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澤慢慢地講,花霖靜靜地聽,風徐徐地吹過,那逝者的魂啊,悄悄地回。
三個月前,仙澤原是打算助幾個仙家的下門家族清理一些較爲難纏的事務。
這也是仙家這個大家族的職責所在——維護衆生安樂,能者多勞。
這些事原本一向交給二哥,這一次留給仙澤,是以樹立威信,以免因爲花霖的緣故遭到修真各派的厭棄。
也算是家主的良苦用心。
只是一路上遇到的奇聞怪事非常相似,大都是一些壯年男子突然暴斃,然後詐屍屠村的消息,於是仙澤起了疑心。
他順藤摸瓜,找到了一處亂墳崗。
那些出了事的男子或多或少,都和這亂墳崗有些干係。
那本是一個古戰場,由於戰死烈士們的屍體在貧亂的年歲無處安放,也無人安放,所以直接被埋葬在這裡。這濃郁的血腥味過了千年都還縈繞着不曾離去,像是還餘了冤魂留在土地上,回不了故里。
仙澤來到這裡時,已經連下了十天暴雨,泥土被雨點洗刷了一層,露出了下面慘白的骸骨。
走近一看,這骸骨似乎在動,森白色的頭顱慢慢扭着,直到黑黝黝的眼眶子對着面前這個不速之客。
不過,光憑這麼看着,可瞧不出什麼。
仙澤蹲下來,雙手向前,準備把這個頭顱從泥地裡□□,卻被什麼東西拉住了手臂,可稍一用力就能掙脫,回頭一看,是碎成一地的骨節。
難道…剛剛拉住他的是一截骨頭,或者更準確一點,一截骨手?
所以說,這片墳地,是活的?
緊接着,面前的頭顱開始顫動,齒骨上下咬合,咔噠…咔噠……
這聲音混合着雨聲,衝擊神魂。
仙澤趕緊站起來,飛身躍起上了一旁的枯樹。
只見下方那一片白森森的骨架漸漸從泥地裡拔身而起,登時周圍全是骨節摩擦的聲音。就連這棵樹下都趴着幾個,用它們那一嘴破敗的牙齒一口一口啃咬着樹幹。
看來腳下的枯樹也不是個久留之地。
這地界方纔還只是有些細微的動靜,一個呼吸的功夫,整個墳地沉睡的骷髏都像是被什麼喚醒,徹底活了過來。
嚓嚓嚓……
一地的擦骨魔音,燒得耳鼓疼。
幸虧剛剛仙澤的動作還算及時,沒有被下面的東西困住手腳。
可就算如此,現在也是四面楚歌的架勢。
地下衝出來的那股腥味實在窒息得很,仙澤皺了皺鼻頭,有些後腦發疼。
屍氣太重,他必須趕緊離開。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附近應該有一座戰神廟,專門用來鎮壓此地的英靈。或許…可以暫時去那裡避上一避。
“所以,當時你看見古戰場的骷髏全都…活了過來?”聽到這裡,花霖愈發覺得奇怪,忍不住打斷確認。
畢竟,即便那古戰場是生魂怨靈的集結之地,可每一塊都有家族分工守護,千百年來未曾出事,怎麼會突然之間骷髏自己動了起來?
“也不算是活了過來,應該只是不太尋常的異動,”仙澤回憶着,面色凝重,“後來,我就去了戰神廟。”
遠遠看上去,這座處在山腰上的戰神廟香火分外鼎盛,小而精緻的長明燈整整齊齊地排在璧上,把整塊地方映得通明。
可這明明是信徒們來來往往纔有的盛況,而此時此刻,不知爲何廟裡空無一人。
冷風穿堂對吹,襯得有些景緻熱鬧,又有些寂寥陰森。
仙澤按住腰上的劍,走進大廳,意圖尋找這是屬於哪家的亂墳崗。看上去這家人似乎很喜歡彰顯財力,在那四周金碧輝煌的柱子上,從上到下緊挨着刻了五個一人高的“花”字。
仙澤怔住了。
花…家?
他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難道是花家出了什麼變故,以至於這一片的亂墳崗和戰神廟都失去了佑澤。
他趕緊動身,不帶一絲耽擱,趕往花家。
一路黑霧繚繞,荒草叢生,仙澤那不好的念頭從頭頂沉到腹部,一股濃烈的不適感席捲全身。
果然,出事了。
“哎…當時,等我到了花家,已經是一片血海了。”
言畢於此,仙澤有些不願意多說了,那段記憶實在是讓他難以開口。
一雙愁眸盯着眼前擺放着的青瓷茶盞,一動不動。
“師弟,告訴我,等你到了花家後,到底發生了什麼?”花霖見仙澤眉底裡全是愧疚,伸出手,覆上他的臂膀,以讓他寬慰。
事已至此,花霖已經刻意地避開那些讓自己悲傷的情緒,只想快一點知道事情的始末和原因,哪怕只能從中得到一分一毫的線索,都不能錯過。
“師姐,我,”仙澤擡起頭,看向花霖。
花霖眼神堅定沒有半分懼色,仙澤確認了老半天,方纔閉上眼睛,緩緩開口,“到了花家後,好像那四娘子回來了,還發了狂。”
四娘子從小就粘人,對主母更甚,常回家探望主母也無可厚非。
“那…當時的阿孃和我弟弟花骨子在嗎?”
