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慶朝的西北邊境,一路西行便能看見秋陰山。秋陰山終年白雪皚皚,人跡罕至,上下山亦只有一條可容一人通過的棧道。
阿蘅從自己記事起,便長在這終年不變的秋陰山上,從未下過山。正所謂,一方山水養一方人,秋陰山的晶瑩白雪養得阿蘅好似那晶瑩剔透的瓷娃娃一般。十五歲的她又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十分討人喜歡。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子裡,阿蘅最歡喜的便是七八月份了。山上冰封的雪會稍稍褪去一些,太陽普照着潺潺流淌的雪水,美得耀眼。而阿蘅最喜歡的遲伯伯也總會在這時帶着一些山下的玩意兒上山來看看她,有時甚至會住下陪上她一段日子。遲伯伯的故事講得格外引人入勝,所以阿蘅總是會纏着遲伯伯講故事,一個接着一個,百聽不厭。
遲伯伯的故事裡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哥哥叫做蕭墨遲。據遲伯伯所說,蕭墨遲哥哥住在那千里之外的慶朝京城,而慶朝京城則是這天底下最繁華的去處。
阿蘅無事的時候,總會登上秋陰山的最高峰,遠遠地眺望着慶朝京城的方向,想着有朝一日她定要下山去看一看京城,也看一看她已經熟稔萬分的蕭墨遲哥哥。
這才五月份的光景,阿蘅便開始掰着指頭過日子了,一心一意地等着七八月份的到來。可是,這一回她並不曾等到七八月份,便已經見到了遲伯伯。
遲伯伯是被一批身着黑衣的教衆運上山來的,阿蘅見到的時候,欣喜異常,咯咯笑着撲向遲伯伯,但隨即便被嚇得面無人色。遲伯伯通體冰涼,毫無生命氣息。
阿蘅連連後退了好幾步,小鹿般靈動的雙眸裡寫滿了驚恐。她的雙腿發軟,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阿蘅好似拉住了一條救命稻草,扭頭一看,淚水便再也止不住了,簌簌地落了下來,“秋姑姑,秋姑姑,遲伯伯他……”
這名被喚作秋姑姑的溫婉婦人輕柔地拭去了阿蘅的淚水,“阿蘅不哭,遲伯伯他只是睡着了,過幾天便會醒過來了。”
阿蘅半信半疑,“真的?”她回過頭看了看依舊被四名教衆擔着的遲伯伯。
秋姑姑淡淡一笑,揉了揉阿蘅的頭髮,“秋姑姑可曾騙過你?”
阿蘅搖搖頭。
從那一日起,阿蘅便寸步不離地守着遲伯伯,生怕遲伯伯醒了過來,而自己卻不在他的身邊。
阿蘅一連守了七日,每一日都會對着一動不動的遲伯伯嘰裡呱啦地說個不停,好似只有如此才能真的讓她相信,遲伯伯不過是睡着了而已。
第八日的清晨,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的遲伯伯終於醒了過來,一睜開眼便看見了蜷縮在自己身邊的阿蘅。她小小的身體皺成了一團,縮在裡側,像一隻毛絨絨的小兔子。
遲伯伯伸出了一隻蒼老的手,愛憐地摸了摸阿蘅的頭。
“醒了?”是阿蘅喚作秋姑姑的女人,理了理自己的鬢髮,溫柔地看着榻上的男人。
榻上的人舒展了一下身體,但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阿蘅。他的目光在房內轉圜了一週,問道,“映秋,我睡了多久了?”
映秋擰來了溫毛巾,仔仔細細地幫榻上的男人擦拭着臉頰,“在棺材裡躺了七七四十九天,從京城來這秋陰山的路上又睡了二十來天,在這浮屠宮裡又睡了七天了。”
男子盯着牀榻上繁複的雕花出神,“嚯,這下可真是睡夠了。”
映秋淡淡一笑,接話道,“可不是嗎?”
“遲伯伯,你醒了?”阿蘅也顧不上自己衣衫不整,四肢並用地爬向遲伯伯。阿蘅的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她把自己小小的身體疊在了遲伯伯的胸膛之上,兩隻小手輕輕地環住了這人的頭。她珍重的表情就好像她的臂彎裡攏住的是這世間的稀世珍寶一樣。
“讓阿蘅擔心了。”榻上的男人溫柔地撫摸着阿蘅的頭髮。
阿蘅卻把自己的臉埋得更深了,一動不動。直到榻上的人推了推她,她才坐了起來,撅着嘴,拖過榻上之人的衣襟揩了揩自己的眼淚,爾後便衝着他咧開嘴,笑得格外歡欣。
阿蘅問道,“遲伯伯這次要待到什麼時候呢?”
男子捏了捏阿蘅的臉蛋,“遲伯伯這次不走了,可好?”
阿蘅一聽,瞪大了眼睛,“遲伯伯不走了?”
男子已經坐起了身,映秋則幫着他更衣。他點點頭,“對啊,不走了,以後就陪着阿蘅。”
阿蘅高興地鼓起掌來,但隨即卻又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以後蕭墨遲哥哥便沒有遲伯伯陪着了,他豈不是很寂寞?”
男子聽到蕭墨遲這個名字,愣了愣,與映秋交換了一個眼神,笑得有些苦澀,“那等些日子,遲伯伯帶着阿蘅去京城看看蕭墨遲哥哥,好不好?”
