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輪;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話說晉朝石崇字季輪,青州人氏,小名齊奴,官拜衛尉之職,極有詩才,與文人才子齊名,富可敵國。嘗與貴戚王愷鬥富,王愷事事不如。石崇有個園亭在河陽之金谷,就取名爲金谷園,其富麗奢華,世無與比。石崇曾爲交趾採訪使,以珍珠十斛聘得美妾一人,名爲綠珠。那綠珠姓樑,是白州博白縣人。綠珠生於雙角山下。白州風俗,以珠爲上寶,生女爲珠娘,生男爲珠兒,因此取名爲綠珠。綠珠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石崇取得來家,寵愛無比。綠珠善於吹笛,又善舞明君之曲。石崇遂自作一篇《明君曲》,又作一篇《懊惱曲》,以贈綠珠。石崇美妾共有千餘人,都不及綠珠之妙。石崇在金谷園宴客,窮極水陸之珍;每每宴客,必命綠珠出來歌舞數曲,見者都忘失魂魄,因此綠珠之美名聞天下。那時晉帝之弟趙王輪專權,有個孫秀將軍在趙王輪門下,是個貪財好色之徒,酷似三國之時呂布一般心性;他見石崇有此美妾,又見石崇有敵國之富,兩項兒心如火熱。俗語道:

“孫飛虎好色,柳盜跖貪財。”這賊牛兩般兒都愛。那孫秀遂起貪圖之心,遣數個心腹使者到石崇處索取綠珠爲妾。那時石崇正在金谷園登涼臺、臨清水,與羣妾飲宴,吹彈歌舞,極盡人間之樂,忽見孫秀差人來要索取美人,石崇遂出姬妾數百人,任憑使者揀擇。那些姬妾都披着羅-之衣,蘭麝交錯,異香襲人。使者看了一遍道:“君侯美人,個個佳麗,但我奉孫將軍之命,專要綠珠美人一名,其餘一概不要;不知那一位是綠珠。”石崇大怒道:“綠珠是吾所寵愛之人,斷不可得,其餘便當奉送。”使者道:“單單隻要綠珠一名。君侯博通今古,深知時務,願加三思。”石崇只是不肯,數個使者出而又返,說了又說道:“與他綠珠吧,休得固執,以生餘事。”石崇堅執再三不肯。使者回去對孫秀說了。孫秀勃然大怒,遂勸趙王輪殺石崇。孫秀領兵前來圍了石崇第宅。石崇對綠珠道:“我今日爲爾死矣,奈何!”綠珠涕泣答道:“妾當效死於君侯之前,以明我之心也。”石崇止住綠珠,綠珠不聽,遂從高樓上顛倒墜將下來,花容粉碎而死。孫秀見綠珠墜樓而死,甚是恨恨,遂把石崇斬於東市,夷其家族,擄其財寶姬妾。誰知石崇死後十日,趙王輪作反事敗,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於中書省,軍士趙駿將孫秀的心剖而食之,亦擄其財寶姬妾。人人知是屈殺綠珠之報,無不快暢,因名其樓曰“綠珠樓”,在步廣裡。所以後人有詩道:

綠珠銜淚舞,孫秀強相邀。

這是一個奪美人的故事了。還有一個出在唐朝武后之時,姓喬名知之,官拜補闕之職。有個寵婢名爲窈娘,姿色極美,也精於歌舞。喬知之自小教窈娘讀書,遂善於詩賦。喬知之愛如掌上之珠。那喬知之不識時務,也將來宴客歌舞,自此窈娘之名與綠珠一樣。那時武承嗣權勢如天之大,一日宴飲百官,喬知之也在酒席之上。武承嗣取出金銀珠釧錦繡,就在席上付與喬知之聘取窈娘。喬知之驚得目瞪口呆,卻又不敢違拗,只得應允。武承嗣就着隨從人等將聘禮送與喬家,登時搶出窈娘,簇擁了上轎如飛而去。喬知之好生割捨不得,遂作《綠珠篇》以敘其怨,詞道: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不憐無複比,此時可愛得人情。

