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就這麼被孫啓晟盯上了。

後來再回過頭去總結,就會發現他從開始到後來,對我用過的所有招數,歸納起來其實都是同一招——

耍無賴!

他憑着我那一個把柄,要挾着我跟他去吃了無數頓飯——剛開始還只限於在外面下館子,沒多久就發展到只要他有空,就一定會跟我一起吃飯,地點不限——請注意,唯一的例外情況就是他沒空,我沒空都不行,如果是我沒空,那他就會等,餓着肚子等或者先吃過再陪我去吃第二頓,都有可能。

真是甩都甩不脫的大鼻涕蟲啊!

除了吃飯之外,當然還有其他活動,譬如陪他去散散步啦,逛逛街啦,打打球啦,哪兒哪兒花開了一起去看啦——瞧瞧,這得是內心多陰柔的男人啊!

不過不得不承認的是,畢竟是本市人,他對於我這個來上大學才半年多的外地菜鳥而言可是個相當不錯的免費導遊——不對,恐怕要說倒貼錢導遊纔對,因爲所有車費門票餐飲費等等開銷全都是他掏的,而且他居然就有那本事能將我帶到這座灰濛濛的都市偶爾綻放的閃亮日子裡去——

青色初萌的公園裡,陽光,湖水,天鵝,樹陰,風笛,婚禮……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天,真覺得像是在拍電影一樣,而且是那種迪斯尼真人版童話類型的電影,雖然我頂多也就是個羣衆演員,可就算是站在一旁一發不可收拾地羨慕着那個在早春的惻惻寒涼中穿着如雲婚紗瑟瑟發抖的新娘,我也居然莫名其妙地覺得幸福。也許那位新娘美麗的妝容下嘴脣臉頰皆已凍得烏青,然而我還是相信她在許多年後回想起自己出嫁的那天,腦子裡雲集而來的一定都只有那些最唯美的意象,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想得到,也因爲有了她,這些美麗的意象會更加深刻地印在別人的回憶裡……

咳咳!打住打住,弄得好像我有多感激孫啓晟似的,弄得好像這麼一來他的形象就變得高大美好了似的。越是這樣就越顯得他陰柔好不好?

至於打球,可別指望他是打什麼排球籃球網球了,頂多也就是些羽毛球乒乓球之類的小球。

總之,不足以令他的文弱書生形象在我心目中得以改觀啦。

對他的這種情緒,我並不瞞着他,有一次實在不想跟他出去,我就忍無可忍地對他說了:“孫啓晟,請問您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詞叫作‘卑鄙’?”

他毫不介懷,以牙還牙,句子比我還長:“何芷昕,請問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說法叫作‘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好吧,我輸了。

我們倆如此頻繁地出雙入對,當然很快就讓我們的熟人都知道了。我不知道孫啓晟是怎麼跟別人介紹我的,反正我同學表情壞壞地問起他是誰時,我都回答得懨懨的:“誰也不是,就一很羅嗦的師兄而已。”

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們倆走在一起只是並肩,他還沒髮指到利用那把柄對我採取任何親熱舉動的地步,所以大家頂多頂多也就認爲我們倆是還在醞釀過程當中未滿的戀人罷了。可就算如此,每次和孫啓晟在一起的時候遇見周朗,我都還是很着急,同時又有一點小小的得意。

我想這是每個女孩子都有的正常心理吧?和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希望被自己喜歡的人看見,一來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明白自己其實是有人追有人捧、因而值得喜歡的,二來則是希望他能爲此而吃醋,並從這醋勁裡發現對自己的喜歡,並且不再等待,趕緊採取行動。

當然,這個度是很難把握的。讓對方吃醋進而奮起直追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如果醋得過了頭變成絕望,那自己就徹底廢了。

我一直沒搞清楚、也一直想要搞清楚的就是,周朗對我究竟是不是這種情況。

那年的春節特別早,所以寒假也結束得早,於是下學期的供暖時間也就持續得特別長。說起來這種統一供暖並且規定每年都從固定某天開始到固定某天結束的制度不但教條,簡直白癡。譬如那年就是,既然春節來得早,就說明開春早,天也暖和得早,到了供暖的最後幾天,更是遇上了出奇陽暖的天氣,最高氣溫達到近三十度。

而學校還配合着這教條而白癡的供暖制度,制定了一個同樣教條而白癡的環保制度:只要是暖氣或空調開放的時候,所有教室的窗戶都不得打開。

於是那天,儘管已經換上了輕薄的春裝,我們也還是熱着了。

我這人因爲偏瘦的關係,血壓和血糖一直都有些偏低,偏偏火氣還旺,動不動就自己往外散火,渾身熱烘烘的,特別怕熱——據說這二者是彼此相關的,正因爲我的熱量容易外流,所以人才偏瘦。總之,那天我明明早餐都正常吃了的,除了熱之外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不舒服,沒想到第一節課才下,我就很丟臉地暈倒了。

我們的課都是那種兩節連堂的,中間下課時不用換教室。下課鈴才響,坐我前面的同學就回過頭來跟我說話,我正好覺得坐了一節課屁股怪疼的,就站起來跟她說。

大約是站起的動作過猛,我一句話才說了一半,就覺得眼前一黑,身上的所有感覺似乎都隨着力氣被迅速抽空,然後我就往前一栽,直愣愣倒在了那同學懷裡。

嚴格說來那大概也不能算是真的暈倒,因爲我眼睛雖然看不見,也說不出話,聽力亦有所下降,但周圍的聲音還是能聽見的,只不過像是被加了層隔音屏,音量小了一大截而已。我聽見周圍嘈嘈雜雜的各種語句響成一片——

“芷昕!”

