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刻,神聖騎士卻恭謹地守侯在馬車旁,絲毫沒有他上次看見他時的高傲和冷漠。那馬車裡的人又會是誰呢……馬車車門上的複雜圖案几乎沒讓米尼院長的眼珠子掉出來。雖然昏暗搖曳的火把中圖案不是那麼清晰,可他還是能看見,那是金雙匙!還有一個雙翅冠!神啊,能用這樣圖案的人物,在教會裡絕對不會超過十個人……

和來通報的士兵一樣,米尼院長同樣是連滾帶爬地衝到庭院裡迎接尊貴的客人,他的一隻鞋子就落在走廊裡,他卻連回身去揀起再穿上的時間也沒有;大主教長袍上的扣子也扣錯了位置,兩片衣襟一邊高一邊低,但是他根本就沒察覺到;他脖子上掛着一根黃色腰帶,而原本該掛在脖子上的赤紅綬帶,現在卻讓他系在腰間;他額頭上還有一塊殷紅的血跡,鼻子和嘴脣上還有不少灰塵,這是他剛纔在最後兩級臺階時跌交留下的紀念……

幸好馬車裡兩位地位崇高的貴客對此都視而不見,還樂呵呵地接受了他的邀請,去他的書房裡敘談——米尼院長忐忑的心總算能放下來了,這幾位貴客的來臨與他似乎毫無關係,看上去,他們並不是教會派來清算他監守自盜和違背教規事宜的……

“這是歐桑達卡大師,”年輕的神聖騎士季安爲院長大人介紹着兩位大人物。

歐桑達卡大師?由教會資助的魔法師,精通精神魔法和幻術……滿頭滿臉立刻就又是冷汗涔涔的米尼院長眼前一黑,幾乎沒有當場暈厥過去。在這樣的人物面前,任何事情都是無法隱瞞的——假如他需要知道什麼事的話,他根本不必費心思去盤問或者引誘,只需要探索對方的心靈就足夠了……

等米尼院長好不容易纔緩過氣來,他已經不記得在他精神恍惚那一刻,神聖騎士季安是如何介紹那位瘦長臉高個子男人的,似乎,他是一位教會的神職人員,而且地位還很尊貴,這從他能坐在魔法師的上首座位就可以看出來。

“有兩個事情需要您幫忙,院長大人,”不清楚身份的男人和藹地問道。他身上只是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普通教士長袍,臉上帶着深深的倦意,眼角的魚尾紋就象蜘蛛網一樣,又細又密。“第一,最近一段時間裡,是不是有一位目速爾族女槍兵從這裡路過,她大約二十多歲,人很漂亮,耳朵比平常人大一些,也比較尖,有精靈族的血統,最明顯的標誌是,她的手腕上有一個木質的黑色手鐲,手鐲上面還雕刻着一些花紋和圖案……”

全神貫注望着對方的米尼院長能清楚地看見,眼前的男人說這些話時,眼角好象不受控制地跳動了兩三下。

米尼仔細地把他的話在心裡琢磨了一番,良久才謹慎地說道:“好象是有這麼一個女人,她還在這裡呆過很長一段時間,十天前才離開這座小鎮。不過,她是不是您要找的那個人就不是很清楚了,我沒見過她……”他在考慮是不是要把哈德派爾見過這個女人的事情說出來,不過這樣做的話,毫無疑問,肯定會把哈德派爾這傢伙給牽扯進來。最糟糕的事情是,他不知道哈德派爾這個時間還在不在修道院裡——這個憑關係撈到一個騎士資格的傢伙,最近正和一個什麼伯爵夫人打得火熱,這幾天就很少在修道院裡露面。

“唔。”男人點點頭,唆着嘴脣思索了一下,就又問道,“有見過那個女槍兵的人嗎?”

“……哈德派爾騎士大人,我們修道院的衛隊長,他見過那個女槍兵。”反覆權衡輕重之後,米尼院長說道,這種場合下謊言被揭穿的話,隨之而來的後果是什麼他簡直不敢想象。他甚至象對方一樣,用“女槍兵”這個稱謂來代替了“女人”這個稱呼,免得引起對方的不快——在事情沒有確定之前,任何的疏忽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米尼院長的回答讓那男人精神一振:“哦?有人見過她?……那麼,能麻煩你派人去把他請過來,和我們說幾句話嗎?”

