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之中,青煙嫋嫋,經幡被吹動的烈烈響聲,聲聲不絕於耳。
宛央虔誠地跪在這一片青煙之中,與太后一道爲大慶的蒼生祈福。祈福結束後,宛央先行一步站起了身,走到太后身邊,將她扶了起來。太后見宛央主動示好,心下不由得很是寬慰,面上也帶上了一抹緋紅。
宛央始終低着頭,待太后起身後,她便欲抽回自己的手,再不着痕跡地後退一步,好與太后拉開距離。但是不想太后此時卻一把反握住了宛央的手,“陪母后走走。你我也有一陣子沒見過面了。”
宛央自然不好出言拒絕。
太后與宛央兩人出了佛堂之後便沿着宮中幽靜的小道緩緩地走着。
宛央始終默不作聲。太后輕輕地嘆口氣,很是懷念宛央圍在自己的身邊嘰嘰喳喳的日子。
宛央猜不透太后此刻緣何嘆氣,擡頭看了一眼母后,心中微微一動,但還是什麼也沒說。
太后輕撫着宛央的手背,“你可是還在怪母后狠心?”
宛央只覺得喉頭堵得慌,忙慌亂地搖搖頭。
太后卻又嘆了一口氣,“你莫怪母后狠心。母后這也是爲你好。”
宛央並不做聲,但是心中也始終明白,自己這樣的身份,與蕭墨遲的確隔着無法跨越的鴻溝。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將來也許會過上與傅淑儀大同小異的生活,一輩子活在猜忌之中,得不到一絲真心的溫暖。
太后話鋒一轉,朝着宛央問道,“你可知我與你父皇是怎麼相識的嗎?”
自年少時起,宛央便從未聽母后說起父皇,心中一時驚奇母后怎會在此刻說起父皇,看着母后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母后的臉上此刻卻好像多了幾分小女兒的嬌羞神色,緩緩地說道,“那時你父皇還是太子,我偷偷出門去看燈會,夜深纔想起返家時,卻在太子府邸附近迷了路。你父皇剛從宮中出來,順道把我撿了回去。”
宛央定定地看着母后。她對父皇的印象頗淺。一張清瘦的臉頰,帶着些許嚴厲的目光以及對蕭淑妃的一廂癡情,這便是所有了。可是這會兒她聽着母后說起父皇,卻好像聽到了些許不一樣的地方。
“後來,你的父皇便去提了親,我的父母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呢,歡歡喜喜地把我嫁進了太子府。”太后總以爲這段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已經零落不成記憶了,但是不想此刻再說起時,卻仍舊曆歷在目。她不知自己爲何會挑在此刻與宛央說起這一切,她興許是想借此讓宛央明白一些道理;又或許,只是想單純地找個人說一說自己的過去而已。
“我自己也是歡喜的。你的父皇生得俊俏,頗富文采,但問哪個女子會不動心呢?”太后說着說着只覺得眼前一片茜紅色。那是她的嫁衣。當太子掀起她的紅色蓋頭時,她便在心中認定了他,可誰承想,她的快樂年月也不過那一年半載而已。
宛央凝神聽着。
“我嫁進太子府後,大約過了一年,你的父皇便繼承了皇位,成爲了大慶朝的皇帝。可現在想想,在太子府所度過的那一年半載的歲月,卻是我最開心的日子了。自從進了皇宮後,那種快樂,便再也無處找尋了。”太后說到此處,聲音幾近哽咽。她有些不想再把上一輩人的恩怨和情仇攤開給自己的小女兒看。這於她而言,太過殘忍和血腥。
宛央此刻卻突然問道,“蕭淑妃呢?她是什麼時候嫁與父皇的?”
太后勉強朝着宛央笑笑。
蕭淑妃,蕭淑妃,蕭淑妃……那該是她一生夢魘的開始,甚至直到現在,那個已死之人竟還是陰魂不散,一轉身,趁她不留神之際,又成爲了宛央的夢魘。是她回來報復了嗎?是她已經明瞭了當年自己佈下的那個局了嗎?
太后不易覺察地做了個深呼吸,“我的身子還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就不爽利,所以在太子府一直未能懷上孩子。但是你父皇登基後,卻突然懷上了你皇兄。那陣子,我害喜害得厲害,但是心裡卻很高興。我終於也可以爲你的父皇生下一個我們的孩子了。”
太后說得輕描淡寫,甚至連當初那份得知自己已有身孕的狂喜,直到今日也已經淡了。太后看到宛央清澈見底的雙眸裡此刻竟也閃動着喜悅的光芒,她突然無法再啓齒。
是啊,她究竟想要對着這個女兒說些什麼呢?
是告訴她,自己當年在太子府一直未有身孕,其實是待人和善的太子妃暗中做了手腳?還是告訴她,自己進宮後得以有了身孕,其實是因爲驚爲天人的蕭淑妃正式被納進了後宮,她失了寵,而原先的太子妃,也就是皇后,將自己手中的利刃對準了蕭淑妃,自己這才得以喘氣,有了身孕?還是告訴她,自己當年能懷上她全是因爲自己精心佈置的一個局,在這個局中,皇上與蕭淑妃不過都是自己的棋子?或者是,告訴宛央,當年的大皇子和皇次子的暴斃而亡都與自己脫不開干係?再或者是,乾脆挑明瞭告訴宛央,蕭墨遲其實是蕭淑妃的孩子,他本該死在自己精心策劃的一場大火之中,但是自己卻因爲她動了惻隱之心,留了他一條活口?
