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旅途很順利,順利得遠遠超出我們最初的設想,一路上遭遇的怪獸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威脅,相反,它們只爲冒險隊帶來了財富——所有的戰利品都讓那位商人以合理的價格收購了,每個人的腰包都已經鼓漲起來,同時被鼓舞起來的,還有冒險者們的信心和更大的渴望……”梨砂捧着那杯清水,幽幽地說道。

沒有人插話,客廳裡的所有人都在安靜地聽她講述這個故事,亞森斯子爵興奮地用一支羽毛筆飛快地在記錄着,筆尖劃過柔軟的羊皮紙就是這房間裡唯一的雜音。佛雷多的管家,還有男爵府邸裡的所有僕人都擁擠在客廳門口,探頭探腦地偷聽着。

誰都知道,最兇險的事情即將發生……

第四天臨近傍晚時,冒險隊在一條溪流邊尋找到一大片開闊地作爲夜晚的宿營地,滿載輜重的馬車被一輛接一輛地緊緊挨在一起,形成一道拱衛着營盤的臨時柵欄;所有的方向都設立了固定哨,除了靠近溪流的那個方向之外,其它三面還特意了增添了遊動哨;一隊精靈被分作三組,派去檢查附近的山巒和樹林;兩位精通漂浮術的魔法師在半空中盤旋,細緻地搜索着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險;帳篷被快速地搭建起來,簡易爐竈中冒出濃濃的白煙和鮮紅的火焰,鍋裡翻騰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汽,在開水中一沉一浮的肉和食物的香氣,深深地吸引着每一個冒險者飢腸轆轆的胃口……

兩隊精靈族前哨已經回來了,他們帶回來的消息證明,附近沒有任何猛獸出沒的痕跡,最近的一次怪獸活動也至少在五天之前,而且那還只是三隻猙獰獸,即便它們掉回頭來,也不能給冒險隊帶來什麼威脅。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負責全權指揮冒險隊行動的神聖騎士用手勢告訴那兩位飛舞在空中的魔法師,繼續搜索附近區域,直到確認附近沒有危險之後,他們才能降落到營地裡。

第三支精靈族前哨一直沒有任何消息,連嫋嫋升起的炊煙也沒能把這些戰士招引回營地。

大塊大塊的肉被人從油花翻滾的大鍋裡撈出來,溼漉漉地扔到冒險者們手中各式各樣的餐具裡,負責分配食物的人用刀子把一個個和鍋蓋差不多大小的硬麪包分開,隨意地擱在一張只是用抹布胡亂揩抹過的大木板上,任由冒險者們自己來取……

太陽漸漸地沉向西方的山巒,它的餘輝把大半邊天空都映照成火紅顏色,連遠處隱隱約約的山峰都被染上這讓人陶醉的金黃色,一隻狂風巨鷹呱呱地鳴叫着從冒險隊頭頂飛過,漸漸消逝在紅彤彤的太陽裡……

就在每個人都滿意地享受着這豐盛的晚餐和壯麗的景色時,一個人影連滾帶爬地從西面的樹林裡踉蹌着跑出來。那是一個精靈族戰士,可他的手裡既沒有精靈人慣用的梭鏢,背上也沒有長弓,連他腰間歪歪斜斜的箭袋裡,也沒剩下幾隻箭。

一定是出了什麼變故!大部分冒險者都撂下手裡的碗和盤子,站起來靜靜地注視着那位張惶的精靈,他們的一隻手已經摸到了隨時都會擱在身邊的武器。梨砂也站起來,遙遙地望着愈跑愈近的哨兵,現在,她已經能夠清楚地看見他臉上和身上的血跡。

他的族人立刻就越過作爲柵欄的輜重馬車迎上他,幾乎是把他擡進了營地。

弓箭手們立刻站到他們的位置上,一支支鋒利的長箭隔着馬車,對準了哨兵逃命的方向。

“日——嗖——”兩道幾乎無法捕捉的黑影從樹林裡躥出來。

“啊——”

“啊!”