米尼院長立刻就搖鈴叫來自己的僕人,當着客人的面吩咐他,去哈德派爾騎士的房間去把他找來——要是哈德派爾不在修道院裡,這也能證明自己對他的事情毫不知情。同時他在心裡暗暗地祈禱着,倒黴的哈德派爾啊,你可一定要在修道院裡呀……

僕人很快就領着一身騎士便裝的哈德派爾來到米尼院長的書房。這個時候,一顆心時刻懸在嗓子眼的米尼總算無聲地透了一口氣。感謝光明大神、感謝大地之神、感謝月神和太陽神……頃刻之間,院長大人便把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神明統統感謝了一遍,只怕是他在接受教宗陛下接見時,也沒有現在這樣虔誠。

可他這口氣連一半都沒舒緩過來,就又差一點跳出胸膛。

……那個魔法師!他笑眯眯地看了自己一眼!

這麼說,這個可怕的魔法師什麼都知道了?天啊,他甚至不知道魔法師幾時對他施展過精神魔法!這太可怕了……

“米尼院長,我的杯子……酒已經灑出來了。”歐桑達卡大師惋惜地說道,“這可都是獻祭給神的好酒啊,這樣不是太浪費了嗎?”這位院長和那個一頭大汗卻又故作鎮定的騎士一樣,腦袋裡都充滿了亂七八糟的事情,他不需要施展什麼法術,僅是看看他們那陰晴不定的臉色,還有閃爍不定的眼神,就能猜到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東西。不過這些與他們此行的目的都不相干,即便是這倆人放火燒了這座修道院,他們也不會插手過問的。

“我剛剛在巡視修道院的葡萄園,最近一段時間,總有一些壞蛋在這裡搞破壞。”現在,哈德派爾已經能氣色從容地和幾位大人物說話了,雖然溼透了的內衣溼漉漉地貼在身上的滋味,實在是很不舒服。

“嗯,哈德派爾騎士,這些和我們的目的毫無聯繫。”那個男人輕輕地搖搖手說道。

米尼院長現在不得不佩服這個人,那種謙和的笑容完全就象是長在他臉上一樣,無論他說什麼話,他的眼神總是那麼和藹,笑容也總是那麼親切,這樣的人毫無疑問會成爲教會裡執掌最高權柄的人之一,教會最需要的就是這種人,至少最需要這樣的表情。他自己年青時就爲了這副笑容努力過,不過當他攀登到修道院祭祀這個職務之後,他便放棄了這份艱辛的努力。

“米尼院長告訴我,最近一段時間,有一個目速爾女槍兵曾經在韋萊特里逗留過,她大約二十多歲年紀,有精靈族的血統,手腕上還有一個黑色的木手鐲……你見過她嗎?”

哈德派爾在有皮坐墊的椅子裡坐得就象一杆標槍般筆直,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我見過這樣一位女子,在魯曼妥斯皇家圖書館副館長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家舉行的晚宴上,我見過她……”

修士打斷他的話,急切地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梨……梨砂。”頓了頓,哈德派爾又補充了一句,“假如她所說的名字確實是她的真名的話。”

幾位大人物的呼吸立刻變得粗重起來,米尼院長能聽見也能看見那修士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隨着他的呼吸,他原本略微向前傾俯的身體也稍微地向後仰了仰,然後,他才以更緩慢的節奏吐出那口氣。

“也許不是她。”歐桑達卡魔法師慢慢說道,似乎有什麼東西堵在他的喉嚨裡,他的聲調既沉重又略爲嘶啞。坐在他旁邊的神聖騎士,嘴角不受控制地牽扯了好幾下。

“我們都知道,大陸上有很多目速爾女槍兵,名字叫做梨砂的肯定不止她一個……”歐桑達卡大師繼續說道。誰都能聽出來,這些話不單是說給周圍人聽的,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修士很長時間都沒說話,良久才嘆息一聲,若有所思地點着頭,又咂咂嘴,這才說道:“我認識的目速爾槍兵裡,只有她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他又思忖半晌,這纔對一直默不作聲的神聖騎士說道,“季安,你馬上去和克倫威爾團長聯繫一下,把我們這裡知道的事情告訴他……還有!一定要告訴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輕率地和她起衝突……”

修士的最後一句話讓歐桑達卡魔法師的臉色立刻變得就象魚肚一樣蒼白,他不安地把雙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摩挲了好幾下。

他居然在吩咐一位神聖騎士去做這些瑣碎小事,連臉都沒轉過去看神聖騎士一眼?注意到這一幕的米尼院長在心中痛苦地**了一聲。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修士啊!

