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麥片的活幹了有一個月,拿到一小疊票子,由於季節原因,下面又變爲月餅促銷。她與另外一個女孩,一個頭上戴着紙環兔子帽,一個戴着黃色的大月亮帽子,把月餅切成小丁丁,舉在托盤裡,重複八百遍地大聲招呼着歡迎免費品嚐、即買即贈什麼的。雖則離中秋還有一個月,超市裡的人卻都帶着點傻乎乎的喜氣,推着大車子,沒完沒了地往裡面扔東西。有時候是老頭拖個老太,有時是一對膩歪歪的小情侶,有時是矮男人與胖女人,有時是媽媽帶着噘嘴巴的兒子。他們一批批地,貪婪的蝗蟲般地,從入口處涌入,又一批批地,變成大肚子的蜘蛛,七手八腳地從收銀臺那邊消失。小雅不知心裡哪裡產生的敵意,一面假裝殷勤地推銷、誠懇地勸他們試吃,一邊卻又冷冷地詛咒般地看着他們,瞧着吧,現在成雙成對、勾肩搭背的,要不了多久的,要麼像她跟杆子,要麼像她跟媽媽一樣,要麼像胡文倫一樣,好不了的,到頭來統統都是孤零零的。兒女、父母、戀人、夫妻,本質上都是不通音訊的。
這麼的又做了一個星期月餅,一天比一天更像行屍走肉,強扮兔兒爺的熱情吆喝總讓小雅一陣接一陣地涌上憋屈的嘔吐感,尤其是那麼多人在面前走來走去,他們那有滋有味、相互說話的樣子加倍地讓她感到煩躁。她只想回到她的那個房間蒙上頭躺倒、永遠地睡下去——小領頭的見她突然辭工,還以爲她找到好的去處,半逼迫半玩笑地非讓她買了一盒月餅帶上。
小雅到家的時候胡文倫正在疊衣服,一件長袖衣,他屏住氣像在雕花,神情極爲嚴肅,十個指頭像散了的蒜瓣,總不聽使喚,好不容易對齊衣袖,又伸着脖子一個鈕釦一個鈕釦地湊近了弄,忙活得都顧不上看小雅一眼。
正好,她也不想跟任何人囉嗦,對這個既飄搖又熱鬧的世界,真是全然沒有興趣了。關上門躺上牀,小雅長吁一口氣,如同力竭抵達終點。也幸好,是租到了這麼個遠離人煙的房間、伴着這麼個半截子入土的老傢伙,兩不相擾。
她沒在意接下來躺了多久,可能是三天,可能只有一天。偶爾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喝點可樂、吃幾塊餅乾,瞪一會兒屋頂上那些難看的紙飛機,再閉上眼睛睡過去。窗前的百葉窗不能夠完全閉攏,外面射進來一些沒有溫度的光線。偶爾會想到老家和媽媽,冷淡而客觀。誰叫家裡當初不多生一個啊,“只生一個好”,相當於從一開始就簽訂了一個具有高度風險的不幸協議:如果“這一個”完了,整個家也完了。這對“這一個”孩子是不公平的,他不能夠沉淪、失敗或死亡,然而,成敗偶然,命若琴絃,這怎麼可能呢。
……逐漸濃重的陰影裡,小雅感到有個人的呼吸靠得很近,帶點酸腐味兒,吐氣不大均勻。唉,又來了,這次來真的嗎。不過她沒有動,別裝得跟粉紅小花朵似的,都成這坨爛泥了。
她聽得到外面電視機在放動畫片,聲音挺吵,也許他的智力只跟得上這個吧。這樣的弱智背景音,這樣沒有任何辨識度的晚上,他就是馬上把她給殺了,也沒什麼稀奇。老變態的境界,肯定不止是偷窺那麼低級。小雅沒睜眼、只轉轉眼珠,以告知他:醒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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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倫咳嗽了一下,酸腐味更重。她簡直想提醒他不要這麼磨磨蹭蹭了,她歡迎他一下子解決掉這件事。
“你沒生病。”胡文倫突然開口,語氣顯得剋制,“這是幹什麼?”他停住,等了她一會兒,牙縫變緊了似的,非常不情願地吐出這幾個詞兒,“失戀?工作丟了?”