太后想及此處,突然只覺得心頭涌上一陣無力感,讓她幾乎窒息,無法呼吸。
“求求你,求你放過我的孩子……”蕭淑妃跪在一片火海之中,哀切的懇求言猶在耳。
自己則慢條斯理地撫摸着已經隆起的肚子,隔着火苗吐出的貪婪的信子,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奪走了自己夫君的女人。
“求求你……”蕭淑妃的臉已經被火毀去了一半,正猙獰地流着鮮血。她心底卻暗暗高興,以後這個女人再也沒有和自己爭奪一切的資格了。
襁褓中的小皇子原先一直詭異地安靜着,此刻突然揚聲大哭了起來。那嘹亮的聲音着實讓她嚇了一跳,也讓她重起殺心。
蕭淑妃顧不得自己的疼痛,溫柔地哄着懷中的孩子。
而就在此刻,尚在腹中的宛央突然狠狠地踢了她一腳。這一腳,格外有力,讓她幾乎疼得叫出聲來。她輕輕地撫着肚子,再看跪倒在自己眼前的蕭淑妃時,竟動了惻隱之心。
收手吧!
她這樣對自己默默地說道。即使日後皇上對已經毀容的蕭淑妃並不改心,可在這後宮之中,已經再沒有人能動搖自己的地位了,更沒有人會傷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容青看出了她的心思,附在她的耳邊說道,“小姐,不可留下禍害。做都做了,要做得乾淨纔是。”
也是,做都做了,要做得乾淨。
她準備轉身離開這一片火海,留下那一對孤兒寡母去獨自承受這一切。
蕭淑妃淒厲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你當真以爲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麼嗎?大皇子和皇次子的鬼魂晚上可曾來找過你索命?”
她站住了腳步,着實被嚇了一跳。她以爲自己不曾留下任何破綻,但是不想卻還是有人看穿了自己的手段。
她轉過身來,笑得溫柔,“你都是將死之人了,即使知道又有何用?”
蕭淑妃也笑了,但是面容猙獰,“你怎知只有我知道?如果這一日我母子盡數死在這宮裡,他必定知道是你做的手腳。你當他會放過你嗎?”
“他不會放過你的……”
她自然知道蕭淑妃所說的他是誰,當初自己本以爲可以藉着這人的存在除掉蕭淑妃,但是卻失了算。
她靜靜地望着蕭淑妃,心中的嘲諷聲來回地飄蕩着,“那人現在不過是階下囚,我若想他死,他便活不過明日。”
蕭淑妃語氣中的尖利也退去了幾分,“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將手中的證據轉交給我父親的。”
“證據?”她語氣中帶着躊躇。
蕭淑妃卻淡然得多,“是,你以爲在這宮中生活這麼些年,我會不給自己留條退路嗎?”
她冷冷淡淡地望着蕭淑妃,強自鎮定地說道,“那我便趕在他聯繫上蕭壬何前結果了他。”
蕭淑妃突然哈哈大笑,“你不會結果了他的。你反而會救他。你以爲你和映秋私下裡的勾當我都不知道嗎?”
她的臉色大變。映秋是蕭淑妃的貼身丫鬟,但是爲着一個男人,映秋暗中投了她,背叛了蕭淑妃。
蕭淑妃突然軟了下來,“求你……我只願找個孩子平安活一輩子就好,他不會攔住你的道路。”
她猶豫着、遲疑着……
蕭淑妃聲淚俱下地保證道,“這個孩子今日已死……已死……”
她的手始終護住了自己的腹部,好似不願未出生的孩子見識到宮中的勾心鬥角。可就在這時,肚子裡的小傢伙又踢了她一腳,這一腳溫柔了些,但卻好像是迫着她答應眼前這個走投無路的女人。
“好……”她鬆了口。
蕭淑妃癱坐在地上,望着懷裡的孩子,“幫我把他交給那個人就好。”
“否則你曾經做過的一切便會大白於天下……”蕭淑妃的話語帶詛咒,眼神更是幾近瘋狂。
她的心神被震懾住了,未曾再回答,命容青抱走了蕭淑妃的孩子。
當年的那個孩子,現在已經長成了翩翩少年。而她的宛央,現在也已經亭亭玉立了。漫天的大火中,那個孩子在外哭泣,宛央則在她的肚子裡很不安分,難道從那時起,這二人便結下了緣分?可這緣分,終究是孽緣……是孽緣……
她從往事上收回心神,看緊了眼前的宛央。這個女兒來之不易,所以她一直視若珍寶,容不得她被傷害分毫。可惜,現在想想,這麼些年,她是否將她保護得過分好了呢?所以,往後的路若她不在了,宛央一個人可能走得下去?
宛央見母后出神了許久,輕輕地搖了搖母后的手,“母后,母后?”
太后衝着宛央笑笑,還是決定不對宛央說起那曾經的一切,於是淡淡地說道,“蕭淑妃?我都已經不大記得了……”
宛央沒有揭穿母后的謊言。她與母后相伴多年,看得明白母后的一顰一笑間所有的意義。母后既然不願再提及舊事,她自然也不會不識相地追着去問,免得勾起母后的傷心往事。
太后此時握緊了宛央的手,溫言勸慰道,“宛央,母后不允你與那人之事,不只是爲着你的皇兄,更是爲着你考慮,你可明白?”
宛央直想脫口而出自己不明白,但是看到母后的眼神,還是心軟了,悶頭一言不發。
太后寬慰地拍了拍宛央的手背,“你放心,母后與皇兄會爲你找到一個妥善的人,否則母后也不會放心將你交給他的。”
宛央全然聽不進去這番話。現如今,她的眼裡心裡,只有生死未卜的蕭墨遲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