“這位梨砂小姐,她是……”哈德派爾試探着小聲問道,不過兩位大人物的臉色表明,他的問題問得不是時候。他很知趣地閉上了嘴。

很長時間裡房間中都沒有人說話,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遠出馬廄裡偶爾會傳來一兩聲模糊的馬的嘶鳴。

“米尼院長,這葡萄酒真是不錯,能再給我來一杯嗎?”那位修士是最早從重重心事裡清醒過來的人,他舉起已經空了許多時候的水晶杯,向神不守舍的米尼說道。

“當然,當然,這絕對沒有問題。”米尼院長立刻便在兩位尊貴客人的酒杯裡斟滿了琥珀色的美酒,還拉開門小聲地吩咐僕人,讓他去廚房裡拿幾樣精緻可口的點心來——客人們長途跋涉旅行勞頓,現在正需要這些。他不禁懊悔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這樣重要的事情自己怎麼會忘得一乾二淨呢?

那位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魔法師顯然吃不下什麼東西,和藹的修士卻不一樣,他把所有的點心都一一品嚐了一遍,還把修道院小廚房的廚子好好地誇獎了一番,最後他用僕人送來的熱毛巾抹抹手和嘴,這才象是毫不在意地說道:“哈德派爾騎士,能說說那個故事嗎,我是說,關於你所知道的梨砂小姐的故事。”

“大約是在二十天前,鎮上圖書館的佛雷多男爵在他的莊園裡,爲他遠道而來的朋友舉行一個小小的歡迎酒會,也邀請了我和米尼院長……”

“恰巧那天我有點不舒服,就沒有去。”米尼院長立刻說道。感謝偉大的光明神啊,頭天晚上他醉得不省人事,所以就沒去參加佛雷多男爵的宴會。他真是太感激酒神烏哇扎卡了,又太佩服自己英明的酒量了。現在,他已經拿定主意不與這事沾邊,從幾位大人物身上,他已經聞到了觸手可及的危險氣味。

“……那個目速爾女人是我見過的最能說瞎話的人,她沒去做吟遊詩人,這可真是那些遊蕩在大陸上各個角落的吟遊詩人們的福氣,深入不可踐越之地去捕捉飛龍的冒險隊、恐怖的死靈巫師、不堪一擊的神聖騎士、還有可怕的‘他們’,”口沫四濺的哈德派爾騎士似乎忘乎所以了,他大聲地嘖嘖讚歎着,說着自以爲有趣的俏皮話,“這是我見過的想象力最豐富的吟遊詩人,也是我聽過的最吸引人的故事,我覺得這個故事甚至比前些年廣爲流傳的惡龍德塔的故事更加精彩……”

韋萊特里只是個偏僻的小鎮,盧貢行省又是個波西提王國的一個偏僻的地方,所以教廷信仰祈禱盛典上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還沒有傳播到這裡,因此上,哈德派爾騎士大人並不知曉這件已經轟動北方大陸的大事——囂張了無數個世紀的惡龍德塔,現在已經成爲了一個巨大的標本。

魔法師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緊咬着牙關沒說話。修士卻只是莞爾一笑。剛剛回來的神聖騎士只是意味深長地凝視了哈德派爾一眼,就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聰明的米尼院長立刻就殷勤地爲他斟了滿滿一杯祭神用的葡萄酒,這樣做最直接的好處就是,它能讓院長大人不需要對哈德派爾的話做出任何迴應,在米尼院長眼裡,所有與這位莫名其妙的“梨砂小姐”有關的事情都不能沾邊,即便是一個眼神或者一個表情,都有可能帶來深不可測的災難。

