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閒向書齋閱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

忠臣反受奸臣制,骯髒英雄淚滿襟。

休解綬,慢投簪,從來日月豈常陰?

到頭禍福終須應,天道還分貞與瀅。

話說國朝嘉靖年間,聖人在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只爲用錯了一個奸臣,濁亂了朝政,險些兒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誰?姓嚴,名嵩,號介溪,江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齋醮,供奉青詞,緣此驟致貴顯。爲人外裝曲謹,內實猜刻,讒害了大學士夏言,自己代爲首相,權尊勢重,朝野側目。兒子嚴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爲人更狠,因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介溪公最聽他的說話。凡疑難大事,必須與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稱。他父子濟惡,招權納賄,賣官鬻爵。

官員求富貴者,以重賂獻之,拜他門下做乾兒子,即得升遷顯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門,皆其心腹牙爪。

但有與他作對的,立見奇禍,輕則杖謫,重則殺戳,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纔敢開口說他句公道話兒。若不是真正關龍逢、比干十二分忠君愛國的,寧可誤了朝廷,豈敢得罪宰相!其時有無名子感慨時事,將《神童詩》改成四句雲:

少小休勤學,錢財可立身。君看嚴宰相,必用有錢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權豪,開言惹禍苗。萬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爲嚴嵩父子恃寵貪虐,罪惡如山,引出一個忠臣來,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蹟,留下一段轟轟烈烈的話柄,一時身死,萬古名揚。正是:

家多孝子親安樂,國有忠臣世太平。

那人姓沈,名煉,別號青霞,浙江紹興人氏。其人有文經武緯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從幼慕諸葛孔明之爲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師表》、《後出師表》,沈煉平日愛誦之,手自抄錄數百篇,室中到處粘壁。每逢酒後,便高聲背誦,唸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往往長嘆數聲,大哭而罷,以此爲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戍年中了進士,除授知縣之職。

他共做了三處知縣。那三處?溧陽,茌平,清豐。這三任官做得好。真個是:

吏肅惟遵法,官清不愛錢。豪強皆斂手,百姓盡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遷錦衣衛經歷。一到京師,看見嚴家贓穢狼藉,心中甚怒。忽一日值公宴,見嚴世蕃倨傲之狀,已是九分不樂。飲至中間,只見嚴世蕃狂呼亂叫,旁若無人,索巨觥飛酒,飲不盡者罰之。這巨觥約容十餘兩,坐客懼世蕃威勢,無人敢不吃。只有一個馬給事,天性絕飲,世蕃故意將巨觥飛到他面前。馬給事再三告免,世蕃不許。馬給事略沾脣,面便發赤,眉頭打結,愁苦不勝。世蕃自走下席,親手揪了他的耳朵,將巨觥灌之。那給事出於無奈,悶着氣,一連幾口吃盡。不吃也罷,才吃下時,覺得天在下,地在上,牆壁都團團轉動,頭重腳輕,站立不住。世蕃拍手呵呵大笑。沈煉一肚不平之氣,忽然揎袖而起,搶那隻巨觥在手,斟得滿滿的,走到世蕃面前,說道:“馬司諫承老先生賜酒,已沾醉不能爲禮。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舉手推辭,只見沈煉聲色俱厲道:“此杯別人吃得,你也吃得!別人怕着你,我沈煉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飲而盡。沈煉擲杯於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嚇得衆官員面如土色,一個個低着頭不敢則聲。世蕃假醉,先辭去了。沈煉也不送,坐在椅上,嘆道:“咳!‘漢賊不兩立!’”一連唸了七八句。這句書也是《出師表》上的說話,他把嚴家比着曹躁父子。衆人只怕世蕃聽見,倒替他捏兩汗。沈煉全不爲意,又取酒連飲幾杯,盡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來,想道:“嚴世蕃這廝,被我使氣逼他飲酒,他必然記恨來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爲強。我想嚴嵩父子之惡,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寵信甚固,我官卑職小,言而無益。欲待覷個機會,方纔下手,如今等不及了。只當張子房在博浪沙中椎擊秦始皇,雖然擊他不中,也好與衆人做個榜樣。”就枕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已就,起身焚香盥手,寫起奏疏。疏中備說嚴嵩父子招權納賄、窮兇極惡、欺君誤國十大罪,乞誅之以謝天下。聖旨下道:“沈煉謗訕大臣,沽名釣譽,着錦衣衛重打一百,發去口外爲民。”嚴世蕃差人吩咐錦衣衛官校,定要將沈煉打死。虧得堂上官是個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陸,名柄,平時極敬重沈公氣節,況且又是屬官,相處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個出頭棍兒,不甚利害。戶部注籍保安州爲民。

沈煉帶棍瘡,即日收拾行李,帶領妻子,僱着一乘車兒,出了國門,望保安進發。原來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個兒子:長子沈襄,本府廩膳秀才,一向留家;次子沈-、沈褒,隨任讀書;幼子沈訴-,年方週歲。嫡親五口兒上路。滿朝文武,懼怕嚴家,沒一個敢來送行。有詩爲證:

一紙封章忤廟廓,蕭然行李入遐荒。

但知不敢攀鞍送,恐觸權奸惹禍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說。且喜到了保安地方。

那保安州屬宣府,是個邊遠地方,不比內地繁華,異鄉風景,舉目淒涼。況兼連日陰雨,天昏地黑,倍加慘慼。欲賃間民房居住,又無相識指引,不知何處安身是好。正在-徨之際,只見一人,打着小傘前來,看見路旁行李,又見沈煉一表非俗,立住了腳,相了一回,問道:“官人尊姓?何處來的?”沈煉道:“姓沈,從京師來。”那人道:“小人聞得京中有個沈經歷,上本要殺嚴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麼?”沈煉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時,幸得相會。此非說話之處,寒家離此不遠,便請攜寶眷同行,到寒家權下,再作區處。”沈煉見他十分殷勤,只得從命。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雖不是個大人宅院,卻也精雅。那人揖沈煉至於中堂,納頭便拜。沈煉慌忙答禮,問道:“足下是誰?何故如此相愛?”

