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明之際,道家分爲兩大派別,即正一派和全真派。
金大定七年,重陽子王嚞收七位弟子創立全真派。三年後,王重陽病逝,其大弟子丹陽子馬鈺掌教,以山東爲中心,廣招信徒,勢力漸趨壯大。到長春子丘處機掌教之時,全真派已是盛況空前,在秦、晉、冀、魯、豫、皖都擁有深厚根基。東向海,西向秦,南際淮,北至朔漠,山林城市,廬舍相望,什百爲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待到成吉思汗統一蒙古,揮師南下,欲與南宋聯合圖金。河北、山東等地正處於三方交界,是三家必爭的咽喉要地。全真派因在這兩省擁有極大勢力,有兵家可借之勢,便成爲三方爭相拉攏的對象,蒙、金、宋先後派遣使臣,徵召全真教主丘處機。
對於丘處機,後人爭議太多,多詬病他背棄漢民族而投靠蒙古人。
但就當時形勢來講,他確實是全真派史上不世出的領袖人物。他審時度勢,認爲金朝必定滅亡,南宋孱弱也不可免,唯有蒙古方興未艾,必定奪得天下。於是他卻金使,謝宋聘,唯赴成吉思汗之召。
丘處機帶弟子西行覲見成吉思汗,受到大汗極高禮遇,賜以虎符、璽書,命掌天下道教,並免除所有全真道士的差役賦稅。後來,蒙古軍隊飲馬長江,征服金宋,建立元朝,全真派成爲他們收攬人心、安撫民衆的得力助手。蒙古人馬上得天下,但也明白治理漢地必須使用漢法,當時蒙古汗廷並無漢族士人佐政,全真道士便成了他們的漢學師父。元朝一代,全真派由下層進入上層,全真宮觀、弟子遍佈天下,聲焰隆盛,鼓動海嶽。
但凡事沒有恆久,到了太祖起兵反元,鑑於全真派與元朝關係,太祖接受劉基建議,轉而拉攏在江南頗有勢力的正一派。第四十二代正一天師張正常也是慧眼獨具,表示願遵太祖調遣。後太祖即位南京,建立大明,張正常入賀進京,太祖賜其“正一嗣教護國闡祖通誠崇道弘德大真人”,命其領道教事。
從此,在大明朝廷的極力擡高和反手壓制下,正一派日益興盛,而全真派逐漸衰落,經過多年,天下全真宮觀幾乎被正一派佔盡,連北京白雲觀這等全真大觀也都落入正一之手。
全真道士因受排斥打擊,逐漸轉入地下活動。沒骨氣的全真道士爲了生存,通權達變,轉投正一門下;有點操守的就隱居起來,繼續修行;有極少數則堅決抗爭,均被朝廷褫奪度牒,甚至被充作丐戶,受盡羞辱磨難。
張松溪是浙江寧波府人士,從小父母雙亡,全真道人孫十三見他靈根非同尋常,便將其收爲義子,從此入了全真門下。全真不興,張松溪從小跟師父流離失所、受盡磨難,但孫十三對他視若己出,倍加呵護,張松溪的童年還算多有歡樂,於是養成了他豁達樂觀之天性。孫十三傾其所學全部傳於張松溪,他本人雖資質平庸,但他有個了不起的師祖——張三丰,所以張松溪所習乃是全真正宗,加之他靈根異秉,修爲很快超越師父。
隨着張松溪的功力日漸增長,孫十三由喜轉憂,他知全真派身份特殊,生怕徒兒樹大招風,反丟了自己性命。於是臨死前立下遺囑,命張松溪隱名埋姓,尋一落腳之地,平平安安地過此一生,非到萬不得已,不得顯露功夫法術。
張松溪安葬師父之後,便嚴遵師囑,混跡市井,做些小買賣謀生。
後來因爲變故,他輾轉來到南京城,結識好友魏良輔,在他的資助下開了一爿肉鋪,聊以度日。
近日南京城連出怪事,魏良輔屢次受邀參與驗屍,都不得要領,官府無法,只能草草結案。魏良輔隱隱覺得此事絕非尋常,懷疑是術士做法。他雖劍術了得,但對於法術卻一竅不通,逼不得已,只好請張松溪出山,一道來探個究竟。
知道張松溪名字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知他出自全真派的更是鳳毛麟角,袁忠微居然一下就點出他的師承,着實讓張松溪吃驚不小。而提到全真一派在大明王朝的遭遇,想起從小的境遇以及師父貧病交加而死的慘景,他心中更是五味雜陳,一時說不出話來。
袁忠微見他心有所動,繼續說道:“外人均道我是秦中神相,好不風光,其實老夫還有一個身份不爲人知。張松溪,我與你是同鄉,生在寧波城西的子巷。”
張松溪一聽,心中大震,道:“你?你難道是丐戶出身?”
