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原本準備在韋萊特里小鎮盤桓幾天的亞森斯子爵,第三天下午就匆忙離開了小鎮——熱中仕途的他再也聽不進去佛雷多的勸告,執意要親自回京城,把這個消息報告戈德華特公爵,還有貴族院和國王陛下。如此精闢的見解,一定能引起大人物們對他的重視。他似乎已經看見了通達的前程在向他招手。

佛雷多讓他替自己捎給公爵一封措辭謙遜的私人信箋,委婉地拒絕了公爵的邀請,理由是他最近兩年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恐怕難以勝任公爵的重託。他相信朋友會爲自己做證的,於公於私,這樣做對亞森斯都只有好處。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佛雷多男爵一直沒有拿定主意,到底向不向那位目速爾槍兵梨砂表白自己的心意。

梨砂大概並不是太注重那次讓人不愉快的聚會,她依然努力地學習着靈文,心有愧疚的佛雷多已經把手鐲上的所有讀音都告訴了她,包括那一行短短的脫雷多努文字,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朗蠍手鐲就象一塊真正的木頭疙瘩一樣默不作聲,看來,它確實是一個僞造得非常逼真的贗品。

就在佛雷多準備動身去盧貢城參加阿爾本侯爵結婚紀念日的前一個傍晚,當他們在溪流邊慢慢地散步時,梨砂似乎在無意中向他講述起目速爾人的故事。

“我們目速爾人並不象大陸上所有民族那樣,有一個偉大的祖先和一個輝煌的過去,我們只是一個流浪民族,我們既不知道我們的起點在哪裡,也永遠都不知道哪裡是我們的終點。”梨砂有點生硬地笑起來,“在我們民族有一個古老的諺語:只有婚姻才能捆住目速爾人的手腳。”

“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諺語。”佛雷多擡擡眉毛,也強笑起來。

他當然聽得出女槍兵這句話裡所包含的那種強烈的暗示,可他還是拿不定主意。事實已經證明,她手腕上的朗蠍手鐲只是一個逼真的贗品,她不是月神的侍奉者,當然更不可能是那位屠龍的聖徒。和一個平民結婚,而且還是一個目速爾女人,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事情,在世俗的偏見和傳統面前,他不得不再三地思考這會給他帶來什麼。

梨砂偏過臉來望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滿了期待了。

佛雷多故作鎮定地回望着梨砂,卻把話題叉開:“我明天就要去盧貢城,你願意和我一道去哪裡麼?你知道,居伊伯爵夫婦都很希望能在省城的家裡款待你。”

梨砂失望地搖搖頭。難道眼前的男人不知道她在暗示他什麼嗎?

她已經等得快要不耐煩了。她能看出他有多麼地喜歡自己,她也知道自己的心事,可這個可惡的傢伙卻偏偏裝得就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天天彬彬有禮地陪着自己散步和聊天,教導自己各種各樣的知識……天啊,那些東西對她這樣的傭兵來說有什麼用嗎?除非她有朝一日成爲一個貴族夫人,否則這輩子也不需要知道怎麼樣去鑑別葡萄酒的年份和出產地,不需要知道怎麼樣在一頓飯裡使用不下十把叉子和銀勺……他難道就看不出來,她是拼命按捺住性子在學這些沒用的東西嗎?

“我這一去可能會耽擱五天時間,”佛雷多說道,他現在非常後悔,自己當初爲什麼要答應這個邀請呢?要是可能,他一天也不願意離開……不願意離開……不願意離開這安靜的小鎮。他總算爲自己找到一個足夠好的理由。

“好的,我會把我的行程向後挪幾天,等你回來之後我再向你辭行。”梨砂忽然賭氣地說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突然間會這樣說,不過,當她這樣說了之後,她卻覺得很暢快。

“辭行?你?”佛雷多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臉上,這個消息讓他徹底懵了。“你爲什麼要離開?你不是說,在明年春天之前你都不會離開韋萊特里嗎?”就是梨砂的這個承諾,讓他一直不願意去直面那個煩擾他許久的問題。在春天之前還有一個漫長的冬天,他一直認爲,他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慢慢考慮這個或許會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事情。可現在,梨砂驀然間說出的話,把他所有的計劃完全打亂了……

