他的虛心病,說不出強話;欲待不辨來,其實不曾與他有勾當,委是冤屈。思量一轉,淚如泉涌,道:“以此一番防範越嚴,他走來也無面目,這因緣料不能夠了。況我當不得這擦刮,受不得這醃-,不如死了,與他結個來生緣罷。”哭了半夜,趁着方媽媽炒罵興闌,精神疲倦,昏昏熟睡,輕輕牀上起來,將束腰的汗巾,懸樑高吊。

正是:

未得野鴛交頸,且做羚羊掛角。

且說方媽媽一覺睡醒,天已大明,口裡還嘮嘮叨叨,說昨夜的事,帶着罵道:“只會引老公招漢子,這時候還不起來,挺着屍做什麼?”一頭碎聒,一頭穿衣服。靜悄悄不見有人聲響,嚷道:“索性不見則聲,還嫌我做孃的多嘴哩!”夾着氣盅,跳下牀來。擡頭一看,正見女兒掛着,好似打鞦韆的模樣,叫聲不好了。連忙解了下來,早已滿口白沫,鼻下無氣了。方媽媽又驚,又苦,又懊悔。一面抱來,放倒在牀上,捶胸跌腳的哭起來。哭了一會,狠的一聲道:“這多是孫家那小入娘賊,害了他性命。更待干罷,必要尋他來抵償,出這口氣。”又想道:“若是小入娘賊得知了這個消息,必定躲過我。

且趁着未張揚時,去賺得他來,留住了,當官告他,不怕他飛到天外去。”忙叫禿小廝來,不與他說明,只教去請孫小官來講話。孫小官正想着昨夜之事,好生沒意思。聞知方媽媽請他,一發心裡縮縮——起來,道:“怎倒反來請我?敢怕要發作我麼?”卻又是平日往來的,不好推辭得,只得含着羞慚之色,隨着禿小廝來到,見了方媽媽。方媽媽撮起笑容來道:

“小哥夜來好莽撞!敢是認做我小女麼?”孫小官面孔通紅,半晌不敢答應。方媽媽道:“吾家與你家,門當戶對,你若喜歡着我女兒,只消明對我說,一絲爲定,便可成事,何必做那鼠竊狗偷沒道理的勾當?”孫小官聽了這一片好言,不知是甚。

喜之不勝道:“多蒙媽媽厚情!待小子去備些薄意,央個媒人來說。”方媽媽道:“這個且從容,我既以口許了你,你且進房來,與小女相會一相會,再去央媒也未遲。”孫小官正像尼姑庵裡賣卵袋,巴不得要的。歡天喜地,隨了方媽媽進去。方媽媽到得房門邊,推他一把道:“在這裡頭,你自進去。”孫小官冒冒失失,踹腳進了房。方媽媽隨把房門拽上了,鏗的一聲下了鎖,隔着板障大聲罵道:“孫家小猢猻聽着,你害我女兒吊死了,今挺屍在牀上,交付你看守着。我到官去告你因奸致死,看你活得成活不成?”孫小官初時見關了門,正有些慌忙道不知何意。及聽得這些說話,方曉得是方媽媽因女兒死了,賺他來討命。看那牀上,果有個死人躺着,老大驚惶。卻是門兒已鎖,要出去又無別路,在裡頭哀告道:“媽媽,是我不是,且不要經官,放我出來再商量着。”門外悄沒人應。

原來方媽媽叫禿小廝跟着,已去告訴了地方,到縣間遞狀去了。

孫小官自是小小年紀,不曾經過什麼事體,見了這個光景,豈不慌怕?思量道:“弄出這人命事來,非同小可!我這番定是死了。”嘆口氣道:“就死也罷,只是我雖承姐姐顧盼好情,不曾沾得半分實味,今卻爲我而死,我免不得一死償他。無端的兩條性命,可不是前緣前世欠下的業債麼?”看着賈閏娘屍骸,不覺傷心大哭道:“我的姐姐,昨日還是活潑潑與我說話的,怎今日就是這樣了,卻害着我?”正傷感間,一眼覷那賈閏娘時:

雙眸雖閉,一貌猶生。溺溺腰肢,如不舞的迎風楊柳;亭亭體態,像不動的出水芙蓉。宛然美女獨眠時,只少才郎同伴宿。

孫小官見賈閏娘顏面如生,可憐可愛。將自己的臉,偎着他臉上,又把口嗚嘬一番,將手去摸摸肌膚,身體還是和軟的,不覺興動起來。心裡想道:“生前不曾沾着滋味,今旁無一人,落得任我所爲。我且解他的衣服開來,雖是死的,也弄他一下,還此心願,不枉把性命賠他。”就揭開了外邊衫子與裙子,把褲子解了帶扭,褪將下來,露出雪白也似兩腿。看那牝處,尚自光潔無毛,真是:

陰溝渥丹,火齊欲吐。

兩腿中間,兀自氣騰騰的。(刪去四十六字)嘴對着嘴,恣意親咂。只見賈閏娘口鼻中,漸漸有些氣息,喉中咯咯聲響。原來起初放下時,被汗巾勒住了氣,一時不得迴轉,心頭溫和,原不曾死。方媽媽性子不好,一看見死了,就耐不得。只思報仇害人,一下子奔了出去,不曾仔細解救。今得孫小官在身體上騰那,氣便活動,口鼻之間,又接着真陽之氣,懨懨的甦醒轉來。孫小官見有些奇異,反驚得不敢胡動。跳下身來,忙把賈閏娘款款扶起。閏娘得這一起胸口痰落,忽地叫聲:“哎呀!”早把雙眼朦朧閃開,看見是孫小官扶着他,便道:“我莫不是夢裡麼?”孫小官道:“姐姐,你險些害殺我也!”