這丐戶由來已久。
南宋初,金兵大舉南侵,宋將焦光瓚率部不戰而降。金兵既退,焦部爲時人所不齒,被朝廷貶爲賤民。賤民多分佈在寧波、紹興一帶,地位低於尋常平民,遭人蔑視,生活悲苦。
待太祖大定天下,建立大明,爲更好地控制役使民衆,把所有著籍官府的人戶,編製成軍、民、匠、竈等戶,承當各色不同的差役。
這些賤民經歷了宋、元兩朝之苦,本以爲到了大明,算是守得雲開天現。誰知太祖對他們並無好感,認爲其祖上都是叛漢之徒,於是編其爲“丐戶”。後來,成祖靖難,將反抗他而忠於建文皇帝的人,也貶爲丐戶,令他們世代爲奴爲僕。
丐戶的社會地位極其低下,見到任何普通平民都得敬稱“老爺”“太太”“少爺”,而良民中即使是三歲小兒也可以對一個七老八十的丐戶直呼其名。丐戶不得從事士、農、工、商四民職業,乾的都是雜役、說媒、捕蛙、跑腿、敲鑼打鼓、擡轎擡棺材、收破爛換糖之類的“賤業”。凡被列爲丐戶者,男不許讀書,女不許纏足,不得與良民通婚姻,只能自相配偶。丐戶連衣着都是固定,男人須戴狗頭帽,穿橫布,不得着長衫,婦女要蓄“老嫚頭”,穿黑尼衣,忌用紅色,出門無論晴雨,必攜帶長柄雨傘,倒夾在腋下,這樣才能方便大家一眼識別丐戶。
平民即使賤至苦力,亦不願意與墮民爲鄰,丐戶只能自行聚居,其住宅也必須比一般平民要檐低三尺。寧波丐戶的聚居之地爲子巷,那裡全是歪斜破損不堪的竹籬茅舍,乾淨的屋子難得見到。因此在當地,“子巷生的”等同於“狗孃養的”,是句極惡毒的罵人話語。
這袁忠微聽到“丐戶”二字,仰天嘆道:“丐戶,丐戶!幾十年了,好久沒有人這麼稱呼我了。”
張松溪在寧波附近長大,知丐戶境遇悲慘,少時曾親見一名淪爲丐戶的全真前輩,路遇一羣平民,因沒有主動打招呼,鞠躬讓路,被活活打成重傷。看袁忠微動情,他想起往事,不禁心中一酸。
魏良輔對丐戶之事多有耳聞,他又比張松溪精明許多,聽袁忠微這麼一說,心下生疑道:“一入丐戶,永世不得翻身,千秋萬代爲主家奴僕,不得離開本地,即使稍有資產,亦不能捐資納官,改變身份。你怎得如此逍遙自在,行走南北,名震天下?”
不說則已,袁忠微聽罷,臉色刷的一下變白,面孔變得如石像般僵硬,雙脣戰慄,微微抖動,眼圈一紅,竟落下淚來。這袁忠微剛纔還喊打喊殺,現下竟潸然淚下,倒大出衆人意料……袁忠微,作爲一代成名人物,竟不顧強敵當前,還淚流滿面。只聽他哽咽道:“我出身丐戶,少時雖無緣進入學堂,但自問頗有天賦,自己偷着讀書無數。一日,讀到莊子《人間世》中‘與天爲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我如醍醐灌頂,不僅天子是老天的兒子,人人皆是老天的兒子,在老天面前,人皆應平等,而爲何天子偏偏用自己的話框起一些東西讓人們認爲它們是好的,再框起另外一些東西讓人們認爲它們是不好的呢?我們丐戶同樣爲人,他皇帝老兒憑什麼判我們活得豬狗不如?”
接着,他嘆口氣又道:“唉……只怪我那時年輕氣盛,憑書上之理,徑直去找私塾的夫子理論,結果被夫子驅逐,又遭生員恥笑,進而毆打。想到平日所受屈辱,胸中氣憤難平,於是不再顧忌身份,與他們對打,混亂之中,失手殺死一人,我恐懼之極,當天便逃出寧波府。”
說到此,年逾花甲的袁忠微失聲痛哭。在場三人,無不動容。
少頃,袁忠微止住哭泣,抹抹淚水,道:“從此,我浪跡天涯,幾次險些身死異鄉。幸得恩師不棄,幫我改頭換面,更名改收於門下,還傳我一身相術。後來恩師仙遊,我已在江湖小有名頭,因思家心切,悄悄返回寧波,打探父母下落,方知我逃走當晚,子巷便起了大火,雖施救及時,但我家周圍卻化爲白地,我父母及鄰里百十口人,無一倖免。
當地丐戶皆說,夜間見有黑衣人縱火。當時被我打死之人是一官吏之子,衙門皁役到子巷查抄抓捕,未能拿到兇手,定是這些狗腿子爲幫官長泄憤,害了我全家性命。”
張松溪聽得怒起,竟忘了剛纔雙方還劍拔弩張,猛地頓腳,道:
“朝廷鷹犬,卑鄙無恥!”
魏良輔不敢放鬆警惕,悄悄抓住張松溪的手腕,暗示他少安毋躁,聽聽這袁忠微接下來怎麼說。
袁忠微並未理會兩人反應,繼續道:“聞家人父老受我連累而死,我恨自己當年考慮不周害了大家,也怨這世道黑暗無邊,只可惜當時我空有一身相術,但卻手無縛雞之力,我衝入官府,卻被幾個皁吏輕鬆料理。報仇不成,又斷了手臂。我萬念俱灰,尋了一處清靜之地,想自行了斷。這時一位高人路過,救了我的性命,爲了復仇,我拜在他的門下,修習法術。後來他看我殺心太重,將我逐出師門,但我已得他部分真傳,用來殺敵,已是足夠。我血洗寧波府衙,殺了那些狗官,但這仍顯不足,我要殺過南京,再殺向北京,讓朱家狗皇帝知道,莫把丐戶不做人看!”