梨砂撇撇嘴,淡淡地說道:“是啊,我說過,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她根本就不理會氣急敗壞的佛雷多。是的,她要走,這就準備離開這裡,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冒險者,一個流浪四方的目速爾女槍兵,她看不出自己有什麼理由留在這座小鎮上,更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理由留在這座氣派的皇家圖書館裡。

“可是,可是……”張口結舌的佛雷多半天也沒能“可是”出什麼道理。

梨砂冷冰冰地望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向籠罩在一層薄霧中的光禿禿的田地。

“難道,你就不能不走嗎?”佛雷多說道。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這樣低聲下氣地對一個平民說出這樣的話,而且,這個平民還是一個居無定所的目速爾女人。

“流浪是目速爾人的宿命,只有婚姻和死亡才能讓目速爾人停止住前進的腳步。”梨砂說道。她在心裡暗自得意地笑起來,這還是第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佛雷多的張皇神色。從他那慌亂的眼神中,她能體會到他對自己的那份情意。

佛雷多使勁讓自己平靜下來,努力讓紛亂得就象一團麻的頭腦清理出一條清晰的線條。是的,她沒有理由長久地呆這這座安靜的小鎮上,她是一個傭兵,她是一個目速爾人,只有婚姻才能羈絆住她的雙腿——問題是,他,能不能給她一個可靠的婚姻?她又會不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厄運?

不過……

“我明天一早就會出發去盧貢城,”

梨砂疑惑地看着佛雷多,她再沒想到,就在一轉眼之間,佛雷多已經平靜下來。

“來回大概會耽擱五天,至多六天,等我回來的時候,我相信許多事情都會有一個明朗的結果。”佛雷多很慎重地說道。五天的時間,這足夠讓他權衡輕重來做一個重大決定。

梨砂同樣很慎重地點點頭。她把佛雷多的話當成是一種諾言,實際上,她已經相信,當佛雷多從盧貢城回來時,將會告訴她的決定,一定是她期待已久的那句話。

“當你回來時,也許我也會告訴你許多事情。這些事情是你永遠也猜不到的。”梨砂昂起臉來,凝視着佛雷多說道。他不但猜不到,也許還永遠都不會相信,也不敢相信。不過,那時她還需要得到他的一個允諾,讓自己再去一趟伊迪斯城,爲舊日的搭檔萊克斯•道爾做最後一次努力……

第二天下午,心事忡忡的梨砂一個人來到佛雷多在圖書館的書房裡,她到這裡來只是爲了尋找一本書,隨便是什麼書都可以,只要是一本厚厚的、寫滿漂亮的花體字的書,都可以。

她很快就找到一本這樣的書,並且在百葉窗前爲自己找到一個既能享受到明媚陽光,又能舒服地把腳擱到上面的長沙發,然後她捧起那本書,隨便翻到某一頁,細心地閱讀起來。她是如此的專心,以至於躡手躡腳的女僕爲她送來茶和點心,她也沒有覺察到,她甚至都沒有擡頭對女僕說一句感激的話。

“梨砂小姐在佛雷多先生的書房裡專心地讀書哩。”女僕立刻便把這消息散步到整個圖書館,所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們還從來沒看見過漂亮的目速爾女槍兵讀書。

“讀書?這不可能!”圖書館的廚娘斷然否定了這個謠言。“睡覺,倒是很有可能。”

梨砂確實是在睡覺,她整整一晚上都沒能睡好,直到天亮前才迷迷瞪瞪地睡了一小會兒,現在,藉助着那本書的魔力,她很輕鬆也很愜意地酣然入夢了……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什麼人把茶杯重重地頓了一下,哐啷的一聲響把她從睡夢中驚醒,“佛雷多?”她一面疑惑地囈語着,一面吃力地睜開拼命粘合到一塊兒的眼皮。

“我可不是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對面椅子的人輕蔑地冷笑一聲,“我是黑麥酒館的德西娜。”

這還算熟悉的聲音讓梨砂完全清醒過來,她收起很不雅觀地擱到沙發扶手上的光腳,又抻抻長裙掩住自己的膝蓋和小腿,這才問面前的少女:“你來這裡幹什麼?”