那人道:“小人姓賈,名石,是宣府衛一個舍人。哥哥是本衛千戶,先年身故無子,小人應襲。爲嚴賊當權,襲職者都要重賂,小人不願爲官。托賴祖蔭,有數畝薄田,務農度日。數日前聞閣下彈劾嚴氏,此乃天下忠臣義士也。又聞編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見。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說罷又拜下去。

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沈褒與賈石相見。賈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內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發車伕等去了。吩咐莊客,宰豬整酒,款待沈公一家。賈石道:“這等雨天,料閣下也無處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請安心多飲幾杯,以寬勞頓。”沈煉謝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當此?”賈石道:

“農莊粗糲,休嫌簡慢。”當日賓主酬酢,無非說些感慨時事的說話。兩邊說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見之晚。

過了一宿,次早沈煉起身,向賈石說道:“我要尋所房子安頓老小,有煩舍人指引。”賈石道:“要什麼樣子的房子?”

沈煉道:“只像宅上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價但憑尊教。”賈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轉來道:“賃房盡多,只是齷齪低窪,急切難得中意。閣下不若就在草舍權住幾時,小人領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閣下還朝,小人回來,可不穩便?”沈煉道:“雖承厚愛,豈敢佔舍人之宅?此事決不可。”

賈石道:“小人雖是村農,頗識好歹。慕閣下忠義之士,想要執鞭隨鐙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臨,權讓這幾間草房與閣下作寓,也表我小人一點敬賢之心,不須推遜。”話畢,慌忙吩咐莊客,推個車兒,牽個馬兒,帶個驢兒,一夥子將細軟傢俬搬去。其餘家常動使家火,都留與沈公日用。沈煉見他慨爽,甚不過意,願與他結義爲兄弟。賈石道:“小人一介村農,怎敢僭攀貴宦?”沈煉道:“大丈夫意氣相投,那有貴賤?”賈石小沈煉五歲,就拜沈煉爲兄。沈煉教兩個兒子拜賈石爲義叔。賈石也喚妻子出來,都相見了,做了一家兒親戚。賈石陪過沈煉吃飯已畢,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訖。自此沈煉只在賈石宅子內居住。時人有詩嘆賈舍人借宅之事。詩曰:

傾蓋相逢意氣真,移家借宅表情親。

世間多少親和友,競產爭財愧死人。

卻說保安州父老聞知沈經歷爲上本參嚴閣老,貶斥到此,人人敬仰,都來拜望,爭識其面。也有運柴運米相助的,也有攜酒餚來請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於門下聽教的。沈煉每日間與地方人等,講論忠孝大節,及古來忠臣義士的故事。

說到傷心處,有時毛髮倒豎,拍案大叫;有時悲歌長嘆,涕淚交流。地方若老若少,無不聳聽歡喜。或時唾罵嚴賊,地方人等齊聲附和。其中若有不開口的,衆人就罵他是不忠不義。一時高興,以後率以爲常。又聞得沈經歷文武全材,都來合他去射箭。沈煉教把稻草紮成三個偶人,用布包裹,一寫“唐奸相李林甫”,一寫“宋奸相秦檜”,一寫“明奸相嚴嵩”,把那三個偶人做個射鵠。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聲罵道:“李賊看箭!”秦賊、嚴賊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被沈經歷聒得熱鬧了,全不慮及嚴家知道。

自古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世間只有權勢之家報新聞的極多,早有人將此事報知嚴嵩父子。嚴嵩父子深以爲恨,商議要尋個事頭殺卻沈煉,方免其患。適值宣大總督員缺,嚴閣老吩咐吏部,教把這缺與他門人、乾兒子楊順做去。吏部依言,就把那侍郎楊順差往宣大總督。楊順往嚴府拜辭,嚴世蕃置酒送行。席間屏人而語,託他要查沈煉過失。楊順領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藥惟需酒,鑄就鋼刀待舉手。

可憐忠義沈經歷,還向偶人誇大口!

卻說楊順到任不多時,適遇大同韃虜俺答引衆入寇,應州地方,連破了四十餘堡,擄去男婦無算。楊順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韃虜去後,方纔遣兵調將爲追襲之計。一般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鬼混一場,那曾看見半個韃子的影兒!楊順情知失機懼罪,密諭將士,拿獲避兵的平民,將他醞氛妒祝充做韃虜首級,解往兵部報功。那一時,不知殺死了多少無辜的百姓。沈煉聞知其事,心中大怒,寫書一封,教中軍官送與楊順。中軍官曉得沈經歷是個惹禍的太歲,書中不知寫甚麼說話,那裡肯與他送進。沈煉就穿了青衣小帽,在軍門伺候楊順出來,親自投遞,楊順接來看時,書中大略說道:

一人功名事極小,百姓性命事極大。殺平民以冒功,於心何忍?況且遇韃賊止於擄掠,遇我兵反加殺戮,是將帥之惡,更甚於韃虜矣!

書後又附詩一首。詩云:

殺生報主意何如?解道功成萬骨枯。

試聽沙場風雨夜,冤魂相喚覓頭顱。

楊順見書大怒,扯得粉碎。

卻說沈煉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領門下子弟,備了祭禮,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雲:

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已著勞。

不斬單于誅百姓,可憐冤血染霜刀。

又詩云:

本爲求生來避虜,誰知避虜反戕生?

早知虜首將民假,悔不當時隨虜行!

楊總督標下有個心腹指揮姓羅名鎧,抄得此詩並祭文密獻於楊順。楊順看了,愈加怨恨,遂將第一首詩改竄數字。詩曰:

雲中一片虜烽高,出塞將軍枉著勞。

何似借他除佞賊?不須奏請上方刀。

寫就密書,連改詩封固,就差羅鎧送與嚴世蕃。書中說沈煉恨着相國父子,陰結死士劍客,要乘機報仇。前番韃虜入寇,他吟詩四句,詩中有借虜除佞之語,意在不軌。世蕃見書大驚,即請心腹御史路楷商議。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處,當爲相國了當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吩咐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臨行,世蕃治酒款別,說道:“煩寄語楊公,同心協力;若能除卻這心腹之患,當以侯伯世爵相酬,決不失信於二公也。”路楷領諾。不一日,奉了欽差敕命,來到宣府到任,與楊總督相見了。路楷遂將世蕃所託之語,一一對楊順說知。楊順道:“學生爲此事朝思暮想,廢寢忘餐,恨無良策以置此人於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來休負了嚴公父子的付託,二來自家富貴的機會,不可錯過。”楊順道:“說得是。倘有可下手處,彼此相報。”當日相別去了。

楊順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見中軍官報道:“今有蔚州衛拿獲妖賊二名,解到轅門,伏聽鈞旨。”楊順道:“喚進來。”解官磕了頭,遞上文書。楊順拆開看了,呵呵大笑。這二名妖賊,叫做閻浩、楊胤夔,系妖人蕭芹之黨。