張松溪搖搖頭嘆道:“我說秦中神相聲名隆盛之時突然從江湖消失,原來中間還有這番曲折。”
魏良輔心中凜然,道:“血洗寧波府衙,是你一人所爲?”
數年前,寧波府衙上至知府,下到皁吏一夜間盡數被殺,手法極其怪異狠毒,所有屍體沒有一個囫圇完整,皆像是遭巨力撕扯,屍塊遍地散落,內臟隨處可見。朝廷震怒,但多方調集人手,皆查無可查。孝陵衛懷疑是殭屍作祟,但歷經數月也未找到殭屍藏身之地,只好結案作罷。
袁忠微點點頭道:“不錯,實不相瞞,老夫習的就是養屍之術,那日我引兩具白毛僵入得府衙,一前一後,無一人走脫,大開殺戒,好不爽快!哈哈哈!”
屍魅之術,誇巴永吉是內中高手,陸亦軒在陽明院聽他說過,操持殭屍需碰巧爲之,主要目的還是爲降服殭屍,萬不可故意蓄養殭屍。
江湖上也曾傳說有專門養殭屍害人的法術,不過此術過於惡毒,極損陰德,早爲法門正派所不齒,沒想到這袁忠微居然使得此術。
張松溪的心猛跳了一下,道:“養屍?此處之土地,潑水即幹,頗像秦中養屍土。袁前輩,你殺那七人,莫不是都養在此處?”
袁忠微道:“不錯!這裡土質乾燥,遍地無毛,不居蟲蟻,頗似鳳翔一帶土壤。屍首埋入這種土地,即使歷經百年千年,肌肉毛髮等也不會腐壞,再受地氣滋養,就會變爲殭屍。能找到此地,真是福氣!”
陸亦軒心中大震。誇巴山長曾講過此節,陝西鳳翔府以西,土地極厚,掘三五丈不見地泉,多有養屍之地。因此那裡有“二次葬”的風俗——人死之後並不馬上下葬,而是將屍體停殯於露天郊野,等屍上皮毛血肉都腐蝕化盡,方能入土爲安。若不照此辦理,囫圇屍首埋下三個月便會發兇,遍身長出細毛,變成毛僵。如果葬得夠久,不定成爲何種殭屍,養出一個魃,一個犼也不是沒有可能。
張松溪緊鎖眉頭道:“袁前輩,還差一人,還差一人就練成屍陣了對吧?八具毛僵,分立於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位置,攻敵時變化萬端,進退自如,來去如潮。此陣既成,萬夫莫當,不知能奪多少人性命。”
袁忠微一驚,道:“恩師沒有說錯,張松溪,你果然是法門奇才。
我將肺腑之言與你和盤托出,一則敬佩你的修爲,二則你也知全真門人所受屈辱,不比我們子巷中人少去多少,三則希望你能與我共報此仇。
大陣不日即成,到時必將南京六部那些王八蛋,殺個乾乾淨淨。將來我們殺到皇城,再不必像往日那樣躲躲藏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魏良輔久未出聲,聽袁忠微說得激昂,不禁冷笑一聲:“哼,袁忠微,你是被我們撞破陰謀,自知不敵,才改爲拉攏吧?剛纔你不是還用樹蛇毒粉想置我等於死地嗎?你口口聲聲爲丐戶報仇,但現下即使殺光天下官吏,到時只不過另換一批,那些丐戶之境遇又如何改變?”
袁忠微面色一變,執布招的右手微微顫抖,隨即橫眉怒視道:“那我該如何去做?跪地去乞求那幫狗官,不要再欺辱子巷中人,讓我們如良民一般過活?縱使這樣,誰來爲我父母償命?誰來爲那些枉死的丐戶償命?”
張松溪道:“袁前輩,莊子於《列禦寇》中說‘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那些南京城中的富戶,雖然都不是什麼好人,但不由你隨意殺得。不能公平對待萬物衆生,又如何求得天下丐戶境遇之公平?尊師說得不錯,你殺心太重,妄圖以暴易暴,終只會害人害己,一無所成。”
袁忠微怒道:“張松溪,魏良輔,我看你二人三才有成,三停平等,都是一副宗師之相,日後皆是開山立派之人物,以爲你們是能濟天下的人物,方將大計說與你等。未想到你們盡做掩耳盜鈴之事,滿口無用之胡話。張松溪,別以爲老夫不是你的對手,我喚出這些毛僵,誰勝誰負還是兩可。現下,我殺了這個孝陵衛的小崽子,充作第八具屍體。你們不是想做縮頭烏龜嗎?咱們各走各路,我所做之事,你們別再過問便是。”
張松溪搖搖頭道:“袁前輩,你年齡甚長,我尊你一聲前輩。先人罪過,後世代代承擔,我全真與你丐戶遭遇無二,我的痛苦不比你少。
但我卻不敢苟同你的做法,以殺止殺,何時能了,只怕到時掀起腥風血雨,以你一己之力,豈能保寧波丐戶平安?咱們本身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天撞見,我兄弟二人不得不管。”
袁忠微向後退了一步,看看四周,森然道:“哼,由不得你我了!”