閏娘道:“我媽媽在那裡了?你到得這裡?”孫小官道:“你家媽媽道你死了,哄我到此,反鎖着門,當官告我去了。不想姐姐卻得重醒轉來,而今媽媽未來,房門又鎖得好好的,可不是天叫我兩個成就好事了。”閏娘道:“昨夜受媽媽炒聒不過,拚着性命。誰知今日重活?又得見哥哥在此,只當另是一世人了。”孫小官抱住要雲雨,閏娘羞阻道:“媽媽昨日沒些事體,尚且百般醜罵,若今日知道與哥哥有些什麼,一發了不得。”孫小官道:“這是你媽媽自家請我上門的,須怪不得別人!況且姐姐你適才未醒之時,我已先做了點點事了,而今不必推掉得。”閏娘見說。自看身體上,才覺得裙-俱開,陰中生楚,已知着了他手。況且原是心愛的人,有何不情願?

只算任憑他舞弄,孫小官重整旗槍,兩下交戰起來:

一個朦朧初醒,一個熱鬧重興。烈火乾柴,正是相逢對手;疾風暴雨,還饒未慣嬌姿。不怕隔垣聽,喜的是房門緊閉;何須牽線合,妙在那覿面成交。兩意濃時,好似渴中新得水;一番樂處,真如死去再還魂。

兩人無拘無管,盡情盡意,樂了一番。閏娘道:“你道媽媽回家來,見了卻怎麼?”孫小官道:“我兩人已成了事,你媽媽來家,推也推我不出去,怕他怎麼?誰叫他鎖着你我在這裡的?”兩人情投意合,親愛無盡。也只誆媽媽就來,誰知到了天晚,還不見回。閏娘自在房裡取着火種,到廚房中做飯與孫小官吃。孫小官也跟着相幫動手,已宛然似夫妻一般。至晚媽媽竟不來家,兩人索性放開肚腸,一牀一臥,相偎相抱睡了。自不見有這樣湊趣幫襯的事,那怕方媽媽住在外邊過了年回來,這廂不提。

且說方媽媽這日哄着孫小官,鎖禁在房了,一徑到縣前來叫屈。縣官喚進審問,方媽媽口訴因奸致死人命事情。縣官不信道:“你們吳中風俗不好,婦女刁潑。必是你女兒病死了,想要圖賴鄰里的?”方媽媽說:“女兒不從縊死,姦夫現獲在家,只求差人押小婦人到家,便可扭來登堂究問。如有虛誑,情願受罪。”縣官見他說的確,才叫個吏典將紙筆責了口詞,準發該房出牌行拘。方媽媽終是個女流,沒衙門中刁難,要長要短的,詐得不耐煩。才與他差得個差人出來,差人又一時不肯起身,藤纏着要餞。羈絆住身子,轉眼已是兩三日,方纔同了差人,來到自家門首。方媽媽心裡道:“不誆一出門擔擱了這些時,那小猢猻不要說急死,餓也該餓得零丁了。”先請公差到堂屋裡坐下,一面將了鑰匙去開房門。只聽得裡邊笑語聲響,心下疑惑道:“這小猢猻在裡頭,卻和那個說話?”忙開進去,擡眼看時,只見兩個人並肩而坐,正在那裡知心知意的商量,方媽媽驚得把雙眼一擦,看着女兒道:

“你幾時又活了?”孫小官笑道:“多承把一個死令愛交我相伴,而今我設法一個活令愛還了。這個人是我的了。”方媽媽呆了半晌,開口不得。思量沒收場,只得拗曲作直說道:“誰叫你私下通姦?我已告在官了。”孫小官道:“我不曾通姦,是你鎖我在房裡的,當官我也不怕。”方媽媽正有些沒擺佈處,心下躊躇,早忘了支分公差,外邊公差每焦燥道:“怎麼進去不出來了?打發我們回覆官人去。”方媽媽只得走出來把實情告訴公差道:“起初小女實是縊死了,故此告這狀;不想小女仍復得活,而今怎生去回得官人便好?”公差變起臉來道:“匾大的天,憑你掇出掇入的。人命重情,告了狀又說是不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誰教你告這樣謊狀?”方媽媽道:

“人命不實,姦情是真。我也不爲虛情,有煩替我帶人到官,我自會說。”就把孫小官交付與公差。孫小官道:“我須不是自家走來的,況且人又不曾死,不犯什麼事,要我到官府何干?”公差道:“這不是這樣說,你牌上有名,有理沒理,你自見官分辨,不干我們事。我們來一番,須與我們差使錢去。”