“你們能相信嗎,她居然說捕捉飛龍時死了兩位神聖騎士,那位所謂的‘大司祭’也被嚇得屁滾尿流……”哈德派爾的眼淚都快笑出來了,這樣的笑話他已經有很多年沒聽說過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幾位大人物的神色。“在她的故事裡,她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比神聖騎士還厲害的人物,完全忘記了她那卑賤的身份: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目速爾傭兵,在大多數人眼裡,除了她那能比擬精靈族女人的美貌之外,什麼都不是。”

“夠了!”神聖騎士的厲聲斷喝,把愈加放肆的哈德派爾召喚回米尼院長的書房。

在旁人聽來這只是不算很大聲的一句話,卻象一個夏天裡的雷暴一樣炸響在哈德派爾的腦袋裡。小心翼翼的米尼院長驚惶地看見,哈德派爾的眼睛猛地向上翻起來,臉色也陡然間變得蠟黃,咧向一邊的嘴角流出一條銀絲一樣的唾液,全身不受控制地可怖地顫抖着,痙攣的手腳使勁地抽搐……目睹這樣的景象,米尼院長的牙齒不由自主地磕到了一起。

“這麼說來,我們那些南方大陸上的教友們也捲進了這件事裡?”這一切那位修士似乎都沒有看見,他沉思着向身邊的魔法師詢問。

“應該是這樣的,我實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解釋兩位神聖騎士的死。”

“那,我們是不是也能說,這個梨砂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梨砂?”

“這一點同樣毋庸置疑,除了她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夠在瞬間擊斃一個牛族勇士。我只是奇怪一件事情,那兩個獅族人怎麼能夠在她面前頑抗那麼久?”

“也許,不可踐越之地對於‘他們’來說,一樣是禁地吧。即使是在‘他們’中,也只有那些最勇敢的人才敢踏進那塊被詛咒的土地。”修士沉吟着說道,他又轉向年輕的神聖騎士,“季安,你再去和克倫威爾團長聯繫一次,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你告訴他,我不希望在這個時候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情。另外,你再把這裡的事通報給教宗陛下……不,這裡的事情暫時不通報他,你就說……就說我們已經找到聖•梨砂了。”

“聖•梨砂?!”

剛剛從抽搐和暈厥中清醒過來的哈德派爾騎士眼前一黑,撲通一聲,就連人帶椅子一起摔倒在厚厚的華麗的地毯上。

已經入冬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小鎮周圍的羣山山頂上已經出現了東一塊西一簇的皚皚白雪,而且它們的面積正在日漸擴大;人們正在抓緊大雪來臨之前的最後時間爲漫長的冬天作準備——取暖和做飯的柴禾是不可或缺的東西;牛圈羊欄也需要加固,不然冬天裡餓急了的狼也會躥到鎮上把這些牲畜咬死或者叼走;富裕的人家還會趕着馬車去幾十裡外的大鎮上買回一些在平民眼裡很奢侈的東西,順便爲大人孩子添置幾件厚厚的冬裝……

韋萊特里鎮上的每個人心裡都惴惴不安。今天的冬天比往常年份來得早也來得猛,這似乎是一種不好的預兆。

不過冬天卻是黑麥酒館生意最興隆的日子,不需要下地的農夫們總是在吃過午飯之後便早早地來到這裡,爲自己和朋友叫上一杯便宜的麥酒,然後就盡情地說笑。熊熊燃燒的爐火把寬敞的酒館大廳烘烤得充滿溫暖,它也會吸引來日子一樣清閒的女人們,一年裡難得踏進黑麥酒館一步的農婦們也就象她們的男人們一樣,一邊喝着清淡的麥酒,一邊放肆地大聲說話,或者伴隨着三絃冬日瓦彈出的明快節奏,熱情地唱歌跳舞……

“啊呀呀,你們能相信嗎,就是爲他指了指去修道院的路,他就給了我們四個銀幣和一個蘇。”說這話的人正是圖書館廚娘的丈夫,通過一頓拳腳,他已經重新確立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現在他就在和一幫夥伴們大聲吹噓着自己前天晚上的奇遇,桌子上整齊地擺放着兩枚亮閃閃的銀幣和一個金光燦爛的金幣。“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大方的傢伙,我敢打賭,這羣迷路的人吃飯時用的刀叉一定都是銀器!”

Www. тTk án. ℃ O

聽衆們使勁點着頭,一個個無比羨慕地盯着這個走運的傢伙。嘿!這樣的好事怎麼自己就沒遇見呢?