魏良輔聽他言出詭異,心裡一驚,突覺腳下有異,低頭看去,不知何時,衆人腳下竟涌來大片鮮血……188孝陵衛魏良輔順着血跡看去,心中更是驚駭,這血竟是自袁忠微的小腿肚上流下。尋常人出了這麼多血,早已一命嗚呼,而這袁忠微居然還能勉力支持,談話如常。
張松溪大吃一驚,道:“袁忠微!你……”
陸亦軒注意到袁忠微此時已是臉色慘白,只聽他道:“呵呵呵,老夫爛命一條,早就舍與天地。今日以血引屍,雖屍陣不成,但憑這些殭屍,殺個夠本,老夫死也瞑目了,哈哈哈哈……”
笑聲中,袁忠微仰面倒下,張松溪搶上前去,只見他雙目圓張,已然氣絕。
張松溪心中凜然,這袁忠微看似文弱,做事卻如此兇悍。他聽說,正常起屍需要設壇作法,頗費周章,本想袁忠微大敵當前,斷無機會作法起出殭屍,沒想到他竟舍了性命,偷偷挑開自己小腿,用全身血液來做起屍引子。
看這老大一片血跡,已差不多完全浸入土地,方纔袁忠微與大家假意論辯,一定是爲了拖延時間。衆人只顧提防他手中動作,怕他突施襲擊,未想他竟用了這拼命的手段。
未及細想,陸亦軒突感腳下土地一陣涌動,好似波濤起伏,他險些站立不住。張松溪大喊:“起屍了!快走!”
魏良輔手腳極快,未等張松溪話音落下,便已拽着陸亦軒的後領躍出數丈。
聽“嘭!嘭!嘭!嘭!嘭!”五聲巨響,剛纔血污之處,突然炸開,無煙無火,但聲如震雷。只見五條黑影破土而出,躍起老高,落地之後,四散隱入黑暗,瞬間沒了蹤影,只有“篤篤篤篤”的聲音,越來越遠。
張松溪一驚:“壞了!它們這是往城中去了!”
陸亦軒心中駭然,看這五具殭屍奔走如此迅速,比他在陽明院見到的走影不知強過多少倍,若讓它們進了南京,那秦淮河畔人流如織,不知又會生出怎樣的慘象。
情急之下,只見張松溪飛起一腳,將地上袁忠微的屍首踢到半空,緊跟着雙掌凌空拍出,只聽得一聲巨響,屍首當空碎成齏粉,一股極濃重的血腥之氣四散開來。魏良輔和陸亦軒皆未防備,胸中一悶,差點吐了出來。
張松溪自言自語道:“對不住了,你生前困苦,死後還教你不得全屍,但這因果皆由你起,怨不得我等。”
接着對魏良輔道:“師召兄,我用內丹催了血氣,那幾個殭屍必被吸引回來,你們快躲到廟裡去!你那佩劍不是法器,包裹中有糯米粉,待會若有殭屍撲到,撒它們便是。”
陸亦軒乾嘔幾下,心中大罵張松溪,此人妄稱全真奇才,竟然不懂殭屍嗜血之理。今夜明月當空,殭屍本就吸取了陰月精華,再加上血氣催動,必會狂性大發,憑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敵?
而魏良輔好像並不擔憂,從包袱中翻出一包糯米粉,拽起陸亦軒,奔回廟中。
陸亦軒一走,張松溪手中的紅紙傘受他靈根吸引,也微微抖動起來。張松溪見兩人進廟,放下心來,看看那紙傘,哼了一聲,罵道:
“媽的,世風日下,一件物事竟也能忘了祖宗!”
陸亦軒先前只道這二人是以敲詐勒索、騙吃騙喝爲生的光棍逸夫,誰知他們一個名醫一個玄門弟子。加之剛纔張松溪那番駁斥袁忠微的言論,陸亦軒對二人已由憎惡變爲欣賞,現下倒爲張松溪的安危擔心起來:“魏先生,這殭屍非比尋常,張先生可知曉厲害?”
魏良輔搖搖頭道:“對手越是狠角色,他越是高興。我這老弟,修190孝陵衛法成癡,練功成癮。他全真派本是講個清靜無爲,但這傢伙卻貪戀那猛進苦練的法術功夫,倒荒疏了淡泊率性的道修。”
陸亦軒擡頭望去,見張松溪在空地之中來回踱步,看那身影,頗有些躍躍欲試。袁忠微以命換來的局面,好像竟成了他引頸期盼的玩樂,陸亦軒心中感嘆,這張松溪還真是個怪人。
藉着廟裡燈光,張松溪也看見探頭探腦的陸亦軒,大聲吆喝起來:
“臭小子,你們孝陵衛誤人子弟,大好華陽劍法,讓你使得如花拳繡腿,這渾陽傘在你手中算是廢了!待會兒讓你見識見識大爺的手段!”
話音剛落,四面“篤篤”之聲又起,定是那些殭屍被血氣引了回來,這聲音由遠及近,感覺比剛纔離去之時又快了不少。
張松溪一聽,口中發出長嘯,將五具殭屍聞聲,盡數撲向這邊。
那五具殭屍雖有黑棉布層層纏繞,但雙臂都已掙脫而出,白茸茸的胳膊,就像附了一層銀鼠皮毛,在月色下格外打眼,每個殭屍身上還掛有零碎繩頭和殘破符咒,看樣子像是趕屍術士常用的裹僵布和套僵索。
這些東西專困殭屍,應是袁忠微養屍時使用的鎮屍之物,以防止屍體發兇之後,起屍時不受控制。
袁忠微此番以血起屍,這些殭屍因血氣所激,發生狂變,竟能一下掙脫這層層束縛,真是駭人至極。
張松溪見這情形,不懼反喜,大喝道:“白毛僵!甚好甚好!”