原來蕭芹是白蓮教的頭兒,向來出入虜地,慣以焚香惑衆。哄騙虜酋俺答,說自家有奇術,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頹。虜酋愚甚,被他鬨動,尊爲國師。其黨數百人,自爲一營。俺答幾次入寇,都是蕭芹等爲之嚮導,中國屢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總督時,遣通事重賂虜中頭目脫脫,對他說道:

“天朝情願與你通好,將俺家布粟,換你家馬,名爲‘馬市’,兩下息兵罷戰,各享安樂,此是美事。只怕蕭芹等在內作梗,和好不終。那蕭芹原是中國一個無賴小人,全無術法,只是狡僞,哄誘你家搶掠地方,他於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蕭芹試其術法。委的喝得城頹,咒得人死,那時合當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頹,顯是欺誑。何不縛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賞,馬市一成,歲歲享無窮之利,煞強如搶掠的勾當。”脫脫點頭道是,對郎主俺答說了。俺答大喜,約會蕭芹,要將千騎隨之,從右衛而入,試其喝城之技。蕭芹自知必敗,改換服色,連夜脫身逃走。被居庸關守將盤詰,並其黨喬源、張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處。招稱妖黨甚衆,山西畿南,處處俱有。一向分頭緝捕。今日閻浩、楊胤夔,亦是數內有名妖犯。

楊總督看見獲解到來,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個題目牽害沈煉,如何不喜。當晚就請路御史來後堂,商議道:“別個題目擺佈沈煉不了,只有個白蓮教通虜一事,聖上所最怒。如今將妖賊閻浩、楊胤夔招中,竄入沈煉名字,只說浩等平日師事沈煉,沈煉因失職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虜謀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賜天誅,以絕後患。先用密稟,稟知嚴家,教他叮囑刑部,作速覆本。料這番沈煉之命,必無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兩個當時就商量了本稿,約齊同時發本。嚴嵩先見了本稿及稟帖,便教嚴世蕃傳話刑部。那刑部尚書許論,是個罷軟沒用的老兒,聽見嚴府吩咐,不敢怠慢,連忙覆本,一依楊路二人之議。聖旨倒下,妖犯着本處巡按御史即時斬決;楊順蔭一子錦衣衛千戶;路楷紀功升遷三級,俟京堂缺推用。

話分兩頭。卻說楊順自發本之後,便差人密地裡拿沈煉下於獄中。慌得徐夫人和沈-、沈褒沒做理會,急尋義叔賈石商議。賈石道:“此必楊、路二賊,爲嚴家報仇之意。既然下獄,必然誣陷以重罪。兩位公子及今逃竄遠方,待等嚴家勢敗,方可以出頭。若住在此處,楊、路二賊決不干休。”沈-道:“未曾看得父親下落,如何好去?”賈石道:“尊大人犯了對頭,決無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爲重,豈可拘於小孝,自取滅絕之禍?可勸令堂老夫人,早爲遠害全身之計。尊大人處,賈某自當央人看覷,不煩懸念。”二沈便將賈石之言對徐夫人說知。徐夫人道:“你父親無罪陷獄,何忍棄之而去?賈叔叔雖然相厚,終是個外人。我料楊、路二賊,奉承嚴氏,不過與你爹爹作對,終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親倘然身死,骸骨無收,萬世罵你做不孝之子,何顏在世爲人乎!”

說罷大哭不止。沈-、沈褒,齊聲慟哭。賈石聞知徐夫人不允,嘆息而去。

過了數日,賈石打聽的實,果然扭入白蓮教之黨,問成死罪。沈煉在獄中大罵不止。楊順自知理虧,只恐臨時處決,怕他在衆人面前毒罵,不好看相;預先問獄官責取病狀,將沈煉結果了性命。賈石將此話報與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說。又虧賈石多有識熟人情,買出屍首,囑咐獄卒:“若官府要梟示時,把個假的答應。”卻瞞着沈-兄弟,私下備棺盛殮,埋於隙地。事畢,方纔同沈-說道:“尊大遺體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後,方好指點與你知道,今猶未可泄漏。”沈-兄弟感謝不已。賈石又苦口勸他兄弟二人逃走。沈-道:

“極知久佔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靈柩:以此遲延不決。”賈石怒道:“我賈某生平,爲人謀而盡忠。今日之言,全是爲你家門戶,豈因久佔住房,說發你們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強。但我有一小事,即欲遠山,有一年半載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覷着壁上貼得有前後《出師表》各一張,乃是沈煉親筆楷書。賈石道:“這兩幅字可揭來送我,一路上做個記念。

他日相逢,以此爲信。”沈-就提下二紙,雙手摺疊,遞與賈石。賈石藏於袖中,流淚而別。原來賈石算定楊、路二賊設心不善,雖然殺了沈煉,未肯幹休。自己與沈煉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預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權時居住,不在話下。

卻說路楷見刑部覆本,有了聖旨,便於獄中取出閻浩、楊胤夔斬訖。並要割沈煉之首,一同梟示。誰知沈煉真屍已被賈石買去了,官府也那裡辨驗得出。不在話下。

再說楊順看見止於蔭子,心中不滿,便向路楷說道:“當初嚴東樓許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信,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煉是嚴家緊對頭,停止誅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斬草不除根,萌芽復發。相國不足我們之意,想在於此。”楊順道:“若如此,何難之有?如今再上個本,說沈煉雖誅,其子亦宜知情,還該坐罪,抄沒傢俬,庶國法可伸,人心知懼。再訪他同射草人的幾個狂徒,並借屋與他住的,一齊拿來治罪,出了嚴家父子之氣。那時卻將前言以取償,看他有何推託。”路楷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乘他家屬在此,一網打盡,豈不快哉!只怕他兒子知風逃避,卻又費力。”楊順道:“高見甚明。”一面寫表中奏朝廷,再寫稟帖到嚴府知會,自述孝順之意。一面預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屬,勿容逃逸。只候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詩曰:

破巢完卵從來少,削草除根勢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將家屬媚當權。

再過數日,聖旨下了。州官奉着憲牌,差人來拿沈煉家屬;並查平素往來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賈石名字,先經出外,只得將在逃開報。此見賈石見幾之明也。時人有詩讚雲:

義氣能如賈石稀,全身遠避更知幾。

任他羅網空中布,爭奈仙禽天外飛。

卻說楊順見拿到沈-、沈褒,親自鞫問,要他招承通虜實跡。二沈高聲叫屈,那裡肯招?被楊總督嚴刑拷打,打得體無完膚,沈-、沈褒熬煉不過,雙雙死於杖下。可憐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時拿到犯人,都坐個同謀之罪,累死者何止數十人。幼子沈-尚在襁褓,免罪,隨着母徐氏,另徙在雲州極邊,不許在保安居住。路楷又與楊順商議道:“沈煉長子沈襄,是紹興有名秀才。他時得第,必然銜恨於我輩。

不若一併除之,永絕後患。亦要相國知我用心。”楊順依言,便行文書到浙江,把做欽犯,嚴提沈襄來問罪。又吩咐心腹經歷金紹,擇取有才幹的差人,齎文前去;囑他中途伺便,便行謀害,就所在地方討個病狀回繳。事成之日,差人重賞,金紹許他薦本超遷。

金紹領了臺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選兩名積年幹事的公差,無過是張千、李萬。金紹喚他到私衙,賞了他酒飯,取出私財二十兩相贈。張千、李萬道:“小人安敢無功受賜?”金紹道:“這銀兩不是我送你的,是總督楊爺賞你的。叫你齎文到紹興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鬆他,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回來還有重賞。若是怠慢,總督老爺衙門不是取笑的,你兩個自去回話。”張千、李萬道:“莫說總督老爺鈞旨,就是老爺吩咐,小人怎敢有違!”收了銀子,謝了金經歷,在本府領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進發。

卻說沈襄號小霞,是紹興府學廩膳秀才。他在家久聞得父親以言事獲罪,發去口外爲民,甚是掛懷,欲親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無人主管,行止兩難。忽一日,本府差人到來,不由分說,將沈襄鎖縛,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書與沈襄看了備細,就將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囑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時方知父親及二弟俱已死於非命,母親又遠徙極邊,放聲大哭。哭出府門,只見一家老小,都在那裡攪做一團的啼哭。原來文書上有奉旨抄沒的話,本府已差縣尉封鎖了傢俬,將人口盡皆逐出。沈小霞聽說,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無氣。

霎時間,親戚都來與小霞話別。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說幾句勸解的言語。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銀子,送與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顧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對,方纔收了。沈小霞帶着哭,吩咐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爲我憂念,只當我已死一般,在爺孃家過活。你是書禮之家,諒無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

指着小妻聞淑女說道:“只這女子,年紀幼小,又無處着落,合該叫他改嫁。奈我三十無子,他卻有兩個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絕了沈氏香菸。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發帶他到丈人家去住幾時。等待十月滿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時憑你發遣他去便了。”話聲未絕,只見聞氏淑女說道:“官人說那裡話!你去數千裡之外,沒個親人朝夕看覷,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願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來官人免致寂寞,二來也替大娘分得些憂念。”

沈小霞道:“得個親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鄉何益?”聞氏道:“老爺在朝爲官,官人一向在家,誰人不知?便誣陷老爺有些不是的勾當,家鄉隔絕,豈是同謀?妾幫着官人到官申辯,決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獄。還留賤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聽得聞氏說得有理,極力攛掇丈夫帶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愛淑女有才有智,又見孟氏苦勸,只得依允。當晚衆人齊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張千、李萬催促上路。聞氏換了一身布衣,將青布裹頭,別了孟氏,揹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時分別之苦,自不必說。

一路行來,聞氏與沈小霞寸步不離,茶湯飯食,都親自搬取。張千、李萬初時還好言好語,過了揚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鄉已遠,就做出嘴臉來,呼麼喝六,漸漸難爲他夫妻兩個來了。聞氏看在眼裡,私對丈夫說道:“看那兩個潑差人,不懷好意。奴家女流之輩,不識路徑;若前途有荒僻曠野的所在,須是用心提防。”沈小霞雖然點頭,心中還只是半疑不信。又行了幾日,看見兩個差人不住的交頭接耳,私下商量說話;又見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動,害怕起來。對聞氏說道:“你說這潑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覺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濟寧府界上,過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樑山泊,一路荒野,都是響馬出入之所。倘到彼處,他們行兇起來,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聞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脫身之計,請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兩個潑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濟寧府東門內有個馮主事,丁憂在家。此人最有俠氣,是我父親極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納。只怕你婦人家沒志量打發這兩個潑差人,累你受苦,於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膽。不然,與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當然,死而無怨。”聞氏道:“官人有路盡走,奴家自會擺佈,不勞掛念。”

這裡夫妻暗地商量。那張千、李萬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的熟睡,全然不覺。

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問張千道:“前去濟寧還有多少路?”張千道:“只有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濟寧東門內馮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師時,借過我父親二百兩銀子,有文契在此。他管過北新關,正有銀子在家。我若去取討前欠,他見我是落難之人,必然慨付。取得這項銀兩,一路上盤纏也得寬裕,免致吃苦。”張千意思有些作難。

李萬隨口應承了,向張千耳邊說道:“我看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況愛妾行李都在此處,料無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銀兩,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張千道:“雖然如此,到飯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緊跟着同去,萬無一失。”

話休絮煩。看看巳牌時分,早到濟寧城外,揀個潔淨店兒,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東門走遭,轉來吃飯未遲。”李萬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飯也不見得。”聞氏故意對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馮主事雖然欠下老爺銀兩,見老爺死了,你又在難中,誰肯唾手交還?枉自討個厭賤。不如吃了飯,趕路爲上。”沈小霞道:“這裡進城到東門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麼便宜。”李萬貪了這二百兩銀子,一力攛掇該去。沈小霞吩咐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齎發。明日僱個轎兒擡你去。這幾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慣。”聞氏覷個空,向丈夫丟個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則個。”李萬笑道:“去多少時,有許多說話!好不老氣!”聞氏見丈夫去了,故意招李萬轉來,囑咐道:“若馮家留飯,坐得久時,千萬勞你催促一聲。”李萬答應道:“不消吩咐。”比及李萬下階時,沈小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萬託着大意,又且濟寧是他慣走的熟路,東門馮主事家他也認得,全不疑惑。走了幾步,又裡急起來,覷個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東門而去。

卻說沈小霞回頭看時,不見了李萬,做一口氣急急的跑到馮主事家。也是小霞合當有救,正值馮主事獨自在廳。兩人京中舊時熟識,此時相見,吃了一驚。沈襄也不作揖,扯馮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說話。”馮主事已會意了,便引到書房裡面。沈小霞放聲大哭。馮主事道:“年侄有話快說,休得悲傷,誤其大事。”沈小霞哭訴道:“父親被嚴賊誣陷,已不必說了。兩個舍弟隨任的,都被楊順、路楷殺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問罪。一家宗祀,眼見滅絕!又兩個差人心懷不善,只怕他受了楊、路二賊之囑,到前邊太行、梁山等處暗算了性命,尋思一計,脫身來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計相庇,我亡父在天之靈,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護,小侄便就此觸階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強似死於奸賊之手!”

