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立字據(捉蟲)

緊接着,眼前雖小卻還算精緻的小木屋被一團濃濃的紅霧籠罩着,這濃烈的血腥味使得周圍侍從的喉頭一整抽搐,修爲定力稍弱些的,直接嘔了出來。

可是,阿孃還在裡面,阿孃的藥還沒有煎好啊。

花霖被人拉住,動彈不得,只能瞪着眼愣愣看着。她不知道身後死命拽住自己的是誰,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不能任由着阿孃呆在這樣的一個房間裡,所以拼了命想要掙脫束縛。

這紅霧似乎有自己的意識,圍繞着木屋漸漸旋轉起來,愈來愈快。到最後,好似一排身姿扭曲的舞姬投收衣袖,翩翩邪舞。

花霖的眼睫眉毛沾上了粘臭的血滴,即便睜開眼,也看不清前面是什麼。

阿孃…阿孃……

喀哧喀哧,瘮人的啃咬聲從屋內傳了出來,接着,血霧裡漸漸顯現出一個消瘦人影。

那人的臉還是阿孃的那張臉,可身上的肌膚卻已經變成了猩紅色,原本完好無損的衣物被撕得稀碎,一絲絲布料就這麼從肩頭掛拖到地上。

它緩緩拉動着自己的腿腳,很吃力地走動着。每走一步,身上便脫落下一塊腐肉,啪嗒砸在地上,血花四濺。

漸漸地,可以看到原本藏在血肉裡的骨頭,很快這似人非人的東西也不再能支撐整個身體,朝地上倒去,頭顱被甩了下來,滾到花霖的腳邊,露出那張血肉模糊的臉。

花霖愣在原地,忘了掙扎。

一雙手從背後伸過來,輕輕捂上她的眼睛,溼溼熱熱的,遮住了她的視野。

接着,有什麼涼涼的東西劃過臉頰,流進嘴角,鹹鹹的。分辨不出這是額頭上冒的虛汗,還是自己壓在眼裡無法抑制的淚。

“師姐,我在,不要怕。”是郎君,他輕輕在耳邊說着,沙啞又低沉,“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

仙澤的聲音迴繞在耳邊,焦急且熱烈,但是根本無法撫慰懷中顫抖的人兒。他轉身走到花霖面前,用身體擋住了血腥的一幕,雙臂環住這纖瘦的柳肩,緊緊抱住。

他喘着粗氣,胸膛劇烈地起伏着,一身湖藍色地衣袍也掩蓋不住滿身的血跡和擦痕——不知道他方纔趕回來的時候究竟有多急。

可惜花霖這身子的寒涼是從骨子裡散出來的,怎麼也捂不熱。

等到周圍的風聲完全消失了,她才微微擡頭,聲音沙啞極了,有些難聽:“師弟,它…是阿孃嗎?”

仙澤沒有說話,將花霖抱得更緊了。

用了揉進骨血的力氣。

看來,也是沒有必要再說些什麼了。她的阿孃去世了,走得…並不安詳。

“阿姐!”

從遠處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花霖立即轉過身子往後一望。

山莊的外門處站了一個男孩,有些熟悉。

這時仙澤的手也鬆了下來,花霖離開溫熱,趕忙往外門走去。

走進了看,這男孩的確是花骨子,只是這孩子這幾個月又長高了不少,已經有點少年的樣子了。

他身旁站着一位年老的侍從,花霖認識,是那位專門照看花骨子的老爺爺。這位老侍從原本可以安享晚年,可是他無兒無女,最終還是決定留在花骨子的身邊。

這時,仙澤也站到了花霖身後,握住了花霖冰涼的手。

溫熱再次浸入身體,讓人有些安心。

“小骨,你怎麼來了?”

花骨子似乎是剛剛纔爬上山來的,有些氣喘:“是,是阿姐旁邊的哥哥救了我,和華爺爺,然後把我們一路帶到這裡來的。”

華爺爺,就是這位老侍從。

“那,小骨,這一路上,你們有遇到什麼特別的危險嗎?”花霖還是一片茫然,神思還有些錯亂,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裡問起,“還有阿孃呢?你這一路上可見到了阿孃?”

花骨子歪着臉,眼睛裡寫滿了疑惑,“好像是,四姐姐她……”

“四娘子中了不知什麼毒,入了魔……”仙澤搶過了花骨子的話,但欲言又止,有些猶豫後面的話要不要說,就又被花骨子搶了先。

“那天晚上地上流了好多血,連主母都,”花骨子正說着,突然被仙澤陰沉狠戾的眼神嚇了一跳,趕緊改了口,“要不是哥哥回來得及時,可能我和華爺爺都,不一定能逃得出來。”

說到這,花霖的身子緊了緊,眼神頗爲複雜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有感激,有疑惑。

接着,她繼續問道:“那…你可在路上見到了阿孃?”