“你們看清楚,這可不是咱們波西提的金幣,這是教廷鑄造的依帕索!”廚娘的丈夫繼續賣弄着,他用手指拈起那個金幣在同伴們面前來回晃動。“教廷的依帕索金幣啊,能值一個半蘇的,要是上面的頭像不是先知博羅梅奧而是某一位教宗陛下的話,那它的價值還會有所上升……你們明白嗎?”

聽衆們有點頭的,也有搖頭的。金幣就是金幣,這難道還有區別?

“和你們這羣不識字的傢伙說不清楚!”同樣不識字的廚娘丈夫笑罵道。說實話,連他自己都沒弄懂依帕索和蘇之間的區別,不過他拿着這枚從來沒見過的金幣去問過佛雷多,既然見識和天空一樣深遠廣闊的佛雷多先生都說它值一個半蘇,那麼它就一定值這麼多!

“再來一杯麥酒!”沒喝兩杯卻已經陶醉在同伴們豔羨的目光中的男人扭過臉,朝櫃檯方向揮了揮手。

德西娜立刻邁着山羚羊一樣輕快的步伐,把好幾杯客人要的酒一一送過去,最後的那一小杯韋萊特里葡萄酒,是爲她父親謬裡茈老爹預備下的。一輩子勤勤儉儉的公會執事謬裡茈現在終於有本錢揮霍一下了,前一陣子的那樁古文書交易不但讓他白白掙了三十金克郎的外快,公會還給他添上十個金克郎作爲獎勵——整整四百個蘇啊,喝一杯只值幾個銀幣的韋萊特里葡萄酒,這不算什麼。

“請問,您就是公會的執事嗎?”一個聲音打斷了正在和幾個朋友聊天的謬裡茈老爹的話。

“唔?”謬裡茈老爹仰起臉來打量着面前的高個子男人。

這人大約五十多歲年紀,普普通通的一張臉,神情很和善,嘴角邊帶着一抹淡淡的從容微笑,眼角的魚尾紋又細又迷,一雙不大的眼睛似乎在凝視着自己,可仔細一看,又覺得他似乎對什麼都不是很在意。

“您是?”

“修士費德,一個冒險者。”男人自我介紹道。

不需要打招呼,小桌旁的幾位客人就各自散了,和謬裡茈老爹做朋友這麼多年,他們還是知道一些冒險者公會的規矩。

“你有什麼事嗎?”謬裡茈老爹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換上公會執事們所特有的那種愛理不理的冷漠模樣,冷冷地打量着這位自稱爲費德修士的冒險者——作爲冒險者來說,他的年紀稍微大了一些,不過,他是位修士,也就是說,他是一位祭司,祭司和魔法師這兩種職業似乎都是年紀越大本事就越大。

“是這樣的,我想打聽一個人。”費德修士在謬裡茈老爹面前坐下來,“一位名叫梨砂的目速爾女槍兵,聽說她最近曾經路過這座小城。”

謬裡茈老爹警惕地看着費德。他什麼都沒看出來,費德修士臉上還是那種從容的微笑,眼神中也沒透露出什麼值得留意的東西。

“我沒別的意思,我是她的一位朋友,有人託我給她帶來一樣東西,”費德修士立刻說道,還拍拍自己那不大的包裹,又說道,“順便告訴她一件事情。”

“哦?”謬裡茈老爹說道,“你想知道她的什麼事情?不過,你也應該知道公會的規矩吧……”

費德修士的右手慢慢地挪開,一個金燦燦的依帕索就躺在木桌上,他伸在懷裡的左右卻悄悄地展開了一個魔法卷軸。

不長的一段時間之後,費德修士走出了黑麥酒館,在一條背街裡,他踏上了一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馬車。

車廂裡的陳設遠比馬車的外表豪華奢靡,四壁都襯着厚厚的暗紅色天鵝絨,寬大的座位對面用最上等的木材做了一個長條形茶几一樣的小桌,再用金屬支架把小桌直接鑲嵌進車廂壁裡;方桌上有好些大小不一的深深的凹槽,現在只有三個凹槽裡擺放了器皿,一個茶杯和一壺茶水,還有一碟子綠盈盈的餅乾一般的小點心。

歐桑達卡魔法師把手裡帶着長長杯柄的茶杯放進面前一個凹槽裡,杯柄深陷進凹槽之後,茶杯看起來就和普通的茶杯沒什麼兩樣。

“有收穫麼?”