只見他雙腳不動,攔腰前掃,僅一下子,便將撲在最前的那具殭屍擊得橫飛出去,這正是華陽劍法中的一招——烏龍折腰。陸亦軒在陽明院中,不知練了此招多少次,但第一次見它還有如此威力,不禁心下駭然。
此時,其他四具陸續趕到。袁忠微已死,殭屍失了操控,遇物即殺,面對張松溪這個大活人,自然八爪齊下,全力攻擊,那個先前被掃倒的殭屍也再次立起,加入戰團。
張松溪將紅紙傘施展開來,左突右擋,雖來來回回使的都是華陽劍法裡的招數,可對陣五屍,卻顯得遊刃有餘,三四十招使過,殭屍被他或挑、或掃、或刺,盡數飛了出去。
陸亦軒看得目瞪口呆,殭屍皮堅肉硬、力大無比,尋常人物和普通刀劍根本無法傷它,如果不用定屍符或棗核釘,制服一隻走影便要費上一番蠻力,所以孝陵衛屍魅中的軍士,專門選取那種膂力超羣,善使長、重法器之人。
這毛僵又高出走影一等,按屍毛分爲綠毛僵、黑毛僵和白毛僵,其中又以白毛僵實力爲最。這張松溪竟只憑單手使一把輕巧法器,便將五個白毛殭屍打得人仰馬翻。
同樣一套華陽劍法,平平常常的招式,教張松溪使來,真是開山裂石,威風八面。陸亦軒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此刻方纔理解父親曾說過的那句話——“愈是最平淡之中現神奇,纔是大宗匠之手段”。
那殭屍是無靈智之物,心中從未有過“怕”字,加之它們銅皮鐵骨,雖受張松溪重擊,但顱腦未傷,很快又直立而起,再次撲來。月光如皎,似水銀瀉地,衆殭屍杯口大的黑眼中已泛出綠光,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奔走之時,腳下沙石紛飛。陸亦軒看得全身汗毛豎起,一股涼意從心底直冒上來,這五個白毛殭屍出地面已有一段時間,想必吸足了月之精華,現下應是它們最爲兇殘的時候。那紅紙傘又是純陽之物,殭屍更是如餓殍見到食物。它們出招雖無章法,但力大無比,摧筋破骨,加之爪中帶有屍毒,活人若被抓中一下,便就吃它不消。衆屍將張松溪圍在覈心,亂抓亂拿,勢若瘋虎,看這情勢,又比剛纔危險許多。
張松溪縱高竄低,身法伶俐,紅傘連出,怎奈這些殭屍已然成型,都如銅澆鐵鑄一般,雖能擊退,但傷它不得,倒下又立起再戰,來來回回綿延不絕。突然間,一隻殭屍手臂陡長,張松溪雖急閃躲過,但“嚓”的一聲,衣服被劃出一道口子。
魏良輔看在眼裡,不免有些擔憂,急道:“松溪!別再玩了!獅子搏兔,猶用全力啊!”
張松溪大聲笑道:“哈哈哈,這纔有趣,這纔有趣!臭小子,知道何爲華陽劍法了吧?老子再讓你看看這渾陽傘是何用法!”
說罷右手輕抖,陸亦軒眼睛一花,紅紙傘已化作一根火柱……陽明院中,陸亦軒學到的全是正一一門法術,他以爲天下法術,皆是一樣,未曾想世間還有張松溪這樣不念咒語,不用符籙的施術方法,完全與他所知,背道而馳,真是大開眼界。
只見那紅紙傘熊熊燃燒,但張松溪卻執握如常,絲毫未見有灼痛之感。他大喝一聲,飛身躍起,紅傘前送,一個老鷹撲雞的變招,手中火柱從一隻殭屍頭顱中貫穿而過,接着他手腕一抖,紅傘“啪”的一聲張開,火柱變爲火球,那殭屍的頭顱被撐,瞬間爆裂。張松溪落地之後,跟上一腳,無頭殭屍便如一根木樁,飛出丈餘,重重摔下,再也無法立起。
殭屍雖無靈智,但卻知護住命門,雖然術士都懂打屍打頭的道理,可由於殭屍防護甚嚴,往往很難下手。張松溪這招老鷹撲雞仍是華陽劍法中的招數,但讓他使出,卻是迅捷無比,風行電掣,那白毛僵竟不及防禦。陸亦軒心道,即使蕭遜經長使來,怕都遠不及他。
更令陸亦軒驚訝的是,那殭屍之首,硬若頑石,但看紅傘穿入之時,竟如同刀插豆腐一般,輕而易舉。如若不是傘上火焰有法力的話,那這張松溪的膂力可真是世間罕有。
張松溪收傘橫掃,再打右邊殭屍,這殭屍手腳饒是迅速,立即收爪回來,擋在面前。只聽“嚯喳”一聲,殭屍雙臂盡斷,但那紅傘去勢不減,直擊面門,一下掃去半個頭顱。這一擊,霸道至極,連魏良輔都驚得呆了,他平素並不看重這些玄門之術,總覺是故弄玄虛,只知張松溪修行成癡,平時偶爾見他顯露一些法術,但遠無今晚臨敵這般兇悍。相識多年,彷彿今次纔算是真正認識這位老弟。
張松溪將手中紅傘使得風聲虎虎,傘上火焰隨着他的攻擊時明時暗,每當他使出殺手,那火焰更是光耀奪目,轉眼之間,另三隻白毛殭屍,皆被擊碎頭顱,橫七豎八,盡數了賬。
張松溪飄然落地,左手拈一訣,順着紅傘一捋,那火焰應手而熄。
他衝破廟喊道:“師召兄,帶那小子出來吧,哈哈哈,還有兩隻沒養成的,咱們一起挖出燒了,一了百了。”
七具屍體堆在一起,燒起熊熊烈焰,倒有幾分詭異的壯觀。
張松溪哈哈大笑,道:“過癮過癮!關起門來練功,就是不如這真刀真槍爽利!師召兄,許我的好酒可不能落了,改天我割幾斤帶皮肉去你那,一併燉了下酒。”
魏良輔看他三四十歲年紀,卻歡喜得如孩童一般,搖搖頭道:“全真派講求清修苦練,怎麼出了個你這樣的酒肉之徒!”