君家閨閣未曾難,常持歌舞使人看。

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勞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爲君盡。

喬知之做完此詞,悄悄走到武承嗣門首,哀哀懇告門上一個內官,將此詞傳與窈娘。窈娘見了此詞,大哭一場,將身投入井中而死。武承嗣大怒,叫人從井中撈起屍首,衣袖中搜出此詞,登時把這個內官打死,吩咐刑官將喬知之羅織其罪,置之死地。誰知天理昭昭,後來武承嗣謀反,合門誅夷,都是一報還一報之事。看官,你道石崇、喬知之二人沒些要緊,把美妾出來獻酒,惹得人起貪圖之念,連性命也都送在他手裡,所以道:

慢藏誨盜,冶容誨瀅。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爲戒。但是那個奪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惡孽,害人性命,連自己也不得其死。如今聽小子說一個人奩兩贈的故事,傳與後世做個風流話柄。

話說唐朝藩鎮之權,極是利害,各人割據地方,兵精地廣,那跋扈的藩鎮,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以此終爲唐朝之患。那時共分天下爲十道: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內中單表一位藩鎮姓韓名-,封爲晉公,統領淮南、江南二道共十五州地方。這韓-相貌威嚴,堂堂一表,氣吞宇宙,力敵萬夫。那時正是安祿山、史思明作亂,各處藩鎮聚兵保守地方,韓-積草屯糧,廣招勇士,遂聚了十餘萬精兵,奇材劍客之士不計其數。

韓-見自己兵精糧足,又見四處干戈競起,朝廷俱無可奈何,他便懷着不良之心,思量獨霸一方,又恐人心不服,嚴刑重罰,少有逆着他意見的,便砍頭以示其威,因此人人俱怕。他自己住於潤州,凡十五州,各造帥府一所,極其雄壯,不時巡歷。所到之處,神鬼俱驚,威勢同於王者。各官員人等唯恐得罪,奉承不暇。

不說韓-強悍,懷不臣之心。且說一個客商叫做李順,販賣絲綿緞絹來到潤州,泊船在京口堰下。夜間一陣大風把船纜吹斷,如一片小葉相似。李順天明起來一看,只叫得苦。但見:

波濤洶涌,水面汪洋。洶涌波濤,顯出千尋雪浪;汪洋水面,堆成萬仞洪濤。骨都都無岸無邊,白茫茫迷天迷地。蛟龍引纜,鬼怪扳船。時時跌入水晶宮,刻刻誤陷夜叉窟。

話說李順這隻船被大風吹了幾千萬裡,只待要翻將轉來,李順驚得魂不附體。幸而飄到一個山島邊,李順合船中人叫聲慚愧,且把船來繫了。隨步上山一觀,滿路都是荊棘,仔細尋覓,卻有一條鳥徑可以行走。李順尋步上山,行夠五六裡,忽然見一個人戴一頂烏巾,身上穿着古服,不是時世裝束,相貌甚是奇古,也與常人不同,見了李順便叫道:“李順,你來也!”李順見這人叫出姓名,知是仙人,即忙下拜。那個人道:“有事相煩,不必下拜。”就領了李順走到山頂之上。在山頂上有一座宮闕,瓊樓玉宇,宛如神仙洞府。這人領了李順進了數重殿門,來到殿下,李順望上遙拜,只聽得簾中有人說道:“欲寄金陵韓公一書,無訝相勞也。”說罷,便有兩個童子從簾中傳出一封書來付與李順,李順接了這封書,放在袖內,拜而受之。那個人遂領李順離了重重殿門,送到船邊。李順道:“這是何山?韓公倘然盤問是何人寄書,教我怎生抵對?”那人說道:“這是東海廣桑山,魯國宣父孔仲尼得道爲真官,管理此山,韓公即子路轉世也。他今轉世,昧了前身,性氣強悍,專權自是,今懷爲臣不忠之心。孔子恐其受了刑網,壞了儒門教訓,所以寄封書與他,教他了悟前因,改過自新之意。”說罷,李順還到船中。那個人又吩咐道:

“你今安坐舟中,切勿驚恐,不得顧視船外,便到昨日泊舟之處;如違吾言,必有傾復之患。”說罷,登山而去。舟中人都依其所言,不敢外顧。只聽得刮天風浪之聲,船行如飛;頃刻之間,仍舊在京口堰下,不知所行幾千萬裡矣。李順不敢違拗聖意,持了此書,竟到帥府獻納,卻不敢說出子路轉世並那爲臣不忠之意,只說遇着海中神仙,瓊樓玉宇,重重宮殿,簾中一位仙官叫兩個童子取出一封書來奉寄之意。韓-生性倔強,似信不信的拆開書來一看,共有古文九字,都是蝌蚪之文。韓-仔細看了,一字也說不出,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細細辯認,也都看不出。韓-大怒,要把李順拘禁獄中,問他以妖妄之罪。一壁廂遍訪能識古文篆字之人數個來辨視,也都不識是何等之字。忽然有一老父走進帥府,其鬚眉皓白,衣冠古怪,自居於客位,高聲說道:“老夫慣識古文篆字,何不問我?”左右虞候走來稟了韓公,韓公走到客廳來見這個老父,見老父鬚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甚是敬重,遂把這封書與老父辨視。老父視了大驚大叫,就把此書捧在頂上,向空再拜,賀韓公道:“此宣父孔仲尼之書,乃夏禹蝌蚪文也。”韓公道:

“是何等九字?”老父道:“這九字是:告韓-,謹臣節,勿妄動!”韓公驚異,禮敬這個老父。老父辭別出門,韓公送出府門,忽然不見了這位老父。韓公大驚,方知果是異人。走進帥府,慘然不樂,靜坐良久,瞭然見前世之事,覺得從廣桑山而來,親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盡數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連那刑罰也都輕了。有詩爲證:

廣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間幾失真。

宣父書來勤誡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話說韓公從此悟了前世之因,依從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兒不臣之念,小心謹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時貢獻不絕。不意李懷光謀反,攻入長安,德宗皇帝出奔。韓-見皇帝出奔,恐皇帝有遷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頭城,以待皇帝臨幸。有怪韓-的,一連奏上數本,說“韓-聞鑾輿在外,聚兵修理石頭城,意在謀爲不軌”。德宗皇帝疑心,以問宰相李泌。李泌道:“韓-公忠清儉,近日著聞,自車駕在外,貢獻不絕。且鎮撫江東十五州,盜賊不起,-之力也。所以修理石頭城者,-見中原板蕩,謂陛下將有臨幸之意,此乃人臣忠篤之慮。韓-性剛,不附權貴,以故人多謗毀,願陛下察之!”德宗道:“外議洶洶,章奏如麻,卿豈不知乎?”李泌道:“臣固知之。韓-之子韓皋爲考功員外郎,今不敢歸省其親,正以謗議沸騰故也。”德宗道:“其子尚懼,卿奈何保他?”

李泌道:“混之用心,臣知之至熟,願上章明其無他。”李泌次日遂上章請以百口保韓。德宗道:“卿雖與韓-相好,豈得不自愛其身?”李泌道:“臣之上章,以爲朝廷,非爲身也。”

德宗道:“如何爲朝廷?”李泌道:“今天下旱蝗,關中之米一斗千錢,江東豐熟,願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面諭韓皋使之歸省,令-感激,速運糧儲,豈非爲朝廷乎?”德宗方纔悟道:“朕深喻之矣。”就下李泌章奏,令韓皋謁告歸省,面賜韓皋緋衣。韓皋回到潤州,說朝廷許多恩德,韓-父子流涕感泣,北向再拜,即日自到水濱,親自負米一斛。衆兵士見了,無不踊躍向前,爭先負米。韓-限兒子五日即要起身,親自送米到京。韓皋別母,啼聲聞於外。韓-大怒,把兒子撻了一頓,登時逼勒起身,遂發米百萬斛達於京師。德宗大悅,對太子道:“吾父子今日得生矣。”自此之後,各藩鎮都來貢米,京師之人方無飢餓之患,皆李泌之策、韓-之力也。有詩爲證:

鄴侯李泌效賢良,藩鎮諸司進米糧。

韓-輸忠親自負,京師方得免。

不道韓-一心在於朝廷,且說韓-部下一個官,姓戎名昱,爲浙西刺史。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筆驚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極是傲睨,看人不在眼裡。但那時是離亂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數百斤力氣,開得好弓,射得好箭,舞得好刀,打得好拳,手段高強,腿腳撇脫,不要說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就是曉得一兩件的,負了這些本事,不愁貧窮,隨你不濟事,少不得也摸頂紗帽在頭上戴戴。

或做將官、虞候,或做都尉、押衙等官,彎弓插箭,戎裝披掛,馬前喝道,前呼後傭,好不威風氣勢,耀武揚威,何消曉得“天地玄黃”四字。那戎昱自負才華,到這時節重武之時,卻不道是大市裡賣平天冠兼挑虎刺,這一種生意,誰人來買?眼見得別人不作興你了,你自負才華,卻去嚇誰?就是寫得千百篇詩出,卻上不得陣,殺不得戰,退不得虜,壓不得賊,要他何用?戎昱負了這個詩袋子沒處發賣,卻被一個妓者收得。這妓者是誰?姓金名鳳,年方一十九歲,容貌無雙,善於歌舞,體性幽嫺,再不喜那喧譁之事,一心只愛的是那詩賦二字。他見了戎昱這個詩袋子,好生歡喜。戎昱正沒處發賣,見金鳳喜歡他這個詩袋子,便把這袋子抖將開來,就像個開雜貨店的,件件搬出。兩個甚是相得,你貪我愛,再不相舍;從此金鳳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遊於西湖之上,每每與金鳳盤桓行樂。怎知暗中卻惱犯了一個人,這個人是韓公門下一個虞候,姓牛名原,是個歪斜不正之人,極其貪財,見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面,不論親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方纔成個相知;若無此物,他便要在韓公面前添言送語,搬嘴弄舌。因此,人人怕他孤假虎威,凡是將官人等無不恭敬。那牛原日常裡被人奉承慣了,連自己也忘了是個帥府門下虞候,只當是個節度使一般。韓公恰好差牛原來於浙西,催軍器衣甲于帥府交納,這卻不是個美差了?指望這一來做個大大的財主回去,連那紗帽裡、將軍盔裡、箭袋裡、裹肚裡、靴桶裡都要滿滿盛了銀子。不期撞着這個詩袋子的戎昱是個書呆子,別人都奉承虞候不迭,獨有戎昱恃着這個不值錢的詩袋子,全然不睬那牛虞侯。牛虞侯大怒道:“俺在帥府做了數十年虞侯,誰人敢不奉承俺?這個傻鳥恁般輕薄,見俺大落落地,並無恭敬之心,甚是可惡。俺帥府門下文武兩班,多少大似他的,見俺這般威勢,深恭大揖,只是低着頭兒。你是何等樣的官兒?輒敢大膽無禮如此!明日起身之時,若送得俺的禮厚便罷,若送得薄時,一併治罪。”過了數日,虞侯催了衣甲軍器起身,戎昱擺酒餞行,果然送的禮合着《孟子》上一句道“薄乎云爾”。那虞侯見了十不滿一,大怒道:“這傻鳥果然可惡,帥府門前有俺的坐位,卻沒有這傻鳥的坐位。俺怕他飛上天去不成!明日來帥府參謁之時,少不得受俺一場臭罵,報此一箭之仇。”又暗暗道:“罵他一場事小,不如尋他一件過犯,在韓爺面前說他一場是非,把他那頂烏紗帽趕去了,豈不爽快?”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牛原一邊收拾起身,一邊探訪戎昱過犯,遂訪得戎昱與妓金鳳相好之事,便道:“只這一件事,足報仇了。只說他在浙西不理政事,專一在湖上與妓者飲酒作樂,再添上些言語邀惱韓爺,管情報了此仇。”遂恨恨而去。

到了潤州,參見了韓公,交付了軍器衣甲。那時韓公不問他別事,牛原雖然懷恨在心,不好無故而說,只得放在心裡。漸漸過了數月,將近韓公生日之期,你道那時節度使之尊,如同帝王一般,況且適當春日繁華之景,更自不同,有白樂天“何處春深好”詩爲證:

何處春深好?春深藩鎮家。

通犀排帶胯,瑞鶴勘袍花;

飛絮衝球馬,垂楊拂妓車。

戎裝拜春設,左握寶刀斜!