他那寡淡的語氣好像這兩件事根本無所謂,好像她脆弱得像無病呻吟的蔫黃瓜似的。唉,他懂什麼,他反正老得都可以死了,可小雅這裡還有漫漫長路啊,問題不是她失去了戀愛或工作,而是她“不在乎”自己失去了這些;她壓根沒了存在感,甚至也沒有失敗感,沒有什麼是她所在乎或丟不下的,她整個人就滑溜溜地掉到一個大深洞裡頭了,一點不疼,還在繼續往下掉呢。
小雅睜開眼。
胡文倫湊得很近的頭往後一縮,蠟黃的臉皮泛出點紅油光,語氣顯得憤然:“你什麼意思?你這樣,真……真對不起老天爺!”活像是小雅做下什麼傷天害理的行徑。
小雅心裡乾笑,她不知胡文倫激動什麼,隨他,她只盼着他省省心、別煩她,只管自個兒爬向他的墳墓吧,她就這樣一直一直地躺下去就好。這間屋子,這兩個沒用的人,做這樣兩件事,相得益彰,再般配不過。
胡文倫在牀邊僵坐着,一副欠揍的遲鈍模樣。“你這麼年紀輕輕的。”“這麼身體好好的。”“有手有腳的!”“你平平安安什麼事情都沒有。”“你老家裡還有媽媽。”他想半天,說小雅一句,接着又想半天,再說下一句,而這說出來的一句半句全是廢話,誰不知道啊!
小雅重新閉上眼,不想睬他。有手有腳平平安安老家有個媽媽就應當很帶勁嗎,這完全沒有因果關係。肯定是老頭兒又是從她身上想起他不知身在何處的兒子了。她不喜歡這種替代感。人窮瘋了會搶,想兒子想瘋了大概也會搶。
她翻身坐起來,口渴了,喝了一口可樂,突然明白過來,外面那動畫片,胡文倫天天兒看的,大概也是在替他所想念着的那個兒子看的吧。她瞅瞅手裡的可樂瓶子,胡文倫也瞅着,她拿塊奧利奧,他也盯着。那眼神有點饞,又有那麼點喜悅和嚮往似的。嗨,真的,再彆扭也得信,他如此這般、不加掩飾地窺看她,真的就是在看他兒子呢。
“你當初爲什麼不直接找個男生過來住啊,處得好了你都可以認他做乾兒子嘛。”
“我……”胡文倫沒料到小雅突然開口,他臉上一抽,轉開眼睛,有些結巴,“我答應過我兒子,我這輩子只有他一個兒子。做父母和做孩子,都是有緣分的。我不能讓別人的兒子再睡在他的牀上。”
“好吧,就算這樣。只找女的,爲什麼要黑頭髮的?你在挑什麼?”