馮主事道:“賢侄不妨。我家臥室之後,有一層複壁,儘可藏身,他人搜檢不到之處。今送你在內權住數日,我自有道理。”

沈襄拜謝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馮主事親執沈襄之手,引入臥房之後,揭開地板一塊,有個地道從此而下。約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廓屋三間,四面皆樓牆圍裹,果是人跡不到之處。每日茶飯,都是馮主事親自送入。他家法極嚴,誰人敢泄漏半個字!正是:

深山堪隱豹,密柳可藏鴉。不須愁漢吏,自有魯朱家。

且說這一日李萬上了毛坑,望東門馮家而來。到於門首,問老門公道:“你老爺在家麼?”老門公道:“在家裡。”又問道:“有個穿白的官人來見你老爺,可曾相會?”老門公道:

“正在書房裡留飯哩。”李萬聽說,一發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廳上走一穿白的官人出來。李萬急走上前看時,不是沈襄。那官人徑自出門去了。李萬等得不耐煩,肚裡又飢,不免問老門公道:“你說老爺留飯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見出來?”老門公道:“方纔出去的不是?”李萬道:“老爺書房中還有客沒有?”老門公道:“這倒不知。”李萬道:“方纔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門公道:“是老爺的小舅,常常來的。”

李萬道:“老爺如今在那裡?”老門公道:“老爺每常飯後,定要睡一覺;此時正好睡哩。”李萬聽得話不投機,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瞞大伯說,在下是宣大總督老爺差來的。

今有紹興沈公子,名喚沈襄,號沈小霞,系欽提人犯,小人提押到於貴府。他說與你老爺有同年敘侄之誼,要來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進去了。在下等候多時,不見出來,想必還在書房中。大伯,你還不知道,煩你去催促一聲,教他快快出來,要趕路哩。”老門公故意道:“你說的是甚麼說話?我一些不懂。”李萬耐了氣,又細細的說了一遍。老門公當面的一啐,罵道:“見鬼,何嘗有什麼沈公子到來!老爺在喪中,一概不接外客。這門上是我的干係,出入都是我通稟,你卻說這等鬼話!你莫非是白日撞麼?強裝什麼公差名色,掏摸東西的!快快請退,休纏你爺的帳!”李萬聽說,愈加着急,便發作起來道:“這沈襄是朝廷要緊的人犯,不是當耍的。請你老爺出來,我自有話說!”老門公道:“老爺正瞌睡,沒甚事,誰敢去稟!你這獠子好不達時務。”說罷,洋洋的自去了。

李萬道:“這個門上老兒好不知事!央他傳一句話,甚作難。

想沈襄定然在內。我奉軍門鈞帖,不是私事,便闖進去怕怎的?”李萬一時粗莽,直撞入廳來,將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

“沈公子,好走動了!”不見答應。一連叫喚了數聲,只見裡頭走出一個年少的家童,出來問道:“管門的在那裡?放誰在廳上喧嚷?”李萬正要叫住他說話,那家童在照壁後張了張兒,向西邊走去了。李萬道:“莫非書房在那西邊?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從廳後轉西走去。原來是一帶長廊。李萬看見無人,只顧望前而行。只見屋宇深邃,門戶錯雜,頗有婦人走動。李萬不敢縱步。依舊退回廳上,聽得外面亂嚷。李萬到門首看時,卻是張千來尋李萬不見,正和門公在那裡鬥口。張千一見了李萬,不由分說,便怒道:“好夥計!只貪圖酒食,不幹正事!巳牌時分進城,如今申牌將盡,還在此閒蕩,不催趕犯人出城去,待怎麼?”李萬道:“嚇!那有什麼酒食,連人也不見個影兒!”張千道:“是你同他進城的。”李萬道:“我只登了個東,被蠻子上前了幾步,跟他不上。一直趕到這裡,門上說有個穿白的官人,在書房中留飯,我說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見出來。門上人又不肯通報,清水也討不得一杯吃——老哥,煩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處醫了肚皮再來。”張千道:“有你這樣不幹事的人!是甚麼樣犯人,卻放他獨自行走!就是書房中,少不得也隨他進去。如今知他在裡頭不在裡頭,還虧你放慢線兒講話!這是你的干係,不關我事。”說罷便走。李萬趕上扯住道:“人是在裡頭,料沒處去。大家在此幫說句話兒,催他出來,也是個道理。你是吃飽的人,如何去得這等要緊?”張千道:“他的小老婆的下處,方纔雖然囑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這是沈襄穿鼻的索兒,有他在,不怕沈襄不來。”李萬道:“老哥說得是。”當下張千先去了。

李萬忍着肚飢,守到晚,並無消息。看看日沒黃昏,李萬腹中餓極了,看見間壁有個點心店兒,不免脫下衣衫,抵當幾文錢的火燒來吃。去不多時,只聽得扛門聲響,急跑來看,馮家大門已閉上了。李萬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這般嘔氣。主事是多大的官兒,門上直恁作威作勢!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處,既然這裡留宿,信也該寄一個出來。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亂過一夜,天明等個知事的管家出來,與他說話。”此時十月天氣,雖不甚冷,半夜裡起一陣風,簌簌的下幾點微雨,衣服都沾溼了,好生悽楚。捱到天明雨止,只見張千又來了。卻是聞氏再三再四催逼他來的。張千身邊帶了公文解批,和李萬商議。只等開門,一擁而入,在廳上大驚小怪,高聲發話。老門公阻攔不住。

一時間,家中大小都聚集來,七張八嘴,好不熱鬧。街上人聽得宅裡鬧吵,也聚攏來圍住大門外閒看。驚動了馮主事,從裡面踱將出來。且說馮主事怎生模樣:

頭戴梔子花匾摺孝頭巾,身穿反摺縫稀眼粗麻衫。腰素麻繩,足着草履。

衆家人聽得咳嗽響,道一聲“老爺來了!”都分立在兩邊。主事出廳問道:“爲甚事喧嚷?”張千、李萬向前施禮道:“馮爺在上,小的是奉宣大總督爺公文來的,到紹興拿得欽犯沈襄。

經由貴府,他說是馮爺的年侄,要來拜望。小的不敢阻擋,容他進見。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見出來,有誤程限。管家們又不肯代稟。伏乞老爺開恩,快些打發上路。”張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馮主事看了,問道:“那沈襄可是沈經歷沈煉的兒子麼?”李萬道:“正是。”馮主事掩着兩耳,把舌頭一伸,說道:“你這班配軍,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欽犯,尚猶自可;他是嚴相國的仇人,那個敢容納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家來!你卻亂話!官府聞知,傳說到嚴府去,我可當得起他怪的?你兩個配軍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錢財,買放了要緊人犯,卻來圖賴我!”叫家童:“與我亂打那配軍出去!把大門閉了!不要惹這閒是非。嚴府知道,不要當耍!”