孫小官道:“我身子被這裡媽媽鎖住,餓了幾日,而今拚得見官,那裡有使用?但憑媽媽怎樣罷了。”當下方媽媽反輸一帖,只得安排酒飯,款待了公差。公差還要連閏娘帶去。方媽媽求免女兒出官。公差道:“起初說是死的,也少不得相驗屍首,而今是個活的,怎好不見得官?”賈閏娘聞知說道:“果要出醜,我不如仍舊縊死了罷。”方媽媽沒奈何,苦苦央及公差。

公差做好做歉了一番,又送了東西,公差方肯住手。只帶了孫小官同原告方媽媽到官回覆。

縣官先叫方媽媽問道:“你且說女兒怎麼樣死的?”方媽媽因是女兒不曾死,頭一句就不好答應。只得說:“爺爺,女兒其實不曾死。”縣官道:“不死,怎生就告人因奸致死?”方媽媽道:“起初告狀時節是死的;爺爺準得狀回去,不想又活了。”縣官道:“有這樣胡說!原說吳下婦人刁,多是一派虛情,人不曾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媽媽道:“人雖不死,姦情實是有的。小婦人現獲正身在此。”縣官就叫孫小官上去問道:“方氏告你姦情,是怎麼說?”孫小官道:“小人委實不曾有奸。”縣官道:“你方纔是那裡拿出來的?”孫小官道:“在賈家房裡。”縣官道:“可知是行奸被獲了。”孫小官道:“小人是方氏騙去,鎖在房裡,非小人自去的,如何是小人行奸?”

縣官又問方媽媽道:“你如何騙他到家?”方媽媽道:“他與小婦人女兒有奸,小婦人知道了,罵了女兒一場,女兒當夜縊死。所以小婦人哄他到家鎖住了,特來告狀。及至小婦人到得家裡,不想女兒已活,雙雙地住在房裡了幾日,這姦情一發不消說起了。”孫小官道:“小人與賈家女兒鄰居,自幼相識,原不曾有些什麼事。不知方氏與女兒有何話說,卻致女兒上吊。道是女兒死了,把小人哄到家裡,一把鎖鎖住,小人並不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兒屍首時,女兒忽然睜開雙目,依然活在牀上。此時小人出來又出來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魯男子時,也只索同這女兒住在裡頭了。不誆一住就是兩三日,卻來拿小人到官,這不是小人自家走進去住在裡頭的,須怪小人不得,望爺爺詳情。”縣官見說了,笑將起來道:“這說的是真話。只是女兒今雖不死,起初自縊,必有隱情。”孫小官道:“這是他娘女自有相爭,小人卻不知道。”縣官叫方氏起來問道:“且說你女兒爲何自縊?”方媽媽道:“方纔說過,是與孫某有奸了。”縣官道:“怎見得他有奸?

拿奸要拿雙,你曾拿得他着麼?”方媽媽道:“他把小婦人認做了女兒,趕來把言語調戲,所以疑心他有奸。”縣官笑道:

“疑心有奸,怎麼算有奸?以前反未必有這事,是你疑錯了,以後再活轉來,同住這兩日夜,這就不可知。卻是你自鎖他在房裡,成就他的。此莫非是他的姻緣了。況已死得活,世所罕有,當是天意。我看這孩子儀容可觀,說話伶俐,你把女兒嫁了他,這些多不消饒舌了。”方媽媽道:“小婦人原與他無仇,只爲女兒死了,思量沒處出這口氣,要擺佈他;今女兒不死,小婦人已自悔多告了這狀了,只憑爺爺主張。”縣官大笑道:“你若不出來告狀,女兒與女婿怎能夠先相會這兩三日。”遂援筆判道:

孫郎賈女,貌若年當。疑姦非奸,認死不死。欲縶其鑽袕之身,反遂夫同衾之樂。似有天意,非屬人爲。宜效綢繆,以消怨曠。

判畢,令吏典讀與方媽媽孫小官聽了,俱各喜歡,兩兩拜謝而出。孫小官就去擇日行禮,與賈閏娘配爲夫婦。這段姻緣,分明在這一吊上成的。有詩爲證:

姻緣分定不須忙,自有天公作主張。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第十五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八卷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六十七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六十四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第三十八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第七十三卷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第五十三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傢俬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五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第七十四卷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三十三卷 誇妙術丹客提金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六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第四十一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宮刑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四十八卷 元公子淫人反自淫第七十七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第五十八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第四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第二十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五十九卷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第六十卷 梅香認合玉蟾蜍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五十七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第四十一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七十四卷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五十三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六十卷 梅香認合玉蟾蜍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第二十八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第二十八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二十六卷 赫監生魂喪非空庵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傢俬第三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十七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傢俬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五十七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第七十七卷 盧太學詩酒傲公侯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第六十四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第二十六卷 赫監生魂喪非空庵第一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五十六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第十九卷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六十卷 梅香認合玉蟾蜍第七十卷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四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第五十三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