那十五州各官,那一個不預先辦下祝壽之禮,思量來帥府慶壽,都打點得非常華麗,還有的寫下壽文壽詩壽意,寫於錦屏之上。有那做不出詩文的官兒,都請文人才子替做。戎昱也隨列辦了些祝壽之禮,自己做了一篇極得意出格的壽文,將來寫在錦屏之上。戎昱因浙西官少,事忙不去,着幾個隨從人役齎了齊整慶壽禮物到帥府慶壽,一壁廂正打發人役起身,尚未到於潤州。

且說韓公見自己壽誕將近,各路上部下官,紛紛都來慶壽,舊例都有酒筵,左文右武,教坊司女妓歌舞作樂。那年韓公正是五十之歲,又與他年不同,要分外整齊。因問虞侯牛原道:“你到浙西,可曾知有出色妓女麼?”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隨口答道:“有一妓女金鳳,顏色超羣,最善歌舞。今戎使君與他相好,終日在西湖上飲酒盤桓,因此連公務都怠慢了,所以前日軍器衣甲比往常遲到了數日。”韓公也不把這話放在心上,只說道:“浙西既有這一名好妓女,可即着人去取來承應歌舞。”說罷,便吩咐數個軍健到浙西取妓女金鳳承應。那牛原好生歡喜道:“這傻鳥輕薄得俺好,今番着了俺的手,且先拆散了他這對夫妻再下毒手,也使他知輕薄的報應。”這是:

只因孔方少,遂起報仇心。

不說牛原滿心歡喜,且說戎昱的使人到於潤州帥府,投遞公文,獻了祝壽禮物並錦屏。那韓公看了戎昱的壽文,果然出格超羣,與他人做那稱功頌德八寸三分頭巾的套子說話大是不同,暗暗稱讚道:“我一向聞知戎昱是個才子,今日這壽文真正出色。少年生性,與金鳳相好又何妨乎!待金鳳來時,看這女妓是怎麼樣一個人品,與戎昱怎生相得?”不說韓公暗暗稱讚戎昱,且說那數個軍健領了韓爺之命,火速到於浙西地方。那時正值戎昱在西湖上與金鳳飲酒。霎時間,帥府軍健搶到面前,取出帥府批文道:“取女妓金鳳一名承應。”

戎昱看了,嚇得面色如土,道:“今日一去,真所云‘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也。”兩人相對而泣,卻無計留連。戎昱道:“我有一計在此。我聞得韓公是英雄慷慨之人,不是貪財好色之輩。他原是子路轉世,昔‘子見南子,子路不說’,他今日怎便忘失了前世剛腸烈性!我聞詩可感人,我今做一首詩與你,你到帥府首唱此詞,韓公英雄氣魄,必然感動。倘或問你,你便乘機哀告,或放你回來相聚,亦未可知也。”遂在亭子上取過筆墨,寫了一首詩付與金鳳,卻被軍健催促起身,不容停留。金鳳只得痛哭拜別而去。戎昱直待望不見了轎子,方纔收拾回衙,好生悽慘。正是: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不說金鳳上路,且說韓公壽日有一件蹺蹊作怪的事。話說廬山有個道士茅安道,是個稀奇古怪之人,修道於廬山之下,學得奇異變化飛騰之術,有二子走到廬山拜茅安道爲師,要學件法術。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隱形之方。那二子學了多時,演習已熟,自謂得了奧妙,辭別了師父,要下廬山而去。茅安道對二子道:“汝法術尚未精通,不可下山去見有權位勢利之人,恐有疏失,爲害不淺。”二子不聽師父之言,堅辭下山。