“阿孃她…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瘋瘋癲癲地追着我們,但是到了山腳下的時候突然不見了,哥哥就趕緊跑上了山。”花骨子低着頭皺着眉,雙手環抱胸前,一股子小大人的感覺。

看來剛剛那個已經化成血水的人,就是阿孃無疑了。

話畢,花霖的眉間又增了幾分悲慼。

“來人,趕緊在四夫人的院子附近收拾出一個乾淨的房間來,”不能再拖下去了,仙澤怕花霖的身子不行,趕緊把花骨子二人安頓下來,“師姐,你先先回去休息一會兒,這裡的事,我來處理就好。”

花霖想了想,正欲點頭,卻不想被弟弟打了岔。

“阿姐,你旁邊的這個哥哥是誰?”花骨子以前沒見過仙澤,仙澤現在一副黑垮垮的臉像是在脅迫花霖一般,花骨子就想要趕緊走上前把自己的姐姐奪回來。

剛上前了半步,花骨子被旁邊的華爺爺攔住了,有些惱,衝着仙澤頗爲嚴肅地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爲什麼拉着我姐的手?”

旁邊正在收拾剛剛那爛攤子的侍從侍女們匆匆走過,聽了這話,一個個都在憋笑。

這時花霖已經找回了神思,聽了這話眉間擠出了點哭笑不得的模樣:“這是你姐夫。”

沒想到這花骨子一聽,更惱了:“就是你娶了我阿姐?”

“怎麼?”仙澤往前走了一步。

“你你你!”花骨子受到仙澤的威壓,在實力的差距面前,不自禁有些腿軟,“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最終還是被華爺爺帶走了。

不管怎麼說,花霖心裡是感激的,她側過身,鄭重地看向仙澤,目光爬上那幾乎沒有什麼動靜的脣,眼,眉,心裡不是個滋味。

“師弟,再次多謝了。”

這郎君救了一次自己的命,又救了弟弟,她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應該的。”仙澤微微垂眸,細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珠子,瞧不清神色。

“師弟,你可以和我講講,這件事情的始末嗎?”雖然病重,但是花霖仍然想要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阿孃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

這話一出,仙澤突然有些慌亂,呼吸急促起來,眼神也飄忽躲閃着:“師姐,要不你還是……不要捲進這件事來。”

“爲什麼?”

花霖不解。

“我不希望你捲進這件事裡,這次的事情沒有想象的那樣簡單,”仙澤的眼皮有些微顫,還鬆了握住花霖的那隻手,那隻手現在全是汗,“這背後牽連甚多,我怕連累到你。”

瞭然了。

花霖的嘴角勉強勾了勾,安慰似的笑了笑,接着她擡起手臂,握住仙澤尚在空中無處安放的手:“這有什麼?我可是你的夫人,難道今後遇到什麼事你都要自己扛着,而我就成了擺設?

仙澤點了點頭,緊接着又趕忙搖了搖頭。

見到自家郎君眼神還有些飄忽猶豫,花霖輕撫着他的手背:“所以,這件事我要你說給我聽。以後不光今天,明天,將來,所有事情,我都要你說給我聽。”

“可,”仙澤還是有些搖擺不定,“萬一…”

“別萬一了,你既用劍挑起了我頭上的紅紗,不就是選擇了和我甘苦與共嗎?”

仙澤想了想,正準備再次搖頭,卻被花霖一把將自己牽到了房間。

兩人坐在湯泉的石桌兩邊,還沒開始說話,屁股都沒捂熱,花霖就站起去了裡間,拿來紙筆。

仙澤:“這是何意?”

“我要你立下字據。”花霖把紙筆遞給仙澤。

“什麼字據?”仙澤接過東西,疑惑地看着這張淡黃的新紙。

“我念,你寫,”花霖的手臂放在桌子上,一手撐着腦袋,“我,仙澤,今後在夫人花霖面前,絕不會有所隱瞞,事事明言告知,在此立誓,字據爲證,若違反,若違反……”

花霖想了半天,想不出違反的懲罰,索性問道:“你覺得什麼懲罰好呢?”

“嗯……”仙澤捏着筆頭,看着字據,想了老半天,“此生無緣再見到師姐。”

這算是什麼懲罰啊……

無妨,橫豎自己也想不到更好的。

“那你就這麼寫,寫完後摁個手印。”

“好。”仙澤慢吞吞地寫下最後幾個字,乖巧地回房按好手印,然後拿了張綢布把這張紙包好,走出來捧給了花霖。

花霖佯怒:“這字據上的東西可要給我記牢了。”

仙澤連忙點頭。

花霖這才接下了東西,專門放在一個小盒子裡,看向仙澤,緩緩說道:

“從今以後,所有事,無論大小,我都要你說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