張松溪嘻嘻一笑:“法術武功,喝酒吃肉,乃是我人生兩大趣事。
師父臨終時交代我不能隨意顯露法術,你再不讓我吃喝,那活着就着實沒有意思了,我死了算了!”
魏良輔聽他一說,也笑了:“看來全真除情去欲、心地清靜的法統,要斷在你的手上了。”
他這一說,張松溪突然收起笑容,嘆了口氣道:“唉,且不說法統傳承,光我這一脈法術,從祖師張真人傳下,已有幾百年。師父臨終不讓我顯露給外人,我也無從收徒,怕是要失傳啊。”
雖然全真不興,但仍是玄門正宗,傳衍弘法,是每個弟子的職責所在。張松溪已近中年,魏良輔知他幾年前就動了開門授徒的心思,但無奈其身份特殊,又良材難覓,一直未能實現。
魏良輔知道觸動張松溪心事,便不再言語。火光下,張松溪面色凝重,剛纔面對勁敵也未見他有如此神色。半晌,他將紅紙傘反遞給陸亦軒,道:“臭小子,你可以走了,不可對任何人說起今晚之事,否則要你好看。”
陸亦軒剛握住傘柄,張松溪突然一拽,陸亦軒猛的受力,向前一撲,張松溪已經抓住他的脈門。陸亦軒大驚,忙想掙扎,卻感覺渾身無力,抓住脈門的那隻手,變得如烙鐵一般,好似將他渾身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陸亦軒尚未叫出聲來,那塊烙鐵又陡然變成冰塊,他渾身又瞬間冰冷,如同從火爐來到冰窖……張松溪鬆開手,嘆了口氣道:“你的靈根竟能吸引渾陽傘,果然上藥三品皆近圓滿。難得難得!唉,你若不是孝陵衛……”
魏良輔心裡一驚,道:“我記得聽你說過,人自嬰孩到長大成人,其精氣神皆有損虧纔對,這小子竟……”
張松溪點點頭道:“我師父也說精氣神三藥俱全者,世間罕有。全真史上僅四人而已,王重陽一個、丘處機一個、張三丰一個,還有我算一個。這臭小子與我有緣,倒是適合入我門中,傳我衣鉢。”
陸亦軒嚇了一跳,這張松溪真是有趣,先前還是罵罵咧咧,現下竟然想收他爲徒。看張松溪之修爲,絕對可以稱作當世高人,但自己身入孝陵衛,前程大好,豈可再受業江湖人士。同時,他知大伯雖對張三丰敬奉若神,但那是超脫派別把他當仙人對待。至於當世全真中人,因其師祖輩與元朝的關係,陸子淵心中是頗爲不容的,自己要投了張松溪,那回去還能了得。於是便道:“張先生法術高強,但後進資質平庸,不敢妄自攀附。”
張松溪這人,行爲粗放,口無遮攔,但經此一事,陸亦軒知他一身正氣,心中頗爲敬佩,雖張口拒絕,但有些不忍,於是心中措辭半天,才擠出這麼文縐縐的一句。
其實,張松溪心中也覺得全真正一,修法截然不同,陸亦軒又是公門中人,收爲徒弟,太過不妥。陸亦軒要不說此話,他也就作罷了,但聽陸亦軒張口謝絕,張松溪反倒大爲着惱。他對自己的修爲頗爲自負,一心想挑個值得教化的徒弟來教,自認以他的水平,無論輪到誰頭上都是大喜事一樁,對方定會馬上磕頭拜師,從未想過竟會有人拒絕。
張松溪臉上一時掛不住,怒道:“媽的,臭小子,倒成了我來求你學藝了!我只是看你這塊大好材料,讓孝陵衛那幫笨人教成了蠢牛木馬,大大可惜。”
陸亦軒聽他的話頭又繞到孝陵衛頭上,還辱及伯父和衆位恩師,心下也惱,昂然道:“我孝陵衛高手甚多,只是我本人愚鈍,未得真傳。先生,我不要你教,也與你大大無緣,我立誓不泄露今天之事就是。告辭!”