“不幹什麼。”德西娜不知所謂地點點頭,又昂起臉來四處張望着,說道,“我老爹剛從修道院裡那些不規矩的修士手裡買到一些祭神的上等葡萄酒,讓我給佛雷多‘先生’送一瓶過來。”她的話音重重地落在“先生”這個詞上。

茶几上正擺着一個大號的深褐色陶土罐,罐口用厚厚的蠟密封起來,還滴上了火漆,蓋着教會的印籤。這裡面一定就是德西娜所說的上等葡萄酒。

“他今天一早就去盧貢城參加侯爵的宴會了,爲了侯爵夫婦的結婚紀念日而舉行的宴會,你難道不知道?”梨砂笑着說道,“不過我還是要代他謝謝謬裡茈老爹的好意。”

“哦?”德西娜揚揚經過仔細修剪的眉毛,似乎是無意地說道,“是阿爾本侯爵夫婦的結婚紀念日吧?這事他老早就告訴過我,不過大概也不僅僅是參加一次晚會吧,阿爾本侯爵夫婦都有心把他們的二女兒許配給佛雷多,上一次侯爵夫人還專程帶着女兒來圖書館裡拜訪哩。”

梨砂的眼睛猛然收縮成一條縫,她細細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德西娜在這個時候對她說這樣的話,應該不會是隨口說出的那樣簡單。

“侯爵的二女兒萊紗麗雅小姐可是盧貢城裡出名的美女,溫柔、賢惠、體貼、聰穎,不知道有多少貴族期待着她的青睞哩,可她卻偏偏喜歡上佛雷多先生,”德西娜自顧自地說着,“有人說,還是在今年上半年的一次舞會上,萊紗麗雅小姐一眼就看上了佛雷多先生。”

“是麼?”梨砂表情冷淡地說道,“這麼說你也是一位有心人了,這樣的事情你居然也能打聽得如此清楚?”

“是啊。你別忘了,我的父親可是一位公會的執事,他很早就告訴我,什麼事都打聽清楚,總比希哩糊塗得好。一件對我來說無足輕重的事情,對某些人來說,或許就是一樁天大的消息,也許,還能打消她那份不自量力的妄想。”說到這裡,德西娜的目光就象挑釁一般望着梨砂。

“是麼?”梨砂避開她的目光,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頓了頓才輕輕地說道,“難道說另外一些人不也是同樣的不自量力麼?”

“再不自量力也比你好!”少女畢竟不象梨砂一般沉得住氣,她的臉脹得通紅,氣哼哼地說道,“你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過是一個目速爾槍兵,一個流浪的冒險者和傭兵,你難道就沒想想,你這樣的身份能成爲男爵夫人嗎?”她就象一隻好鬥的小公雞,直端端地盯着梨砂。

“我從來沒隱瞞過自己的身份。作爲一個目速爾人,我爲自己驕傲;作爲一個傭兵,我從來沒愧對過我在傭兵之神卡都拉麪前的誓言;至於男爵夫人的頭銜,說句實話,我一點都不在乎。”梨砂同樣凝視着德西娜,毫無退縮,“目速爾女人同樣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至少在危險來臨之際,我能用我的長矛保護我的丈夫和孩子。”

德西娜幾乎被她這話給氣得笑起來。

“用你的長矛去保護他,保護佛雷多?你怎麼保護他?是去殺光那些唾棄他的貴族,還是去燒掉那些把他擯棄出貴族圈子的人的房子?你難道就不知道,你會給他帶來多麼大的傷害?一個貴族和一個女傭兵結爲夫妻,他的妻子還是一個沒有國籍的流浪漂泊的目速爾人,光是人們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德西娜苦笑着搖搖頭。她根本不能理解,爲什麼自己都能懂得的如此淺顯的道理,眼前這個比自己大許多的目速爾女人卻偏偏不懂?

“我……”梨砂欲言又止。

“好啦,求求你,別再糾纏着佛雷多先生了,他不可能象你一樣能夠忍受那種顛沛流離的冒險生活,他也不可能象一個普通的平民那樣過着簡樸艱難的日子,假如你真的深深地愛着他的話,你就應該明白,離開他,纔是你們倆最正確的選擇……”

梨砂又一次深深地打量眼前的少女,這樣的話絕對不可能是她能夠說出來的,哪怕她再聰穎也不會有如此的見解。

“誰讓你來告訴我這些的?佛雷多,還是別的人?”

