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節還有個尾巴落在這人間,所以京城裡照舊陰鬱着揮之不去的潮溼感,而這股潮溼感也日漸侵襲了肅親王的眉頭,使得他不展歡顏。
魏舒行每日裡忙着打理府裡的大事小事,他則坐在後院的涼亭裡,看着水面上的一朵孤零零的睡蓮,在雨霧中孤芳自賞着。
月氏族大舉進攻堯曲城一事在這大慶的滿天下都已不是秘密,所以即使是被軟禁在府中的肅親王也已經得知了此事。他心裡擔憂着仍在堯曲城中的蕭墨遲,但是這一回,他卻格外安靜,不曾纏着陳琛上密函給皇上,想爲蕭墨遲求個平安的承諾。與蕭墨遲的性命相比,他更掛念的是大慶邊關的安危。
肅親王記得,從自己記事起,大慶的邊關便時不時地會有些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但大慶也是得蒼天眷顧,從來不缺良將之才,所以這些小打小鬧從來未曾危及過大慶的長治久安,於是也未曾有人將這些小打小鬧放在心上。先帝是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皇帝,所以邊關若能安寧,他便並無雄心再去開疆拓土。但是現在輪到顧則宣這個侄子了,他的一腔野心在他登基之初料理蕭家的時候便已經盡顯無遺。肅親王很確定這個小子有朝一日一定會掃蕩西北的各個部落,將那一片土地全都歸入大慶的版圖。但顯而易見的是,在這個小子尚未準備充足的時候,便已經有人來惦記着大慶這塊肥肉了。
“哎。”肅親王嘆口氣,並不變換姿勢,依舊盯着那朵睡蓮出神。
“邊關打起來了,卻要委屈你這個大內高手在這兒陪着爺賞花。”肅親王頓了頓,看着那朵睡蓮莫名其妙地說道。
一直站在肅親王背後的陳琛聽到這話,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句話肅親王是說給自己聽的。他的面色如常,淡淡地答道,“皇上要我在哪兒,我便在哪兒,並沒有什麼委屈可言。”
肅親王轉過身子,“哦?”
陳琛與肅親王相處日久,聽得明白他話裡的反問之意,但是自己卻無心回答這類無關緊要的問題。但是肅親王久久地盯着自己,並不移開眼神,他也只得答道,“忠君便是報國。”
肅親王垂下眼皮子,甕聲甕氣地說道,“你倒是想得開。”
陳琛不再答話。從當年還是大內侍衛的時候起,他便練就了把自己當做空氣的本事,無論身處怎樣的環境之中,他都能夠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所以,監守肅親王的這些年頭裡,他更是將自己一直視作無物。
肅親王見陳琛不答話,也不計較,又自顧自地說道,“想當年,你們這三大高手也是名震大內,可現在,卻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想及此處,他的心思不由得在古鏡川的身上多繞了繞。這人在蕭墨遲的身邊守着,也不知究竟是福還是禍?
陳琛低頭看看懷中的那一柄劍。這還是他受命來肅親王府前,皇上御賜的聖物。劍的確是柄好劍,薄如蟬翼,削鐵如泥,但是武功練到他這樣的地步後,已經不必再在武器上挑挑撿撿了,哪怕只是一根樹枝,到了他的手中,威力也是不可小覷。不過,若是能以此劍與武直或是古鏡川過過招,想來也是快事一樁。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陳琛心中長嘆一口氣,現在想想,那些年能與古鏡川和武直坐在一處喝酒聊天、切磋武藝的日子也是令人萬般懷念的。
肅親王自己坐着也突然嘆口氣,又繼續說道,“我這個侄子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把武直這個將才摁在身邊做御林軍統領,當真以爲旁人猜不到他的心思嗎?要知道,傅德昱那個老狐狸可不比……不比當年的蕭壬何省油。”
陳琛聽到此話心中倒是吃了一驚,從來都只聽到肅親王對着當今的皇上罵罵咧咧,這還是頭一回聽到他如此說起聖上,語氣中竟也有幾分難以掩飾的關心。
陳琛心中雖詫異,但是依舊一言不發。武直的確是個將才,難得地也有一份雄圖大志。他們三人還是籍籍無名的大內侍衛時,武直說起日後安邦定國的夢想時,雙眼中便好像落下了星辰一樣,燦爛無比。如今邊關戰事重起,武直卻只能呆在京城之中,他心中只怕很是苦悶吧?不過既然是皇上的安排,想來也不會有錯處。
陳琛正出神的時候,魏舒行拿着厚厚的賬本來了,“爺,這是府裡這個月的支出,你看看。”
魏舒行月月做過帳後都會將賬本捧來讓肅親王過目,肅親王心情若是好,便會掃上幾眼,若是不好,便看也不看便合上了。
肅親王見自己閒着也是閒着,便煞有介事地將賬本接了過來,但纔看了一兩行便有些不耐煩了,又將賬本推到了魏舒行的懷裡,“爺還是不看了,頭疼。”
魏舒行也不計較,將賬本收入懷中。
肅親王盯着魏舒行出神了片刻後,突然說道,“或許你不該留在爺府中當個管家。”
魏舒行正欲離開,聽得肅親王這番話,奇道,“王爺這是什麼話?”