二子下了廬山,一路上商量道:“我們法術已成,藏在身上,有何用處,正該去見權位勢利之人。今韓晉公招來奇才劍客之士,我們去見他,顯個手段與他,讓他也知我們道家有如此玄妙之事,替師父增些光彩。他若不尊敬我們,我二人蒿惱他一場,然後隱形而去,他奈何我們不得,且教他吃我們一驚。”說罷,竟投帥府而來。那日正值韓公生日,文武百官蠅趨蟻附的,都站在帥府門首伺候拜壽,未敢輕進。這二子走到帥府門首,突然要走進去。左右軍卒見這二子狂不狂、癡不癡,遂擋住在門首。二子不顧,奮臂直入,見了韓公大叫道:“吾乃廬山有道之士,身懷異術,特來求見。韓公你今高坐堂上,竟不下堂尊禮我二人,是何道理?”韓公見這二子言語放肆,疑心是個刺客,不敢下堂接見。二子便登堂大罵。韓公大怒,叫左右虞侯拿下。二子見韓公叫一聲“拿”,便暗暗唸咒作法,要隱身遁形而去。果然法術不精,畢竟隱遁不去。

二子無計可施,當下被虞侯等拿住,一索捆翻,一毫也動彈不得。韓公叫取夾棍夾將起來,問是何等樣人,敢如此大膽放肆。二子疼痛難當,只得招承道:“師父是廬山道士茅安道,慣有飛形變化之木。”韓公最惱的是“妖人”二字,要連他師父一併拿來,杜絕了這些妖人種類,就差帳前將官一員統領兵士一百餘名,前往廬山擒拿妖人茅安道,休得疏失。把二子鎖了鐵索、上了手肘,帶去廬山作眼目。韓公一邊吩咐,怎知茅安道已在門首了。左右虞侯來稟道:“門首有廬山道士茅安道求見。”韓公大喜道:“我正要發兵去擒拿,他卻自來尋死,正好。”說罷,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韓公見他是個老父,其鬚眉如雪之白,顏色如桃花之紅,衣冠古樸,像個有道之人,未敢便拿。茅安道開口道:“二子不守教訓,浪試法術,冒瀆虎威,致幹刑網,深可痛恨。待老夫先以禮責罰弟子,然後請明公加以刑法,未爲晚也。”說罷,便討淨水一杯。韓公恐其興妖作法,不與他淨水。茅安道就走到韓公案前,把硯池中水一齊吸了,向二子一噴,二子便登時脫了枷鎖變成兩個大老鼠在階前東西亂跑。茅安道把身子一聳,變成一隻大餓老鷹,每一隻爪抓了一個老鼠,飛入雲中而去,竟不知去向。韓公大驚失色,連那些門首拜壽的官員沒一個不仰面看着天上,寂無蹤跡,真奇事也。大家混了半晌,各官方纔進門上堂參見,以次拜壽。拜壽已畢,韓公命大張酒筵,禮待百官。轅門之中,鼓樂喧天,花腔羯鼓,好生整齊。但見:

瑞靄繽紛,香菸繚繞。帥府門重重錦繡,紫微堂處處笙歌。右柵左廂,花一團兮錦一簇;迴廊複道,鼓一拍兮樂一通。繡幕高懸,上掛着五彩瓔珞;

朱簾半揭,高控着八寶流蘇。金爐內焚得馥馥霏霏,玉盞裡斟得浮浮煜煜。酒席上滿排紫綬金章之貴客,丹墀畔齊列彎弧掛甲之將軍。八仙慶壽,五老獻圖,金線織成壽意;王母蟠桃,羣仙薦瑞,錦屏映出瑤章。樂作營中,吹的是太平歌、朝天樂,指日聲名播四海;歌喧庭下,唱的是福東海、壽南山,即今功業煥三臺。

正是:

華堂今日綺筵開,香霧煙濃真盛哉!