“不,沒有人,”德西娜立刻倉皇地辯解道,“沒有什麼人……”

梨砂凝視着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昨天晚上,佛雷多是不是在你們酒館裡呆過?”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問這些,這些話是驀然間涌上她心頭的。

“……是的,”少女不自覺地隨口答道,不過她馬上就改了口,“不,沒有,他沒有來過,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喝得酩酊大醉地走了……”

佛雷多先生從來沒有獨自一人去黑麥酒館,也從來沒有人見他喝醉過。昨天半夜,酒館裡的顧客都散了,他們也快要打烊了,佛雷多突然一頭撞進酒館,一個人就要了整整一瓶烈性的阿卡略酒,悶着頭喝個不停,最後還拒絕了她老爹的攙扶,一個人歪歪倒倒地走回鎮外的莊園……她今天說的話,大部分都是昨天夜裡偷聽她父母談話得來的……

梨砂的心突然沉下去了,就象一塊石頭扔進了萬丈深淵,就那樣無休無止地沉下去,沉下去……

五天之後的午後,一輛輕便馬車風塵僕僕地來到魯曼妥斯皇家圖書館高大的門洞旁,連眉梢都洋溢着歡喜神采的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笑容滿面地和每一位他遇見的熟人打招呼,並且熱情地告訴他們,他已經爲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預備下一份微薄的禮物。是圖書館的所有人,從首席執事葛休特先生一直到剛剛滿五週歲的小葛休特,每個都有一份禮物。當然,最好也是最貴重的禮物就在他的衣兜裡,這是他即將要送給自己心上人的——一顆象徵着灼熱愛情的用紅寶石雕刻的愛情鳥……

所有人都找出合適的託辭,倉皇地躲開他,只有那位女僕沒辦法走開。

“佛雷多先生,梨砂小姐……梨砂小姐,她,她……”女僕侷促地說道,她簡直不知道這件事情到底該怎麼樣告訴滿心歡喜的佛雷多。“她給你留下了一封信。”

“一封信?什麼意思?她的人呢?她去哪裡了?”

圖書館裡沒有人知道梨砂去哪裡了,整個韋萊特里小鎮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正象她匆匆來到這座安靜的小鎮一樣,她又象霧一樣消失在那遙遠的地平線之外……

“佛雷多先生,真是很抱歉,我沒有等到你就匆匆離開了韋萊特里,我的朋友託人給我帶話,他們在佛繼拿遭遇到一樁很棘手的事情,我不得不趕去幫他們處理。很高興能認識您,希望有一天我再次路過韋萊特里時,還能再到圖書館來做客。

目速爾女槍兵梨砂

另及:不知道這件事該不該告訴您,那個手鐲不是贗品,是真正的朗蠍手鐲,它的名字叫做‘凝滯’……”

“那個女人一定是個巫師,她帶走了佛雷多先生的魂。”小鎮上很快就有了這樣的謠言,把這事說得最起勁的女人就是圖書館的廚娘,她簡直是活靈活現地告訴她所認識的每一個女人,受人尊敬的佛雷多男爵現在是多麼的頹廢——早上她給他送去早餐,並且順道打掃他的書房時,男爵大人把蘸了墨水的麪包送進嘴裡,還把羽毛筆反覆地在蜂蜜裡涮來涮去……

“那女人簡直就是一個魔鬼,只有魔鬼才會有她那樣漂亮!”這聽上去似乎象是一條理由,人們在形容一個女人的身材時總喜歡用這樣的詞——魔鬼般的臉蛋和魔鬼般的身材。

“可憐的佛雷多先生,看得出他是多麼喜歡那女人,可他的一片癡情卻被那個目速爾女人拒絕了,”口沫四濺的廚娘就蹲在小鎮的河邊,一邊錘打着鋪在青石條上的衣物,一邊和幾個洗衣的婦人興奮地聊着這件事。“你們都還不知道吧,佛雷多先生還送給她一個手鐲哩,黑黝黝的,看上去一定是很古老的傳家寶,我從來就沒在以前的男爵夫人那裡看見過的好東西,它肯定值不少錢。那目速爾女人倒是很識貨,她收下了那禮物……”

她丈夫正牽着一匹耕地的老馬在河對岸飲水,他也聽見了自己老婆在人前嘰嘰嘎嘎的賣弄。

“你就不能少說幾句!”男人惱怒地說道。他們一家租種的土地就屬於佛雷多男爵,雖然正常年份的租金和別家比沒什麼差別,可兩年前的那一場大災荒裡,佛雷多男爵不但免除了他們的租金,還給了他們四個蘇的救濟,就是這錢救了他們一家的命,不然光靠他老婆做廚娘掙的那幾個子兒,能養活一家老小嗎?聽說,那一年鎮上受過佛雷多先生好處的人還有很多……

“滾你的,老孃說話要你插嘴?”廚娘朝她男人吼了一句。在家裡她纔是主心骨,他在全鎮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名聲都傳揚到了附近的幾個村莊裡。教訓了自己的丈夫,她回過頭來繼續和女伴們絮叨:“你們都不知道吧,前一陣子佛雷多先生爲什麼病了呢?很多人都是說他去盧貢城時淋了雨感染了風寒,其實啊,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告訴你們啊,其實呀,這是因爲他……哎喲!”