肅親王笑得無奈,“你當年可是與蕭重並駕齊驅的大才子,現在窩在爺府裡當個管家,還真是委屈你了。”
魏舒行聽得肅親王這番話,淡然地笑笑,“士爲知己者死,舒行偏喜歡給王爺做這個管家。”
肅親王卻低下了頭,若有所思地說道,“那小子因爲蕭家,將不少有才之士都料理到先帝那兒去了。現在邊關又起戰事,正是用人之際……若是你……”肅親王的話說到一半兒便卡在了嗓子眼裡,他看了看站在一邊不動如鐘的陳琛,又迅速地瞥了一眼魏舒行。
魏舒行畢竟跟着肅親王多年,已然明瞭了王爺的心思。他搖搖頭,“六姨太和七姨太那兒還吵着呢,爺要跟我去看一看嗎?”
肅親王與先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與先帝的癡情全不一樣,變着法兒地討回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於是,這後宅便也熱鬧非凡了,隔三差五地便有人爭風吃醋。肅親王一聽這話,頓時蔫了,耷拉着腦袋說道,“你去吧,我還是不去了。”
肅親王一生脾氣耿直、暴躁,實不是懼內之人,只是夾在自己的女人之間會左右爲難而已,倒不如索性甩手交給魏舒行去處理。他這人最是公平了,絕不會有失偏頗,肅親王對他放心得很。
魏舒行面上帶笑,朝着陳琛微微點頭示意後便離開了。
肅親王照舊嘆口氣,擺出了棋局,自己與自己對弈了起來。
陳琛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倒對這個暴脾氣的王爺少許改觀了些。無論他平日裡議論皇上的言辭有多不堪入耳,但現在看來,他對這個侄子,並非完全無情無義。
肅親王一人枯坐着對弈,心中雖苦悶,但落子間依舊赫赫有聲,不失氣魄。這殘局他與魏舒行一同解了好幾日了,依舊毫無頭緒。他捏起一枚棋子在指間揉搓着。玉石做就的棋子微微有着潮溼感,涼意一直沁入到了心底。他猛地想起了皇宮中的當今聖上,那小子只怕現在心頭也是毫無頭緒吧?
肅親王又僵硬地咧咧嘴笑笑,當年那個小子還是軟綿綿、肥嘟嘟的時候便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生在帝皇之家,也真是難爲他了。他一轉念又想起了蕭墨遲,又笑了笑,但這笑卻少了幾分僵硬。本是同根生,但他們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皇上此時正心煩意亂地坐在乾清宮中。掌扇宮女也是個有眼色的,看得出皇上心情不佳,所以大氣也不敢出,只一下一下地揮着團扇爲皇上遞送着清風。皇上卻只覺得這撲面而來的也是燥熱的風,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掌扇宮女忙弓着腰退下了。
傅德昱纔剛剛離開。季年若從前線傳回了戰報,說是未曾能如期抵達匯軍地點。更令他感到頭疼的是,援軍的糧食竟被劫走了大半,若不加緊撥糧,援軍的溫飽將難以爲繼。這讓他心中着實窩火,月氏族的士兵沒能趕走,倒把糧食弄丟了,這說出去可是個天大的笑話。但大敵當前,他卻不能臨陣責罰這些將領,否則軍心必定動盪不安。
他與傅德昱商議了一陣子,始終毫無結果,便也只能遣傅德昱先行離開了。月氏族的士兵已經開始攻城了。傅容等人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他面上盡顯憔悴神色,自己已經好幾日沒能睡一個安穩覺了。奏摺這會兒也是擺明了看不下去的,他索性和衣躺在了榻上,閉目養神。他的腦子卻始終不肯歇下來,依舊不停地轉着……
這樣濡溼卻悶熱的午後,他滿腦子裡都是堯曲城、月氏族、援軍和糧食。柳細細就是這時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其間,雖然格格不入,但是卻對着他巧笑倩兮,令他只覺得心頭鬆弛。他想起了她那千嬌百媚的身子,想起了自己與她交纏在一起時的快感,一時間竟按捺不住從下升起的慾望。
那樣的尤物合該納進後宮之中,只容自己一人賞玩。
他這樣想着,自己卻又搖搖頭。他立志要成爲一代明君,可沒那閒情逸致和風流絕代的花魁譜寫出什麼風花雪月的故事來。說到底,他與自己的父皇,終究是不一樣的人。他的嘴邊禁不住掛上了一抹自得的微笑。
他倚在榻上一動不動,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當值的小太監也不敢上前打擾,殿中不透風,自己着實也熬得辛苦。
可這偌大的京城之中,心中藏着情緒難以發泄的卻不僅僅這幾人而已。
老黃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酒這幾日見底得越發快了。魚莊上下也無人對此有意見,好容易盼到少爺要回來了,可是他卻又被戰事給絆住了,不知吉凶如何。雖說這個少爺平日裡並不管事,但是待人卻極親厚,對着下人們從不端出少爺的架子來。這怎能不讓大家惦記着他的好呢?若不是自己要勞作,也真想效仿那老黃,借酒消愁。
老黃不出意外地醉了,恍惚間卻好像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老黃面無表情地看着那人,語氣卻格外恭敬,“主子,少爺若是有難,我必不會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