誰發豪言驚滿座,肯將紅粉一時回。

話說這日韓公烹龍炮鳳宴飲百官。酒斟數巡,食供四套。

女樂交作,恰好浙西金鳳取到。那金鳳一腔怨恨,暗暗含着淚眼,來到堂上參拜了韓公,又參拜了兩班文武各官。韓公舉目一觀,果然生的不同,有周美成“佳人”詞爲證:

有個佳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凝綠,一笑生春。爲伊人恨薰心,更說甚巫山楚雲?斗帳香消,紗窗月冷,着意溫存。

話說韓公見了金鳳生得標緻,自將面前玉杯滿滿斟了一杯香醪賜與金鳳,命金鳳歌以侑酒。那金鳳承命,不敢推辭,叩首謝了。只得輕敲檀板,緩揭歌喉,韓公細細聽那歌詞道:

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人情。

黃鶯久住渾相戀,欲別頻啼四五聲。

那金鳳歌中甚有哀怨之聲。歌畢,韓公道:“戎使君與你相好,這首詩是戎使君贈汝耶?”金鳳連聲道“是”,隨又稟道:“賤妾身隸樂籍,志慕從良,蒙戎使君擡舉,但以樂籍未除,煙花孽重,不能如願。今蒙韓爺見召,不敢不來。”金鳳稟罷,但見:

雙眉頓蹙春山黛,珠淚紛紛落兩行。

文武百官見金鳳淚下,都替他捏兩把汗,暗暗的道:“今日是他壽誕,誰敢在他面前道個‘不’字。這娼妓恁般大膽,作如此行徑,可不是自取其死?”韓公便喚過虞侯牛原來道:

“戎使君是個才子,留情郡妓亦不爲過。你卻在我面前讒言,定是你到浙西去催軍器衣甲之時,戎使君怠慢了你,或是送你禮薄,所以妄生事端,幾乎成我之過。”便喝左右軍健將牛原捆打四十,革了虞侯之職,罰去營中牧馬。果是:

從前作過事,敗落一齊來。

那日常裡受牛原氣的莫不歡喜。讒口小人又何益乎!真是使心用心,自累自身也。

不說衆人歡喜,且說韓公打了牛原之後,一壁廂叫金鳳更衣,革去了樂籍上的名;一壁廂叫後堂管家婆取出一副數萬貫的妝奩,並綵緞三百匹,喚一副鼓樂、一隻大船、五十名軍健,送金鳳一名到浙西與戎君成親繳旨。那軍健領了韓爺之命,簇擁了金鳳,口口聲聲稱爲夫人,搬運妝奩下船,大吹大擂,連日來到戎使君任所,笙歌鼎沸,將金鳳迎進衙門拜堂成親。戎使君喜出非常,感恩不盡,厚厚犒勞了軍健,遂親自同軍健到於潤州帥府拜謝,二人遂成相知。那時鬨動了十五州軍民人等,那一個不服韓公寬宏大度有宰相之量。從此人人歸心,文武效力,江南半壁平平安安,並不勞一支折箭之功。德宗皇帝嘉其功,遂拜爲宰相,封爲“晉公”。那戎使君詩名亦爲德宗所知,擢爲顯官。有詩爲證:

牛原真是小人,韓公真是君子。

使君果有詩才,金鳳不虛簪珥——

第五十七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第六十七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六十六卷 窮不了連掇巍科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四十一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五十三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三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五十五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三十三卷 誇妙術丹客提金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第二十七卷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第五十三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二十七卷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第二十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三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六十卷 梅香認合玉蟾蜍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六十九卷 走安南玉馬換猩絨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四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五十九卷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傢俬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五十五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五十六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五十四卷 高秀才仗義得二貞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第六十六卷 窮不了連掇巍科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十七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七十四卷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三十七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第三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六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一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第四十五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五十五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三十五卷 任君用恣淫遭宮刑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六十七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七十八卷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第六十五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第七十卷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二十五卷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第二十六卷 赫監生魂喪非空庵第一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八卷 唐玄宗恩賜纊衣緣第三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