阿蘅從榻上跳將下來,揪住了男子的衣袖,“真的嗎?真的嗎?”
男子點點頭。
映秋則拍了拍男子的雙肩,示意他在銅鏡前坐下。映秋拿起一柄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着男子的頭髮。映秋的動作格外輕柔,生怕弄疼了男子。她看着掌心的那一束純白的頭髮,眼眶微潮,“你以前的頭髮那麼黑亮,現在卻……”
男子不以爲然,甚至也不去看銅鏡中的自己,“以前的事還說了做什麼?”
映秋取了一條黑色的緞帶給男子束起了頭髮,“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執着於給小姐報仇?”
男子的面色突然冷了下去,“這是兩碼事。”
映秋不再言語,一言不發地給阿蘅收拾打扮了一番。
男子牽着阿蘅離開了,映秋則留在了這間臥房裡。大理石的地面上幾綹純白的頭髮顯得格外刺眼,映秋盡數撿了起來,收進了一個沉香木的小盒子裡。那個小盒子裡已經有一股白色的頭髮了。
映秋取出那一股白色頭髮貼住了自己的面頰,喃喃地說道,“遲健,遲健,你爲何……”
男子此時領着阿蘅已經走出了後院,朝着前殿徑直走去。
太陽的光芒在這秋陰山之上,少了溫暖,而多了些清冷。那萬丈的光芒映照着前殿大門上方所懸着的牌匾,牌匾上寫着“浮屠宮”。這三個字歪歪扭扭的,稚嫩無比,毫無氣派可言,更與這憑山修建的宮殿格格不入。一側的題匾人姓名卻分分明明地寫着“蕭墨遲”。
男子昂然走進了大殿。大殿中已經有十幾餘名黑衣人等着了,一見男子和阿蘅走了進來,便紛紛鞠躬,異口同聲地說道,“參見大祭司和聖姑。”
男子微微點頭,阿蘅卻毫無反應,她總得有一會兒才能反應過來這一聲“聖姑”是在稱呼她。
男子在大殿中央的椅子上坐下,阿蘅站在他的身後,乖巧且安靜。
男子的聲音此刻充滿了威嚴,“近日戰況如何?”
一名黑衣人起身拱了拱手,“回大祭司的話,派去的幾股部隊都被守城士兵擊退了。而且……”
男子一挑眉,“而且什麼?”太陽的光芒漏進了一些到這冷冷清清的大殿裡來,但是這光芒卻在男子身前寸許的地方停住了。但是他的白髮卻似乎比這太陽光更加耀眼幾分。
黑衣人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答道,“現在傳教也遇上了一些困難。”
男子不做聲,臉上的表情也並不凝重,“說說看大慶朝都是怎麼辦的?”
黑衣人站得筆直,“大慶朝在當地徵用了不少農民去耕種一些無主荒地,專門給軍隊提供糧食,並且付給了農民不菲的酬勞。”
男子聞言笑了,“這一看便是傅德昱那個老狐狸的手段。不裁兵,討好了皇上;付了酬勞,也討好了百姓,兩全其美。”
黑衣人並未言語,安靜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男子沉默了片刻,吩咐道,“糾結西域和北疆的騎兵隊伍,分成幾個小分隊,針對防守較弱的幾個城鎮展開進攻。”
一衆黑衣人齊齊答應道,“是。”
男子想了想,又說道,“避開傅容和他的親信鎮守的城鎮。若是傅容派人救援,不必戀戰,加速撤退。”
“是。”
黑衣人領命之後魚貫出了大殿。一眨眼的功夫,大殿中便只餘下了白髮男子和阿蘅。
阿蘅緩步走到陽光之下,轉過身對着白髮男子,一本正經地說道,“遲健。”
男子絲毫不介意阿蘅直呼其名。他了解阿蘅,當阿蘅直呼他的姓名之時,必有要事。所以,他坐直了身板,絲毫不把阿蘅當作十四歲的小姑娘,鄭重地說道,“你說。”
阿蘅的表情格外認真,“你一定要顛覆大慶朝?”
遲健笑得溫柔,向着阿蘅說道,“你若是見過嬰嬰,一定會明白爲何我堅持要報復大慶。”
阿蘅卻話頭一轉,“但是映秋卻並不喜歡你如此一意孤行。”
遲健的笑容依然沒有褪去,絲毫沒有面對一衆黑衣人的威嚴氣概,“不,我並非一意孤行。我的身後有數千的浮屠宮教衆。”
阿蘅思忖了半晌,“興許,蕭墨遲也不會喜歡你如此做。”
遲健的表情頓時沉了下來,“由不得他選擇。他只能接受。”他頓了頓,遲疑着問道,“難道阿蘅以後不願再幫我?”
阿蘅搖搖頭,“怎麼會?我只是看秋姑姑太過痛苦,代她問一問罷了。畢竟,秋姑姑她可是……”
遲健沉默不語。
阿蘅無奈地笑笑,不再追問,走到大殿門前,看着鋪滿了院子的陽光,“遲伯伯可要言而有信,帶我去山下看看京城,看看蕭墨遲哥哥。”
遲健信步走到阿蘅的身後,拍了拍阿蘅的肩膀,“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