說罷,陸亦軒擡腿便走,只聽背後魏良輔冷笑一聲:“哼,小子信口雌黃,你可知你手中渾陽傘是誰所造?”
陸亦軒扭頭道:“張三丰張真人所造,又能怎麼樣?”
張松溪道:“錯亦錯亦,我師祖豈能在這等微末物事上浪費工夫?
這是二十年前我親手鍛造的。當時我還未練成三昧真火,用起這渾元傘總覺無法達到至陽至剛境界。時日已久,不禁遷怒於它,一次酒醉,心中性起,就把它隨手扔了。唉,火蠶絲得來不易,後來我心生悔意,但再也找尋不回。這麼多年來,我竟再也沒有得到更加趁手的兵器,只好自創一套拳法,從此不用法器。”
陸亦軒心下驚異,這法器竟出自當世人物之手,張松溪沒甚名頭,難怪孝陵衛中無人能說出這法器的來歷和奧妙。
但他心中有氣,甩手將傘扔向張松溪,道:“哼!說了半天,原來是想討要你的傢伙,還你就是。我還看不上你全真的東西呢!”
張松溪看他性子倒直,笑道:“這渾陽傘雖是我造,但與你更加合適,既然認了你的靈根,它就已經歸你。你能用得全真法器,證明與我有緣,我願教你,也多半是衝了它的面子,怕你今後不會使它,浪費了我的渾陽傘。”
陸亦軒將信將疑,但嘴上卻不服輸:“哼哼,我孝陵衛高手甚多,師父自會教我。”
張松溪搖搖頭道:“孝陵衛廣藏經典不錯,無論何種法器,都能按圖索驥,即便奇門兵器,依據典籍略略變招即可。但全真法器與衆不同,若不配合內丹修習,這法器與廢銅爛鐵沒有什麼區別。孝陵衛都是修習外丹之人,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你定難有大成。”
陸亦軒並不搭腔,半晌,拱拱手道:“張先生,能否有成,不是空口白牙能說清的。你也知道孝陵衛承襲正一派,門派有別,我難以從命。”
張松溪嘆了一聲,將渾陽傘扔還給陸亦軒,道:“小子,記住我的話,以體爲鼎爐,煉精氣神三藥,調運內火,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你三藥幾無損虧,僅需略微築基,便可入得初關。
我現下教你‘通八脈’的法門。”
陸亦軒一心想走,勉強聽張松溪說完通八脈的口訣,便轉身而去。
只聽後面張松溪又道:“想明白了,到城裡三牌樓集市找我,賣豬肉的黑臉張便是。”
陸亦軒不再答話,徑自向城內走去……燒罷殭屍,張松溪要過魏良輔的長劍,圍袁忠微血跡劃了一道圈,這圈並不封死,留下一口朝向西南,那是豐都城的所在。
“好大世界,無遮無礙,死去生來,有何替代,要走便走,豈不爽快。”
張松溪連念三遍《往生咒》,道:“袁前輩,你不是壞人,可惜誤入歧途,世道黑暗,但你我終應有一顆光明之心。安心去豐都城吧,切莫去做那孤魂野鬼。”
魏良輔搖搖頭道:“唉,希望他來世別再投胎於丐戶之中。”
張松溪慘笑道:“投胎之事,誰能定得,只盼世間再無丐戶。”
陸亦軒趕回衆人落腳的飯店,已經是東方露白,見大家已經起牀,他也不再歇息,用冷水洗了把臉,清醒清醒。大家只道他看了一夜擂臺,心中均笑他癡迷,倒也沒覺什麼異常。
到了轎伕營,成排的鞋履鋪讓幾人目不暇接,雖然大家都生在京城,但還是不禁感嘆南都之物資豐饒。
雖平時大家以兄弟相待,但郭丹鶴畢竟是女兒身,窺看女人足乃是大忌,四人不便隨她買鞋。衆人分頭閒逛,約好兩個時辰之後,在附近最大的鞋履店高升號碰面。
郭丹鶴平日裡並不在意打扮,大家早已習慣將她作假小子對待,誰想一到這裡便露出了女兒本色。整一晌午,將街上鳳頭、雲頭、圓頭、方頭、高頭、小頭、笏頭、叢頭、歧頭、獸頭等等式樣的鞋子試了個遍,也未挑得一雙稱心如意的。加之她郭家門規特殊,女子皆不許纏足,因此她的一雙大腳片子,更是難覓合適的鞋履。
陸亦軒和牛德皋就在高升號裡隨便挑揀了兩雙便鞋買下。不幾時,司馬隆和丁猴兒走了回來,倆人手中也各多了一個包裹。牛德皋好奇,上去一把將丁猴兒的包裹搶了過來,拆開來看。只見裡面包着一雙皮靴,黑漆、方頭,靴面光順滑溜,一看便知是上好皮革。這鞋鞋幫厚實,裹以皮革,用絲線繩納制而成,鞋底納着麻繩,針腳均勻細密,每隻鞋底上還鑲有十五枚圓頭鐵釘,再看靴筒之外,還綴有供穿時紮緊的皮帶。
“蹴鞠鞋!沒想到這裡有這麼好的蹴鞠鞋!”牛德皋兩眼放光,高聲嚷嚷起來。
司馬隆頗爲得意地拍拍丁猴兒,道:“如何?牛德皋比你識貨,讓你買,你還老大不情願。那老闆手藝精到,光這鞋幫,便納了三層皮革,這鞋底,更是整整用了八層上好皮子啊!”