廚娘撲通一聲就栽倒在初冬的小河裡,冰涼刺骨的河水立刻就凍得她一哆嗦。她立刻跳起來,抹了抹滿臉的水,掙扎着尋找那個該死的肇事者,然後,滿腔怒火就騰騰地冒出來。

——把她一把拉扯進河裡的居然是她那個幾巴掌也扇不出一句話的老實丈夫!

“你敢打老孃?!”惱羞成怒的廚娘渾身溼淋淋地,就象一隻母獅子一樣撲向她男人。

“打的就是你這個臭婆娘!”同樣惱怒的男人就象一隻雄獅子一樣撲向多嘴的女人。

河岸兩邊立刻就聚集起兩大羣人,觀賞打架和吵嘴,正是安靜的韋萊特里人日常生活中不多的樂趣之一,估計這場在寒冷河水中進行的激戰會讓他們談論很長時間。

指甲和拳頭的比拼很快以廚娘的全面失敗而告終,被丈夫揍得哭天蹌地的女人悲慟地號啕着,這聲音遠比她平日裡教訓她男人時更大,也更刺耳。手裡揮舞着趕馬的小皮鞭的男人一路把女人攆回自己家……那天晚上,第一次出現在黑麥酒館裡的廚娘丈夫,很爽快地請每位自己認識的人喝了一杯便宜的麥酒,還把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直到酒館打烊,才和一位鄰居一搖三晃地走出酒館那從來也不會合上的大門。

“……翻過山去,走過河去,一位美麗的姑娘正在放羊……”兩個五音不全的醉酒男人搭着肩膀,一起哼着跑腔跑調的民歌,忽而路這邊、忽而路那邊地在小鎮上搖晃。感謝偉大的光明神,這兩個醉漢總算還記得回家的路,不至於走錯了方向。

“咔噠咔噠咔噠……”,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打斷了兩個興致高昂的醉漢們那慘不忍睹的歌喉,在前面的十字路口上停着一輛很平常的馬車,馬車邊是幾位騎馬的僕從。他們大概是迷路了,一位僕從在馬上附下身去,靜靜地聆聽着馬車裡某位大人物的指示。

“是,大人。”僕從很恭敬地說道,然後他用手裡的繮繩引導着馬匹轉向兩個連走路都偏偏倒倒的醉漢。

“能向兩位打聽一件事情嗎?”雖然是請求,不過僕從臉上的表情卻只有高傲。

“聽候您的吩咐,我尊敬的騎士老爺。”廚娘的丈夫就象佛雷多男爵家的那些僕人一樣,很恭謹地彎下腰,不過他馬上就和他的同伴前俯後仰地笑做一團,放肆的笑聲在這寂靜的夜晚很刺耳。

醉漢的話顯然讓那位沉穩中帶着幾分警惕的僕從一楞,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怎麼會讓兩個看上去醉得連站都站不穩的傢伙識破的,可隨後他們放肆的大笑就讓他明白過來,這兩個鄉巴佬僅僅是在戲弄自己。一絲慍怒浮現在僕從的臉上,他的手不自覺地按嚮明明空空蕩蕩的左肋下,而且停留在那裡,似乎那裡有什麼東西阻擋了他的手掌。

可他很快就記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他立刻便把手抽回來,臉上也浮現出一抹謙卑討好的笑容——只是這種笑容實在是太僵硬了。