“嗯這個。”胡文倫明顯不大想說,似乎有點顧忌地遲疑了下,“就是個感覺,第一印象,覺得我兒子會喜歡,我纔會選。”胡文倫那老樹根般的臉,忽然像冒出了綠色的枝條,“我兒子,喜歡黑頭髮、直頭髮的女生,睫毛也要長,小刷子一樣。十二歲時,君君趴在我耳邊悄悄跟我說的。”
這是什麼混亂的邏輯,老頭兒真瘋了,他這是在挑兒媳呀,爲着個可能早已娶妻生子的兒子!小雅給氣得笑起來,懶懶地又往被子裡滑溜了。
都沒想胡文倫動作這麼大,他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把小雅從牀上揪下來:“再這樣,你就給我搬走。我不租給你了!最看不得你這樣,我越看越恨!”他眼裡當真冒出憎恨般的光,拳頭都捏起來,恨不得打上她一頓似的。
“我這樣怎麼了?不肯租,那就不租。”小雅慢吞吞、沒精打彩地回敬他,“我什麼都無所謂的,就在現在死都可以的。”一邊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拎開。胡文倫個子其實跟她差不多,那手又瘦又僵,涼涼的,小雅感到自己一失手都能弄死他。
“死!你有什麼資格提死!”好像小雅一把掐住了他脖子,胡文倫麪皮緊了一層,更加像張面具了:“你也不想想,你活得多好啊。”
“你能自己翻電視頻道看,你還能打手機給媽媽。”“你過生日能吹蠟燭許願,天熱了能吹空調吃雪糕。”“你能坐地鐵逛街,能穿新衣服。”“你能睡懶覺、睡醒了還能伸懶腰的。”跟剛纔一樣,胡文倫想到一句,說上一句,又再想,再說,越說越瑣碎,越無聊也越可笑。可他的聲調卻慢慢異樣起來,嗓子裡有些嘶嘶的,好像五臟六腑裡都在漏風。“我兒子他就不能夠,你什麼都能!我家君君一樣都不能。他考到北京上大學,纔去了兩年,大二,比你現在還小呢,車禍,救了三天,沒救過來。”
像一把散架的骨頭,胡文倫順着椅子癱滑到地上,喉嚨裡發出磨牙一般的怪聲音。
5
小雅從超市帶回來的那盒月餅,一直靠在客廳的茶几一側,嶄新觸目的包裝,像是不小心從外面世界墜入這個陳舊洞穴的異物,顯得有些醜陋。胡文倫打掃衛生時從來不碰到它。不過,他也冷淡地提醒過小雅一次,大概出於不要浪費的心理。當然小雅根本沒打算吃過它,這玩意難吃不說,並且總附會着些甜膩膩的意思,更令人煩躁。
在胡文倫無理取鬧、近乎涕淚交下的逼迫下,小雅只得又重新出去找工作了,也好,掙點錢爭取離開這裡吧,免得管頭管腳。再說,儘管胡文倫兒子死去已十一年了,但繼續住在他從前的房間裡,看他用過的舊東西,加上胡文倫那些舉動與習慣,還是覺得有點瘮。
新打的一份工,茶館招待,小雅儘量幹得投入、最起碼顯得投入。哪怕是凌晨一點下班,困得不想洗澡,一套僅有的工作服她還是會洗得乾乾淨淨,以便第二天穿上。她想盡快簽下正式合同,工錢再漲點兒——也奇怪,就這麼一天天干着,小雅也感覺好了點兒、似乎又喘上氣、跟世界重新打起交道。
可笑的是,生活還在這前不搭村後不搭店的階段給了她一丁點兒小甜頭,她不需要,但有聊勝於無吧:茶館後廚一個胖男孩,每天下班都主動提出用電動車送她回家,過了午夜,胡文倫的小區這麼偏,公交下來走很遠,小雅還真是需要他。送到樓下,他會魯莽但理所當然地抱抱她,估計,一兩個星期後大概就要吻戲加牀戲了。小雅有些麻木、或者說是實用主義地想着,實在不行,下下策,搬去跟他住也成。她知道胖子租了個單室套。
她懷疑胡文倫可能從樓上看見了什麼,有天她讓胖子在下面等着,上樓來把月餅拿給了他。此後不久,胡文倫搞着衛生,突然問:“你把月餅,放哪兒去了?”
“送人了。你又不會吃的。我估計,像糉子、湯圓、餃子什麼的,凡是跟過節有關,你都不會吃的。”小雅對着鏡子給頭髮分縫,一邊故意這樣說。衛生間的鏡子鏽得厲害,佈滿星星點點的黑斑,只能照個大概。她盯着鏡子,想着若干年前,鏡子還簇簇新的時候,那個叫君君的男生肯定對着這鏡子擠過他的青春痘。有可能,胡文倫對此亦有同感,這會兒,他竟然走到衛生間門口,專注地盯着她,神情稍有顧忌,卻又帶着某種特殊的權利似的。唉,隨他了,哪怕他現在就是看她洗澡,小雅也不打算說他什麼了。人家這算是在看兒子。
“嗯,我的確是不吃那些。”胡文倫似乎給嗆住了,隔了一會兒,他問:“你是不是挺討厭我的?”