丁猴兒聽牛德皋稱讚,也覺得自己買的物有所值,不禁面露笑容。
聽司馬隆這麼一說,忙解釋道:“不,不,我不是嫌這靴子不好,而是你想參加那玩意兒,我真怕咱們應付不來。一雙靴子,一兩幾錢銀子,到時候如若派不上用場,那真是浪費得緊!”
丁猴兒平素花錢縮手縮腳,這次竟肯拿出十雙鞋的價錢來買這蹴鞠鞋,陸亦軒心中打了個突,道:“司馬隆,你不會是想……”
司馬隆見陸亦軒猜出他的意思,更加得意道:“陸亦軒,是不是怕了?陽明院有十多人,我不勉強你!”
陸亦軒一聽,怒道:“呸,我怕?我是不願與你爲伍罷了!”
司馬隆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山長已經命我爲球頭,負責張羅陽明院的圓社,蹴鞠會有咱一份。現下是你不願與我這球頭爲伍,你當不得圓友,那怪不了本人,哈哈哈。”
這消息太過突然,陸亦軒聽司馬隆說得真真假假,一時不知該怎麼反駁。
牛德皋忙出來打圓場道:“行了行了,陽明院裡誰不知道你與陸亦軒進境最快,要組圓社,你倆都不可缺少。司馬隆,你的話是否當真?”
司馬隆深知陸亦軒的能力,組成圓社,如果將他排斥在外,還真是自廢武功,於是也順着牛德皋的話,道:“千真萬確,山長不日便會宣佈,陽明院獲准參加臘月裡的蹴鞠會,我任球頭。你和陸亦軒趕緊去買蹴鞠鞋,到時咱們在各位大人面前好好露上一手!”
陸亦軒心中嘆道,真是“虎父無犬子”,早聽聞司馬隆之父在孝陵衛中是絕頂精明之人,只可惜法術修爲不濟,升到百戶後再未受重用。
司馬隆小小年紀,竟知道遊說山長,參加這露臉之事,看來他投機鑽營的本事真是得了父親的真傳。
但陸亦軒自小酷愛蹴鞠,雖不滿司馬隆,但若因此錯過加入圓社,那卻是大大不划算。當下顧不得賭氣,拉牛德皋一起按司馬隆指點的地方買來蹴鞠鞋。
臨近中午,郭丹鶴撅着嘴,抱着兩雙鳳頭鞋緩緩而至,她挑得意猶未盡,只恐怕時間太晚,纔將就着買了兩雙,路上越看越不順眼,想轉頭回去,重新買過。
民間男女老少,對蹴鞠無一不愛,明軍之中,更是風靡。大家皆是軍中子弟,自是從小習之,郭丹鶴雖爲女流,但從小隨父親習武,沒少跟武館中的學徒們蹴鞠。司馬隆知郭丹鶴勇猛,有意拉她入夥,便將蹴鞠會一事也跟她說了一遍。郭丹鶴立馬精神百倍,將新買的鞋子往丁猴兒手裡一塞,疾奔去買了蹴鞠鞋,還順手買回一個鞠來。
其他人只知買鞋,卻忘了沒有鞠,好比巧婦無米,而郭丹鶴看似行事魯莽,但卻能想到此節,陸亦軒不禁暗贊郭丹鶴外粗內細。衆人看到好鞠,齊聲叫妙,心中癢癢,恨不得馬上開練。
回到陽明院,牛德皋跑到司馬隆寢房裡去商討圓社之事,陸亦軒一路勞累,加之懶得見司馬隆洋洋得意的嘴臉,便和衣倒在牀上,似睡非睡,閉目養神。
“眼不觀,鼻不嗅,口不言,耳不聞,腦中空明澄澈,無一絲思慮。
然後斂身側臥,魂不內蕩,神不外遊……”
矇矓之中,腦中響起個聲音,竟是昨晚張松溪僅說了一遍的口訣。
陸亦軒讀書了得,當晚雖不經意,但仍一字不落地記在心中。
陸亦軒雙手抱頭捂耳,但這口訣卻不停在耳旁響起,循環往復,如同魔咒。
不知不覺,陸亦軒心意已由生死竅起,一吸由尾閭升至頭中爲督脈;二呼由前任脈降至生死竅;三吸由生死竅上升至氣穴爲帶脈,雙分至背後雙腰眼,雙上兩膀凹定住;四呼由兩膀凹雙走兩肘外爲陽俞,走中指至手心定住;五吸由兩手心走陰俞,雙回至胸前定住;六呼由胸前雙降至帶脈,合歸一處回生死竅;七吸由生死竅直升至絳宮定住爲衝脈,不可過心;八呼由心下降至生竅分開雙走兩腿外爲陽躋脈,過腳趾至足心涌泉穴定住;九吸由涌泉穴雙回兩腿內面爲陰躋脈,過生死竅至氣穴定住;十呼由真氣降至生死竅定住。
五呼五吸一過,陸亦軒忽覺心花怒放,周身酥快,萬緣淨盡,心地空明,不可抑制的又連使兩遍“通八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