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內,一盞油燈微弱地亮着。在這深邃的黑夜之中,這一星亮光彷彿隨時會被吞噬一樣。傅容坐在燈前,仔細地查看着地形圖。他已經三天三宿沒閤眼了,雙眼通紅通紅的,但卻睡意全無。
中軍大帳外,邊塞的風吹得格外囂張、格外肆虐。傅容活動了一下筋骨,揉了揉自己酸澀的雙眼,閉目回想着京城的風。這陣子,京城該是桃紅柳綠、奼紫嫣紅了吧?那景象,但凡見過,大概都很難愛上塞外這片荒蕪之地。可是在傅容心中,京城雖繁華,人心卻荒蕪,佈滿刀劍,更難愛上。
傅容站起身,出了帳篷。塞外的星空顯得寥廓且深邃。傅容不禁又開始懷想了起來,在京城能見到這樣的星空嗎?他不確定,畢竟他遠離京城已經一載有餘。他苦笑,離家這麼久,還是頭一次這麼想念那一片土地。這段時間說長並不長,說短卻也不短。但是這荒漠卻早已磨損了京城所帶給他的所有氣息,只餘下一身粗糲的味道。
巡夜的士兵經過中軍大帳的時候,都恭恭敬敬地給傅容行了行禮。
傅容點點頭,看着這些士兵憔悴的身影,雙眼中飽含了擔憂。這幾日,他親自率軍跟在浮屠宮所率領的騎兵身後拼命追擊,但是收效甚微。西域和北疆的那一幫子蠻人不知怎的現在就有了打仗的頭腦,總是讓大部隊在某城鎮處虛晃一槍,以吸引傅容的注意力,爾後再派出小股精銳部隊出其不意地偷襲糧倉,讓傅容防不勝防。一連戰鬥了好一段時間,傅容還是沒能摸準這羣人作戰的原則,所以只得陷入了被動防守,疲於奔命。
“將軍,怎的還不睡?”是傅柏年。傅柏年早些時候一直跟在傅德昱的身後,出生入死,征戰南北。但是自從傅德昱被卸了軍職之後,傅柏年便主動請命,跟隨傅容又重新回到了戰場。
傅容對傅柏年一直很是尊敬,所以回了個禮後才緩緩地說道,“一點兒都不困。”
傅柏年磕了磕自己的菸袋,“不困也得逼着自己睡會兒。莫太緊張,總會有辦法的。”
傅容秀氣的眉毛卻皺了起來,“可是……”
傅柏年看也不看傅容,徑自抽起了煙,“沒有什麼可是。敗仗誰都吃過,軍人嘛,就得敗仗照吃,飯照吃,覺照睡。”
傅容低頭不語。
傅柏年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當年我跟着老爺打仗的時候,吃過的敗仗可比這多多了。”
傅容岔開話題,“你覺得現在究竟會是誰在幫着西域北疆的蠻人侵襲我大慶的土地?”自從開春,這撥蠻人不僅一改往日橫衝直撞的作風,而且總能準確地找到各城鎮守軍的弱點各個擊破,甚至對大慶朝秘密研製的武器也略知一二。所以,幾乎所有的人都毫無異議地認爲定有慶人在暗中幫助這批蠻人。
傅柏年愣了愣,這個問題他也曾細細想過,但是思忖得越細,心中便越驚慌。這人既有這般神通,想必來頭不小。若真讓這人成了氣候,將來必是大慶的勁敵。只是現在的他們,甭說這位從未露面的神秘人了,就連三番五次前來騷擾的蠻人騎兵都難以應付,真是慚愧!
傅柏年吸了一口煙,“這人總有機會和他交鋒,不必多想。眼下專心應付來犯的敵軍便好。”
傅容的眉頭依舊緊鎖着,“這又談何容易?他們仗着自己的騎術精良,馬匹強壯,將戰線拉開得很長。我們現下多是拆了東牆補西牆,怎的能奈何得了他們?”傅容的話語之中透着一股子無奈。平日裡的他並不這樣,畢竟他是這羣士兵的主心骨,所以總是鬥志昂揚、信心百倍的樣子。但此刻既是深夜,面對着傅柏年這樣足以託付性命的人,傅容終於繃不住了,露出了一絲疲態。畢竟,他也只是平凡的血肉之軀罷了。
傅柏年面上也有幾分無奈地神色,“總歸會找到辦法的。更何況,現如今並非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必這麼悲觀。”
傅容這麼一思量,倒也是了,心下稍稍坦然了些。邊境的各城鎮現在都已經加強了守備力量,全城戒嚴,時刻提防着敵軍來犯。傅容則和幾名部下分別帶領着一隊精兵在外迎敵,追繳敵軍,以期殲滅敵人。只是,敵人狡猾得很,常常是才露了個面,待傅容或旁人率軍追繳過去之後,便又沒了蹤影,只撲了個空。
“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傅容說完,朝着傅柏年拜了拜,便先行折回了帳中。是該趁着今夜如此平靜先行安睡一會兒,否則誰知道下一回什麼時候才能挨着牀榻的邊兒呢?