“她怎麼了?”

“不知道啊,低血糖吧?”

我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很想說其實我覺得我是中暑,卻苦於說不出來。而大家的議論還在繼續——

“她早上吃早餐了嗎?”

“吃了呀,跟我一起的,吃得還不少呢。”

“要不要趕快送校醫院啊?”

“要告訴老師嗎?或者先掐人中試試?”

一片混亂中,我聽見周朗有些焦急的聲音:“你們都散開點,讓她透透氣!快扶她坐下!”

我還沒來得及芳心暗喜呢,就聽見我的手機響了。

旁邊有個女同學幫我接起來:“喂?……她剛暈倒了……不知道,可能是低血糖,臉色和嘴脣都發白呢……嗯,是,我們是在這兒呢!”

聽到這裡,我不用問也知道是誰了。除了孫啓晟,還有誰是不跟我們一起上課、卻對我每一門課的上課地點都瞭如指掌的?

片刻之後,有人掐住我的人中。我突的一凜,悠悠醒來,正看見湊在脣邊的一杯水,便張嘴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

溫溫的,甜甜的。

果然,精神馬上就好多了,足以讓我看清眼前這人,不是孫啓晟又是誰?

恰在這時,上課鈴響了。

他們化學系大樓離這幢教學樓特別近,這大概也是他會在課間給我打電話的原因,不知原本又打算要挾我去幹嘛來着。

也因此,他來得也特別及時。

隨着大家紛紛坐回自己座位上的動靜,孫啓晟把那杯水塞到我手裡:“把它喝完,一會兒下課再去買些甜點吃。你是要我陪你去買還是直接買來送給你?”

我瞥了一眼已經重新在講臺上就位的老師,急着趕他走:“我自己去買就行了,你又不知道我想吃什麼!”

孫啓晟的身體一挪開,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過道里的周朗。

他手裡拿着一瓶剛剛開封的甜牛奶,正從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往自己的座位上折回去。

我的呼吸猛地抽緊——

他是給我買的嗎?

我真恨孫啓晟啊,我太恨他了!

這樣我就永遠都沒法知道周朗那瓶牛奶是不是給我買的了!

可是……應該是的吧?一定是的吧?

平常從沒見他喝過甜牛奶啊,而看看前後左右,這個時候需要這東西的也就只有我了吧?

雖然他這麼做可能並沒有別的意思,只因爲他是班長,照顧傷病的同學是他的責任。

可如果他的確是給我買的,我也還是會很激動的!

接下來的一節課,我心亂如麻。

心裡一會兒甜甜的,一會兒酸酸的,一會兒又苦苦的。我甚至覺得如果周朗那瓶甜牛奶真是給我買的話,和孫啓晟對比起來,他顯得有一點點可憐。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很微妙,大致的邏輯是:孫啓晟照顧我是順便的,他自己有辦公室,有熱水有白糖,什麼都方便;而周朗沒有,他只能在課間跑到小賣店去,擠在排成長龍的同學中間汗流浹背地給我買一瓶含糖量高可以補充能量的飲料。

如果是那樣的話,周朗多讓人感動啊!

平常總是高高在上令人仰望的男生,如果偶爾讓女生產生出這樣一種近乎於憐惜的情緒,這對這女生簡直就是致命的!不像孫啓晟這樣的,如果他讓我覺得可憐的話,那也只會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種可憐。

何況這會兒我還不覺得他孫啓晟可憐呢,儘管他巴巴地送糖水來,就跟我說上了一句話,我對他態度還那麼不好。哼,自找的,誰讓他那麼討厭,誰要他自以爲是的來獻殷勤!

那節課就在我渾渾噩噩的狀態中過去了。好在大學老師本來就不怎麼管學生是不是好好聽課,何況我上課前出過狀況的事兒老師約摸也知道,就更不會管我了。

不過孫啓晟雖然討厭,他那個建議卻正好跟我心中所想一拍即合,我這會兒是特別想吃某種甜點來着,具體說來,我心心念念想着的是——

提拉米蘇!

這麼高級的東西學校裡可沒得賣,不過只要我能堅持走到校外那家蛋糕店就行了。這應該沒問題吧?出去就透氣了,就算我還是低血糖應該也不會暈倒了。

於是下課鈴一響,我就迫不及待地趕緊收拾好書包。才走到教室門口,就看見外面站着孫啓晟,手上拿着個透明的塑料盒子,裡面裝着的是——

提拉米蘇……

我恨恨地一把奪過那隻盒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低下頭一心一意吃了起來,再也不願去看他那副反射着日光的眼鏡片後面得意的狐狸眼裡寫滿的那句話:

誰說我不知道你想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