仙澤搖了搖頭。
“那時的場面一片混亂,接近四娘子的人直,直接化作一團紅霧,所以根本沒法接近,”仙澤暗自吞嚥了一下,“於是我趕緊找到了花家主,哎,但還是晚了一步。”
“怎麼?”
“花家主自己放了一把真火,焚燬了所有……”
花家家主運作體內尚存不多的真氣,釀出了一口真火,然後就閉上了眼睛,躺倒在地板上。
火苗很快就躥到了窗簾紗布上,繼而延綿到整個房屋。
仙澤還想要往前,他想,至少要救出幾個人纔好。如果連自己在意的東西都護不住,那他這些年究竟在做什麼?可這火的速度哪容得有人半分思索,在這幾個呼吸間,它就燃遍了整個花宅,肆意揮霍光亮。
在後院的荷塘附近,有幾個下人匆匆忙忙提了桶從塘裡汲了水來,試圖把火撲滅。
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仙澤衝進內屋,有人嗆了幾口濃煙,猛地咳嗽起來。他不再多想,一手拎起一個,往火海外面帶去。
哪怕這樣做也救不了幾個人,大火捲走千百條人命,也斷了花家的氣運。
他們一行人被仙澤帶出來後,開始急匆匆地往仙家趕來,一路上沉默得很,臉上都泛着死灰色。
驀地,隊伍裡有人體力不支倒下,緊接着變得極度消瘦,最後被一團血霧籠罩,化成一灘腐肉爛骨頭,陷進地裡。
而那些不小心被捲入血霧中央的人,在接下來的三天裡又會重演那一幕。
就像瘟疫,又有些不同。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接下來的師姐也看到了。”
想來,阿孃應當是不小心捲入了血霧,才變成最後那副樣子的。只是不知道爲什麼,一直到了最後,她嘴裡還唸叨着小骨。
花霖一直沒有說話,弄得仙澤擔憂得不行,躊躇開口:“師姐……”
花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她還能怎麼樣,查案?報仇?還是讓仙澤再去亂墳崗探一次?
這都是行不通的。
她的悲傷和苦難,無論怎樣都不能強加給面前這個現如今想盡辦法對自己好,眉目溫柔的男人。
“我沒事,”花霖勉強安慰着自己,“只是頭有些疼,要進去睡會,小骨的事就麻煩你了。”
仙澤連忙點頭,將花霖扶進了屋子。
花霖躺在榻上,頭枕着軟軟的棉墊,心裡卻柔暖不起來。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大的罪孽,老天爺要這樣折磨。
十五歲橫空出世的曠世奇才,卻是個殺人成性的兇手,屠殺百人後失去金丹和記憶,還成了個靠藥續着命的藥罐子。
只是這個藥罐子也是好運,嫁到了仙家。
可沒過多久自家人也被別人滅了門,外人看了,唏噓一句:看到沒?這就是活生生的報應。
自從失去金丹,花霖就這樣昏昏沉沉過了五年,而這突如其來的滅門慘禍就像第二根鈍針插進胸膛,讓她猛然清醒。
她決定,再去一趟蠱城。
但是在走之前,必須把身子養好一些,哪怕沒有金丹,筋骨強健些也好。
花霖歇息了小會兒,心思煩絮所以並沒有入睡。過了一會兒,小青匆匆進了門:“夫人,家主想要見你。”
“好。”
發生這樣的事,花霖自知有些責任,至少若不是她嫁了進來,阿孃也不會在山上爆體,把整個山莊弄得一片狼籍。
*
家主的書房處於山莊最高處,要想上去,得走好一截路。這地方算是山莊最爲深幽的一處了,但現在沒人有那個心思賞玩。
等到走到書房門口,花霖已經四肢麻軟了。
“兒媳花霖,見過家主。”
“嗯,進來坐吧。”
家主的嗓音有些疲憊,連帶着身子也略顯佝僂,是最近操勞過度,乏得過度了。
坐好後,花霖接過旁邊遞來的清茶,抿了一小口。
涼液下喉,身子變得輕快了許多。
“花霖,你對五年前的那件事,還記得多少?”家主的神色很是柔和,是循循善誘的那種問詢。
“兒媳也想記起點什麼。”花霖無奈苦笑。但那裡就像是有一層霧靄,明知道答案就在那裡,卻沒辦法觸碰。
似乎並不意外花霖的回答,家主輕“嗯”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你可知道幻夢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