“什麼?”小雅裝模作樣地反問。
“討厭我也挺好。我本來還擔心你可憐我或同情我什麼的,那個特別不好。”胡文倫語氣鎮定,好像打着什麼算盤。“我們希望我們之間能達成一種客觀的冷靜的合作關係。你記得,剛住進來時,你問過我,要你做什麼?”
“我,可能月底要搬走了。”小雅懶懶地不太想聽他下面要說的,索性先摞開話。
“我猜到了,所以要跟你談談。”胡文倫不緊不慢,似乎對小雅的想法全都一清二楚。“建議你不要搬,他不合適你。”
“啊哈。”小雅張張嘴,真不知說什麼好。這胡文倫,真的管天管地呀,再說他最多隻能看到胖子一個頭頂,夜裡冷,胖子還戴着帽子。
胡文倫的手指又搓動起來,表情仍無變化,但語氣顯得自負而遺憾:“關於人與人,我有許多的經驗,我家君君是用不上了。其實有的事情,看一眼就清楚的。就比如說你那個胖子……”
小雅笑了兩聲,打斷他:“我又沒打算嫁給他。再說你的經驗,太舊了。”話雖這麼說,她心裡還是有點咯噔,一邊想起胖子短短的、黏糊糊的胳膊,他每次摟上來,她都會覺得空氣很生澀。胡文倫真能從四樓上看出這些嗎。
“還有,你狀態不穩,我看出來了,是有點抑鬱症對吧。其實真的,你只有住我這裡最合適。”
小雅抖抖手尖上的水,貼近鏡子開始戴隱形眼鏡。這是新買的美瞳,上一副隱形眼鏡,忘在杆子那裡了。萬一真要和胖子接吻,框鏡會很礙事兒。她心頭一股怒氣,不理會胡文倫的話。他媽的,他懂個屁。抑鬱症莫非算個什麼安慰獎、小紅花嗎,所有一事無成、情緒低落的人都該領上一朵別到胸前!
“你的問題,我會慢慢幫你。你,也幫我件事兒。”胡文倫跟談合同似的,徑直往下念條文。“我跟你說過我的病,糖尿病、半夜昏迷什麼的,那個不算什麼。”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看看小雅,間接承認那是個虛構的病。“帕金森症才真有點麻煩。你注意到我的關節沒有?我的臉?我走路、做事的姿勢?這個病到最後,最最基本的動作都做不了,大小便自不用說,連一口水都控制不住都咽不下去,更不要說自殺了。不是我身邊沒有人了嘛,所以我早備了這個,我的意思是,這事你幫我一下。”他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小包東西,好像這是把保險箱鑰匙似的,他一直隨身帶着。
這麼說,是找個人來解決他,這就是他的零房租,附贈一個安樂死殺人犯呢,真想得出來。小雅迅速梳好頭,快步從衛生間出來,沉着臉側身繞過他。當初的估計是對的,要麼是惡作劇,要麼是個陷阱。不要猶豫了,明後天主動一些、爭取早點跟胖子接吻,然後搬過去,付一半房租也行。
胡文倫邁着他特有的小碎步,小角度地扭動身體,跟着小雅,並朝她伸着手,好像手心裡託的是個精心準備的小禮物,“你看,就這麼一件事兒。你不是一直問,要你做什麼嗎?”他的語氣很沉着,並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的意思很明顯,怎麼可能零房租呢,你總要做點什麼的對吧,怎麼可能白白住瞭然後又白白走了。
小雅扭頭看看胡文倫,突然想起了頭一次看到那個手寫廣告的黃昏,那麼疲憊而絕望的、昏昏沉沉連黑夜白天都分不清的那個黃昏,她在錯誤的時間看到了錯誤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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