“有兩個。第一個收穫,那個出現在這裡的女槍兵絕對是她,我都沒開口詢問,那個公會執事就把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了我——這也全託了你的那個魔法卷軸。這裡皇家圖書館的副館長認出了她的那隻朗蠍手鐲,也許,還教會了她念誦手鐲上的靈文魔法。”

“靈文魔法?!”魔法師倒吸了一口冷氣,他驚愕得眼睛都幾乎從眼眶裡掉出來。

“我們還有時間來祈禱,她不會使用這個神器上的魔法。”費德修士淡淡地說道。“第二個收穫,她賣了一份古文書給這裡的圖書館,還在圖書館裡呆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賣……賣了?你是說,她把那,那東西……賣給了這小鎮上的圖書館?”魔法師使勁地眨眨眼,然後使勁地搖搖頭。事情太奇異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會有如此離奇的事!

“售價四千五百個波西提金幣。”

魔法師因爲驚訝而無法合攏的嘴裡至少能塞進五個熟雞蛋。不過費德並不意外,當他聽見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時,他起初驚訝得幾乎沒有跳起來,最後卻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黑麥酒館裡那張骯髒的小木桌上。

“她把一份古老的文書賣給這裡的魯曼妥斯圖書館,波西提的皇家圖書館。”費德向同伴強調,“首先,我們還不能肯定她出售的這份文書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其次,現在古文書的擁有者是波西提皇家圖書館;第三,那個公會執事說,她和圖書館副館長的關係似乎非同一般,要是那份文書不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也許那個波西提小貴族會知道一些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假如最終我們一無所獲的話,又該怎麼辦?”魔法師好不容易纔吐出這句話,兩天以來,這句話一直在他心頭盤旋,就象一個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胸口上,讓他連氣都喘過均勻。

面對同伴的問題,費德修士默然無語。那時該怎麼辦?他從來沒想過,也不敢去想。

“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只能去面對聖•梨砂了……這是我最不希望看見的事情。”

“面對她……”歐桑達卡大師的臉上立刻浮現起一層死灰色。“我們能有幾分把握?”

“兩位魔法大師、五位神聖騎士、一個司祭和一個司鐸,再加上幾十個騎士……”費德扳着手指數出的人物好不容易讓魔法師臉上出現一絲血色。“說實話,我的老朋友,我連一分把握都沒有……”費德修士苦笑起來。假如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他不願意用武力去攉取的話,那麼,屬於聖•梨砂所有的東西恰恰是其中之一。

魔法師乾脆就象一隻死狗一般,直接癱軟在座椅上。

“你覺得,我們能戰勝一個把惡龍德塔揍得哭爹喊孃的目速爾女槍兵嗎?”費德修士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更象是在哭。

魔法師連回答這個問題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現在睜着眼就能看見那番他一輩子終身難忘的景象:惡龍德塔,這個被無數詩歌頌揚與咒罵的傢伙,這個與衆神地位等同的傢伙,這個毫不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同時也蔑視一切生命的傢伙,居然會痛苦地流下大顆大顆的淚珠……這傢伙爲什麼就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它可是有史以來名氣最大的巨龍!

它轟然倒下時的情景都沒有它巨大的龍眼裡掛着兩抹淚痕時更教人驚心動魄!

不過惡龍德塔至少比自己幸運,它還有哭的時間,當自己面對聖•梨砂時,不知道能唸完幾段咒語、能施展出幾個魔法?也許自己和另外一個魔法師,就是第一時間被她打倒的人吧……

歐桑達卡大師怔怔地設想着那番戰鬥的場面,完全沒留意到自己現在就在哭——兩滴渾濁的淚水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爬出他的眼眶。

修士費德倒是看見了魔法師這副無法見人的模樣,不過他絲毫沒有取笑朋友的意思。連惡龍德塔都會被那女人攆得滿山亂跑、揍得痛哭流涕,歐桑達卡大師現在這樣子一點都不丟人。要不是接下來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說一定也會陪着朋友哭上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