傅容一身軍裝也未褪下,便直挺挺地躺在了榻上。這幾日他都已經習慣了軍裝不離身,好隨時隨地準備與敵人作戰。
帳篷裡的最後一盞油燈燈光越發微弱了。
傅容睡在半明半暗之中,仍是睏意全無。他強迫自己閉上雙眼,但一闔眼,一個他總也不願多想的人便浮現在了眼前。
那人是當今的聖上,坐擁大慶的江山,威加海內,不容冒犯和褻瀆。可傅容卻始終只記得,那人曾與他是至交,可以秉燭夜談至夜深而興致不減,也可以同榻而眠毫無尊卑之分。現如今,原來這些他視作珍寶的情分都輕薄得可笑、輕薄得荒唐。
那人決心查辦蕭氏的時候,面對滿朝文武百官的反對和欲言又止,傅容曾是他的鼎力支持者之一。傅容深深地明白蕭壬何這樣一手遮天的權臣的存在,會阻礙皇權的一統天下。所以,在局勢毫不明朗的時候,他便勇敢地站了出來,甚至不曾考慮過此舉是否會給傅家上下帶來禍害。只是,當屠刀架到蕭重的脖子上時,他終於站到了那人的對面。他第一次長久地跪在殿門之外,期望他收回成命,但是終究未能如願。蕭重屍首異處,而他也拜別了那人,來到了邊塞,從此再未回京。
蕭壬何當年位高權重,收受了成千上萬的銀兩,私宅也修建得富麗堂皇,堪比皇宮大內。但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蕭壬何其實並沒有英宗所頒發的罪詔裡所描述的那般罪大惡極,更無所謂的謀逆造反之罪。他雖貪婪,但是卻極精明、能幹,將龐大的大慶朝打理得井井有條,說他一心爲慶朝圖謀也並不爲過。早在祁宗晚年,皇上的身子越來越弱,無心朝政,龐大的慶朝便是因蕭壬何一力扶持才免於風雨飄搖,順利地支撐到了英宗即位。祁宗對他百般信任,英宗卻對其深爲忌憚,是以登基不久便急急地動了手,準備剷除他。
只是,在傅容看來,蕭壬何可以剷除,但是蕭重卻是萬萬不能的。蕭重曾擔任皇子講侍一職,是當今聖上的授業恩師,亦是他的恩師。正是蕭重的孜孜不倦和誨人不倦,在年幼的皇上和他的心中種下了理想的種子,所以,皇上立志成爲一代明君,而傅容則決心成爲一代明臣,輔佐皇上的大業。這樣的恩情堪比天地,豈可被一把屠刀屠戮殆盡?更何況,蕭重自小便是神童,十四歲的年紀便登科及第,爲世人所稱頌。他文采斐然、才高八斗,無形間早已成爲了天下文人的精神領袖。所以,蕭重萬萬殺不得,無論出於何種原因。
傅容見皇上心意已決,甚至押上了自己與皇上的多年情誼來挽回。他以爲這段情誼於己於彼都舉足輕重,足以動搖皇上的決心。但不料,這段情誼對於皇上所憧憬的皇位之下再無權臣不過無足輕重。蕭氏一族權勢太熾,皇上深爲忌憚,一心要連根拔除。傅容心頭失望,原來登上皇位之後,爲了權利,曾經的信誓旦旦便全部被狠狠地踩在了腳底,誰都不能例外,包括傅容一直寄予重望的他也是一樣。他深感愧對蕭重的恩情,就連京城的一批文人暗暗爲蕭重所修建的衣冠冢都不曾去拜一拜,便離開了京城,遠走邊塞。
邊塞的日子沒有了京城裡的硝煙味,逍遙且自在,但是傅容卻鮮少露出笑容。他每日兢兢業業地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清心寡慾,就連以前最愛的詩集都鮮少翻看。短短的半年時間裡,傅容一再升遷,最終以弱冠之年便受封爲戍邊大將軍。這在大慶朝的歷史上可是從未有過的先例,衆人眼紅之餘,卻也不得不心悅誠服。虎門無犬子,傅德昱一身戰功,朝中無人能及,而傅容雖年輕,但是軍事才華卻也令人刮目相看。自他鎮守邊境以來,不僅前來進犯的敵軍被肅清了,他甚至還出兵收復了被侵佔的城鎮,使得大慶的疆域一再北擴。皇上龍顏大悅,對傅家的恩寵也與日俱增,傅容貞便是在那不久之後被納進了後宮,享盡榮寵。遠在邊境的傅容得知一切後,反應淡漠,只規規矩矩地呈上了一篇賀疏。從蕭重被斬首的那一天起,他便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從今往後,他只爲天下百姓謀福利,只爲蕭重當年的教誨而戰鬥。他的一言一行都再與龍椅之上的那個人毫無關係,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