馮主事一頭罵,一頭走進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搡的搡,霎時間被衆人擁出大門之外。閉了門,兀自聽得嘈嘈的亂罵。張千、李萬,面面相覷,開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縮不進。張千埋怨李萬道:“昨日是你一力攛掇,教放他進城。如今你自去尋他!”李萬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問他老婆,或者曉得他的路數,再來抓尋便了。”張千道:“說得是。他是恩愛的夫妻。昨夜漢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淚,巴巴的獨坐了兩三個更次。他漢子的行藏,老婆豈有不知?”兩個一頭說話,飛奔出城,復到飯店中來。

卻說聞氏在店房裡面,聽得差人聲音,慌忙移步出來,問道:“我官人如何不來?”張千指李萬道:“你只問他就是。”李萬將昨日注毛廁出恭,走慢了一步,到馮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後這般這般,備細說了。張千道:“今早空肚皮進城,就吃了這一肚寡氣。你丈夫想是真個不在他家了,必然還有個去處,難道不對小娘子說的?小娘子你早說來,我們好去抓尋。”說猶未了,只見聞氏噙着眼淚,一雙手扯住兩個公人,叫道:“好,好!還我丈夫來!”張千、李萬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麼年伯,我們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裡去了,連累我們在此着急,沒處找尋,你倒問我要丈夫!難道我們藏過了他?說得好笑!”將衣袂掣開,氣忿忿的對虎一般坐下。

聞氏倒走在外面,攔住出路,雙足頓地,放聲大哭,叫起屈來。老店主聽得,慌忙解勸。聞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無子,娶奴爲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個多月身孕,我丈夫割捨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從,一路上寸步不離。昨日爲盤纏缺少,要去見那年伯,是李牌頭同去的。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兩個自回,一定將我丈夫謀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還我丈夫便罷休!”老店主道:

“小娘子休得性急。那牌頭與你丈夫,平日無怨,往日無仇,着甚來由要壞他性命?”聞氏哭聲轉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嚴閣老的仇人。他兩個必定受了嚴府囑託來的,或是他要去嚴府請功。公公你詳情:他千鄉萬里,帶着奴家到此,豈有沒半句說話,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時,那同去的李牌頭,怎肯放他?你要奉承嚴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緊;叫奴家孤身婦女,看着何人?公公,這兩個殺人的賊徒,煩公公帶着奴家,同他去官府裡叫冤!”張千、李萬被這婦人一哭一訴,就要分析幾句,沒處插嘴。老店主聽見聞氏說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倒可憐那婦人起來。只得勸道:“小娘子,說便是這般說,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見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

聞氏道:“依公公等候他一日不打緊,那兩個殺人的凶身,乘機走脫了,這干係卻是誰當?”張千道:“若果然謀害了你丈夫要走脫時,我弟兄兩個又到這裡則甚?”聞氏道:“你欺負我婦人家沒張智,又要指望奸騙我。好好的說,我丈夫的屍首在那裡?少不得當官也要還我個明白!”老店官見婦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語。店中閒看的,一時間聚下四五十人。聞說婦人如此苦切,人人惱恨那兩個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們引你到兵備道去。”聞氏向着衆人深深拜福,哭道:

“多承列位路見不平,可憐我落難孤身,指引則個。這兩個兇徒,相煩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衆人道:“不妨事,在我們身上。”張千、李萬欲向衆人分剖時,未說得一言半字,衆人便道:“兩個牌長不消辯得。虛則虛,實則實,若是沒有此情,隨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則甚?”婦人一頭哭,一頭走。衆人擁着張千、李萬,攪做一陣的都到兵備道前。道里尚未開門。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聞氏束了一條白布裙徑搶進柵門。

看見大門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懸着個槌兒,聞氏搶槌在手,向鼓上亂撾,撾得那鼓振天的響。唬得中軍官失了三魂,把門吏喪了七魄,一齊跑來,將繩縛住,喝道:“這婦人好大膽!”

聞氏哭倒在地,口稱:“潑天冤枉!”只見門內吆喝之聲,開了大門,王兵備坐堂,問擊鼓者何人。中軍官將婦人帶進。聞氏且哭且訴,將“家門不幸遭變,一家父子三口死於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謀害”,有枝有葉的細說了一遍。王兵備喝張千、李萬上來,問其緣故。張千、李萬說一句,婦人就剪一句。婦人說得句句有理,張千、李萬抵搪不過。王兵備思想道:“那嚴府勢大,私謀殺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難保其無。”便差中軍官,押了三人,發去本州勘審。

那知州姓賀,奉了這項公事,不敢怠慢,即時扣了店主人到來,聽四人的口詞。婦人一口咬定二人謀害他丈夫。李萬招稱爲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張千、李萬又不肯招認。

想了一回,將四人閉於空房,打轎去拜馮主事,看他口氣若何。馮主事見知州來拜,急忙迎接歸廳。茶罷,賀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說得“沈襄”二字,馮主事便掩着兩耳道:“此乃嚴相公仇家,學生雖有年誼,平素實無交情。老公祖休得下問,恐嚴府知道,有累學生。”說罷,站起身來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賀知州一場沒趣,只得作別。在轎上想道:“據馮公如此懼怕嚴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見得。或者去投馮公,見拒不納,別走個相識人家去了,亦未可知。”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來,問聞氏道:“你丈夫除了馮主事,州中還認得有何人?”聞氏道:

“此地並無相識。”知州道:“你丈夫是甚麼時候去的?那張千、李萬幾時來回復你的說話?”聞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飯前就去的,卻是李萬同出店門。到申牌時分,張千假說催趕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來。張千兀自向小婦人說道:

‘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馮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今早張千去了一個早晨,兩人雙雙而回,單不見了丈夫。