“您能告訴我,去聖萊特修道院應該朝哪個方向嗎?”僕從問道。

“不知道,”一個醉漢很乾脆地回答,不過廚娘的丈夫顯然醉得沒他那麼厲害,還能敏銳地瞧見僕從由馬上伸過來的手掌心裡,躺着幾個閃閃發光的銀幣。

兩個醉漢爭先恐後地告訴這位僕從聖萊特修道院的正確方向,不過他們的手指卻恰恰是南轅北轍……

“到底是在哪個方向?!”僕從已經快失去耐心了,他的喉嚨裡滾出一聲咆哮。

“呃……是,是在那邊,從這條路過去的第一個三岔路口,你就向左拐,然後穿過那片小樹林,你就可以看見……看見修道院了……”廚娘的丈夫好不容易纔控制住自己的舌頭,總算在高貴的僕從發怒前說清楚修道院的位置。然後,他很利索地從騎士手裡接過那幾個銀幣,兩個塞進了同伴的衣兜裡,三個揣進參加的荷包裡——他認爲這樣分配很公平,正是靠他的正確指點,他們才輕鬆地掙到這些錢,所以他理所當然要多分一點。

兩個醉漢互相攙扶着,站在十字路口遙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馬車早就消逝在黑黢黢的夜色中了,只有隱約的馬蹄聲,還有車輪碾壓過碎石時鐵皮和石子的碰撞聲。

一輛馬車和七匹馬剛剛接近聖萊特修道院,值夜的修士就發現了這古怪的一行人——他們的衣服太古怪了,按理說在這樣的夜晚趕路的人,衣服上一定粘滿了塵土,可他們的衣服卻乾淨得就象剛剛穿到身上一樣;還有,這麼晚的時間裡會到修道院來的一定是地位尊崇的人物,可這輛馬車上任何表明自己身份的裝飾都沒有……

“站住!請通報身份!”修道院高高的圍牆上,一個全副武裝的教會戰士謹慎朝還有一箭之遠的車隊高聲喊道。他身邊的兩位戰友已經舉起了手裡的重型***,在熊熊燃燒的火把照耀下,亮鐙鐙的箭頭閃爍着金屬光芒。

“我們從教廷而來!有急事要見聖萊特修道院的米尼院長!”那位問路的僕從站在圍牆下回答。“快開門!”

“有證明身份的文件嗎?”教會戰士不大相信僕從的話。象教會所有的大修道院一樣,聖萊特修道院的金庫也足以讓許多餓極了的強盜眼紅。

“……沒有。”

“那就滾!”值班的士兵大喝一聲,又有兩位士兵舉起了手裡的重型弩,四張弩同時對準了圍牆下的僕從。“我只數三聲!一、二……”

他再也沒能數下去。

就在幾個士兵的注視下,那位僕從身上原本穿着的普通平民服飾不見了,原本系在額頭用來束髮的布帶,現在成了一頂多爾勇士盔;那件粗布衣服和粗布馬褲,突然就變成一件金光閃閃的鍊甲,光他腰間那條似乎鑲嵌着黃金片的腰帶,也許就能買下士兵們身上的所有戰士裝備,更不用說那匹高大的戰馬,要是現在有一個見過識廣的愛馬者在這裡的話,他一定會大聲歡呼起來:純種多爾戰馬!森林之神烏庫旒斯賜予精靈一族最高貴的禮物!這樣的馬匹連精靈王族也很少擁有……

迤儷而來的馬隊全變幻了模樣,原來僕從裝扮的人現在全是高貴的騎士,堅毅果敢的眼神和沉着鎮定的神態就能說明他們的身份;那輛馬車也變得豪華起來,圍牆上的士兵甚至不需要費心去辨認車門上那複雜的圖案,僅憑車伕座位上的這兩位車伕也是騎士這一點,就能證明車廂裡的人到底有多麼的尊貴。

那位喝罵的士兵立刻連滾帶爬地跑進修道院,他的同伴們手忙腳亂地開鎖起槓,恨不能把兩扇厚重的包裹着鐵皮和銅釘的橡木門直推攘到門洞的牆壁裡去,然後就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右手撫胸,以標準的戰士禮儀來歡迎尊貴的客人。

聖萊特修道院的米尼院長很不情願地從牀上爬起來。這樣晚的時間還要他親自來迎接什麼教廷來的使者,他真是想砸點什麼東西來泄憤。他一面在僕人的服侍下慢條斯理地穿戴着一位修道院院長應有的裝束,一面心不在焉地把百葉窗推開了一條縫,悄悄打量着樓下庭院裡的客人……

冷汗立刻就溼透了院長大人的內衣。

他第一眼就看見一位神聖騎士!

那個騎在純種多爾戰馬上的年輕人,正是教會最年輕的神聖騎士季安•埃盧德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