不是他謀害了是誰?若是我丈夫不在馮家,昨日李萬就該追尋了,張千也該着忙,如何將好言語穩住小婦人?其情可知。

一定張千、李萬兩個在路上預先約定,卻叫李萬乘夜下手。今早張千進城,兩個乘早將屍首埋藏停當,卻來回復小婦人。望青天爺爺明鑑!”賀知州道:“說得是。”張千、李萬正要分辯,知州相公說道:“你做公差,所幹何事?若非用計謀死,必然得財賣放。有何理說?”喝叫手下將那張、李重責三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張千、李萬隻是不招。婦人在旁,只顧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討夾棍,將兩個公差夾起。

那公差其實不曾謀死,雖然負痛,怎生招得?一連上了兩夾,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夾時,張、李受苦不過,再三哀求道:“沈襄實未曾死,乞爺爺立個限期,差人押小的找尋沈襄,還那聞氏便了。”知州也沒有定見,只得勉從其言。聞氏且發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壯,鎖押張千、李萬二人追尋沈襄,五日一比。店主釋放寧家。將情具由申詳兵備道,道里依繳了。

張千、李萬一條鐵鏈鎖着,四名民壯,輪番監押。帶得幾兩盤纏,都被民壯搜去爲酒食之費,一把倭刀也當酒吃了。

那臨清去處又大,茫茫蕩蕩,來千去萬,那裡去尋沈公子?也不過一時脫身之法。聞氏在尼姑庵住下,剛到五日,準準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沒奈何,只苦得比較差人。張千、李萬,一連比了十數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動。張千得病身死,單單剩得李萬,只得到尼姑庵來拜求聞氏道:“小的情極,不得不說了。其實奉差來時,有經歷金紹口傳楊總督鈞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討個結狀回報。我等口雖應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與我們實實無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虛情,全家禍滅!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張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確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婦相逢有日。且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寬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陰德!”聞氏道:“據你說不曾謀害我丈夫,也難準信。既然如此說,奴家且不去稟官,容你從容查訪。只是你們自家要上緊用心,休得怠慢。”李萬喏喏連聲而退。有詩爲證:

白金廿兩釀兇謀,誰料中途已失囚?

鎖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婦人求。

官府立限緝獲沈襄,一來爲他是總督衙門的緊犯,二來爲婦人日日哀求,所以上緊嚴比。今日也是那李萬不該命絕,恰好有個機會。

卻說總督楊順、御史路楷,兩個日夜商量,奉承嚴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誰知朝中有個兵科給事中吳時來,風聞楊順橫殺平民冒功之事,把他盡情劾奏一本,並劾路楷朋奸助惡。嘉靖爺正當設醮祝-,見說殺害平民,大傷和氣,龍顏大怒,着錦衣衛扭解來京問罪。嚴嵩見聖怒不測,一時不及救護,到底虧他於中調停,止於削爵爲民。可笑楊順、路楷殺人媚人,至此徒爲人笑,有何益哉!

再說賀知州聽得楊總督去任,已自把這公事看得冷了。又聞氏連次不來哭稟,兩個差人又死了一個,只剩得李萬,又苦苦哀求不已。賀知州吩咐打開鐵鏈,與他個廣捕文書,只教他用心緝訪,明是放鬆之意。李萬得了廣捕文書,猶如捧了一道赦書,連連磕了幾個頭,出得府門,一道煙走了。身邊又無盤纏,只得求乞而歸。不在話下。

卻說沈小霞在馮主事家複壁之中住了數月,外邊消息無有不知,都是馮主事打聽將來,說與小霞知道。曉得聞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歡喜,過了年餘,已知張千、李萬都逃了,這公事漸漸懶散。馮主事特地收拾內書房三間,安放沈襄在內讀書,只不許出外,外人亦無有知者。馮主事三年孝滿,爲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復做官。

光陰似箭,一住八年。值嚴嵩一品夫人歐陽氏卒,嚴世蕃不肯扶柩還鄉,唆父親上本留己侍養;卻於喪中簇擁姬妾,日夜飲酒作樂。嘉靖爺天性至孝,訪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悅。

時有方士藍道行,善扶鸞之術。天子召見,叫他請仙,問以輔臣賢否。藍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無阿。

萬一箕下判斷,有忤聖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爺道:“朕正願聞天心正論,與卿何涉?豈有罪卿之理?”藍道行畫符唸咒,神箕自動,寫出十六個字來,道是:

高山番草,父子閣老。日月天光,天地顛倒。

嘉靖爺爺看了,問藍道行道:“卿可解之。”藍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爺道:“朕知其說。高山者山字連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頭,乃是‘蕃’字:此指嚴嵩、嚴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聞其專權誤國,今仙機示朕,朕當即爲處分。卿不可泄於外人。”藍道行叩頭,口稱“不敢”,受賜而出。從此嘉靖爺漸漸疏了嚴嵩。有御史鄒應龍看見機會可乘,遂劾奏:“嚴世蕃憑藉父勢,賣官鬻爵,許多惡跡,宜加顯戮。其父嚴嵩溺愛惡子,植黨蔽賢,宜亟賜休退,以清政本。”嘉靖爺見疏大喜,即升遷應龍爲通政右參議。嚴世蕃下法司,擬成充軍之罪。嚴嵩回籍。未幾,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潤,復奏嚴世蕃不赴軍伍,居家愈加暴橫,強佔民間田產,畜養奸人,私通倭虜,謀爲不軌。得旨,三法司提問。問官勘實復奏,嚴世蕃即時處斬,抄沒家財。嚴嵩發養濟院終老。被害諸臣,盡行昭雪。

馮主事得此音信,慌忙報與沈襄知道,放他出來,到尼姑庵訪問那聞淑女。夫婦相見,抱頭而哭。聞氏離家時懷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歲了。聞氏親自教他念書,《五經》皆已成誦,沈襄歡喜無限。馮主事方上京補官,教沈襄同去訟理父冤。聞氏暫迎歸本家園內居住。沈襄從其言,到了北京。馮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鄒參議,將沈煉父子冤情說了,然後將沈襄訟冤本稿送與他看。鄒應龍一力擔當。次日,沈襄將奏本往通政司掛號投遞。聖旨下,沈煉忠而獲罪,準復原官,仍進一級,以旌其直;妻子召還原籍;所沒入財產,府縣官照數給還;沈襄食廩年久,準貢,敕授知縣之職。沈襄覆上疏謝恩,疏中奏道:

臣父煉向在保安,因目擊宣大總督楊順殺戮平民冒功,吟詩感嘆。適值御史路楷陰受嚴世蕃之囑,巡按宣大,與楊順合謀,陷臣父於極刑,並殺臣弟二人,臣亦幾乎不免。冤屍未葬,危宗幾絕,受禍之慘,莫如臣家。今嚴世蕃正法,而楊順、路楷,安然保首領於鄉。使邊廷萬家之怨骨,銜恨無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肅刑典而慰人心也。

聖旨准奏,復提楊順、路楷到京,問成了死罪,監禁刑部牢中待決。

沈襄來別馮主事,要親到雲州迎接母親和兄弟沈-到京,依傍馮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後住保安州訪求父親骸骨,負歸埋葬。馮主事道:“老年嫂處,適才已打聽個消息,在雲州康健無恙。令弟沈-已在彼遊庠了。下官當遣人迎之。尊公遺體要緊,賢侄速往訪問,到此相會令堂可也。”沈襄領命,徑往保安。

一連尋訪兩日,並無蹤跡。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門首。

有老者從內而出,延進草堂吃茶。見堂中掛一軸子,乃楷書諸葛孔明兩張《出師表》也。表後但寫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轉睛。老者道:“客官爲何看之?”沈襄道:“動問老丈,此字是何人所書?”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筆也。”沈小霞道:“爲何留在老丈處?”老者道:“老夫姓賈名石。當初沈青霞編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與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後遭奇禍,老夫懼怕連累,也往河南逃避,帶得這二幅《出師表》,裱成一軸,時常展視,如見吾兄之面。楊總督去任後,老夫方敢還鄉。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徙居雲州,老夫時常去看他。近日聞得嚴家勢敗,吾兄必當昭雪,已曾遣人往雲州報信。恐沈小官人要來移取父親靈柩,老夫將此軸懸掛在中堂,好叫他認認父親遺筆。”沈小霞聽罷,連忙拜倒在地,口稱“恩叔”。賈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軸乃亡父之筆也。”賈石道:“聞得楊順這廝差人到貴府來提賢侄,要行一網打盡之計。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賢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將濟寧事情備細說了一遍。賈石口稱“難得”。便吩咐家童治飯款待。沈小霞問道:“父親靈柩,恩叔必知,務求指引一拜。”賈石道:“你父親屈死獄中,是老夫偷屍埋葬,一向不敢對人說知。今日賢侄來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說罷,剛欲出門,只見外面一位小官人,騎馬而來。

賈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來也。”那小官便是沈-,下馬相見。賈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諱襄的便是。”此日弟兄方纔識面,恍如夢中相會,抱頭而哭。

賈石領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見亂草迷離,土堆隱起。賈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賈石勸了一回道:

“正要商議大事,休得過傷。”二沈方纔收淚。賈石道:“二哥、三哥,當時死於非命,也虧了獄卒毛公存仁義之心,可憐他無辜被害,將他屍藁葬於城西三裡之外。毛公雖然已故,老夫亦知其處。若扶令先尊靈柩回去,一起帶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當日又同賈石到城西看了,不勝悲感。次日另備棺木,擇吉破土,重新殯殮。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敗,此乃忠義之氣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說。當時備下車仗,擡了三個靈柩,別了賈石起身。臨別,沈襄對賈石道:“這一軸《出師表》,小侄欲問恩叔取去供養祠堂,幸勿見拒。”賈石慨然許了,取下掛軸相贈。二沈就草堂拜謝,垂淚而別。沈-先奉靈柩到張家灣,覓船裝載。沈襄復身又到北京,見了母親徐夫人,回覆了說話,拜謝了馮主事起身。

此時京中官員,無不追念沈青霞忠義,憐小霞母子扶柩遠歸,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贈賻金的,也有饋贐儀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張,餘俱不受。到了張家灣,另換了官座船,驛遞起人夫一百名牽纜,走得好不快!不一日,來到濟寧。沈襄吩咐座船,暫泊河下,單身入城到馮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書信,園上領了聞氏淑女並十歲兒子下船,先參了靈柩,後見了徐夫人。徐氏見了孫兒如此長大,喜不可言。當初只道滅門絕戶,如今依然有子有孫;昔日冤家皆惡死見報,天理昭然。可見做惡人的到底吃虧,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閒話休提。到了浙江紹興府,孟春元領了女兒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將喪船停泊碼頭,府縣官員都往唁弔。舊時家產,已自清查給還。二沈扶柩葬於祖塋,重守三年之制,無人不稱大孝。撫按又替沈煉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祀祭。親筆《出師表》一軸,至今供奉祠堂之中。服滿之日,沈襄到京受職,做了知縣,爲官清正,直升到黃堂知府。聞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與叔父沈-同年進士。子孫世世書香不絕。

馮主事爲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義氣,累官至吏部尚書。

忽一日,夢見沈青霞來拜,說道:“上帝憐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職。以年兄爲南京城隍,明日午時上任。”馮主事覺來,甚以爲疑,至明午忽見轎馬來迎,無疾而逝。二公俱已爲神矣。有詩爲證,詩曰:

生前忠義骨猶香,精魄爲神萬古揚。

料得奸雄沉地獄,皇天果報自昭彰——

第五十五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十一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第二十九卷 吹鳳簫女誘東牆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第七十三卷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斷橋生死緣第六十二卷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第十六卷 風流客苦償風流債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五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第四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二卷 喬彥傑一妾破家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五十五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六十卷 梅香認合玉蟾蜍第四十七卷 誤告狀孫郎得妻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七十四卷 司馬玄紅顏逢知己第六十二卷 貪淫樂鬚眉變弱女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四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第六十五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三十二卷 欺貧女怒觸雷霆第六十卷 梅香認合玉蟾蜍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四十五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八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第四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斷橋生死緣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二十七卷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第三十四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第七十二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第四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第七十二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第六十一卷 唐解元玩世出奇第五十八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第十四卷 郭挺之榜前認子第一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第六十七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二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第二十七卷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第七十一卷 十三郎五歲朝天第二十八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十五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第二十四卷 東廊僧招魔陷囹圉第三十一卷 樂小舍拚生覓偶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三十八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第四十一卷 錢秀才錯占鳳凰儔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傢俬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三十六卷 滕大尹鬼斷傢俬第四十三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第三十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十五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十三卷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第六十三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四十五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一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第六十五卷 女秀才移花接木第十五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六十七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三十九卷 蔡小姐忍辱報仇第五十九卷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第十九卷 無情婦貪歡罹白刃第六十六卷 窮不了連掇巍科第二十三卷 文世高斷橋生死緣第五十七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第四十九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第五十一卷 衆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四十四卷 蘇小小魂斷西泠橋第五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第四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第六十八卷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