接連兩聲淒厲的慘叫,剛剛漂浮到半空中的兩個魔法師一頭就栽下來。這突如其來的景象讓所有人背上立刻浸出一片冷汗。兩位魔法師的位置正是在營地的上空,他們和樹林的距離至少有二百五十步,在這樣遠的距離上被弓箭射殺,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啊!”又是一聲慘叫,一個站在弓箭手背後進行魔法準備的法師嚎叫着仰天倒下,他的頭顱上被穿了一個大窟窿。一個火球轟然炸開,附近的七八個不幸的冒險者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就是立刻淹沒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

又有兩支弩箭從樹林中疾射而出,一個祭司連**都沒發出就撲倒在那個精靈族哨兵身上,要不是神聖騎士眼疾手快一腳踢翻另外一個祭司,估計他立刻就會去追隨他的同事。

“趴下!”梨砂大聲呼喝,一把就把身邊的大司祭摁倒在地,一支弩箭險險地掠過大司祭剛纔站立的位置,“奪”地一聲,深深陷入恰恰守在他身後的一名冒險者的胸膛中,巨大的衝擊力把這倒黴的傢伙撞出好幾步……

剛纔還歡聲笑語的營地驀然變得和墓地一樣沉寂。

“發生了什麼事?”驚慌的大司祭爬在地上問道,他哆嗦着手去摸索剛剛被摔出去的法杖,這既是他身份的象徵,也是他的武器。“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梨砂很乾脆地回答道。除了自己人的屍體,她什麼都沒看見。“也許是什麼人在偷襲我們。”

大司祭總算抓回了法杖,他那顆撲騰的心臟總算平靜了一些,他剛剛開始念頌聖術讚歌,就讓梨砂打斷了。

“你找死嗎?!這裡不是死角,他們有的是位置收拾我們!”頓了頓,她似乎覺得這樣說並不是很妥當,才又補了一句,“對手很清楚我們的情況,象你這樣的祭司正是他們現在攻擊的目標。”

又是一聲嚎叫,一個小心翼翼地從車轅上探出頭去張望的冒險者的臉,就象一個被榔頭重重敲擊過的西瓜一樣爆開了,他的同伴慌忙過來救助他,可他只是稍微露了一下頭,一支弩箭就毫不留情地撕開了他的天靈蓋。

“你別動!”梨砂呵斥着大司祭。她回過頭,用矛尾捅了捅趴在身後不遠處的一位達坦族戰士,朝他努努嘴,“你過來,保護好他,我到前面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達坦戰士朝梨砂比劃了兩個手勢,表示自己聽見了,她也要當心。

就在梨砂作勢要從地上躥起來時,大司祭哆嗦着問道:“會是那位死靈巫師嗎?”

“不知道。應該不是她,她要想殺我們,根本不需要做這樣鬼鬼祟祟的事。”梨砂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心裡默默數着數。

一、二、三!

她就象只輕靈的狸貓一樣從地上一撐而起,飛快地跑向那個神聖騎士。

“日——嗖——”幾乎在她躥起來的一剎那,兩隻弩箭裡倏然撲出了樹林,就象兩隻黑色的幽靈,迎着她而來。

所有人都爲這個漂亮的目速爾女槍兵捏了一把汗,難道她就不知道,她這樣做到底有多危險嗎?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們明白了,爲什麼這支冒險隊的僱主會對她另眼相看,之前那些無稽的猜測在這一刻通通化爲烏有:將近七十步的距離裡,神秘的敵人向她射出了六箭,卻沒有一支弩箭能傷害到她……她的步伐並不是很大,步頻也不是很快,可每一支弩箭都被她險而又險地躲避過去,當第三支和第四支弩箭呼哨着向她撲過去時,好些人忍不住驚呼起來,她怎麼可能躲避過這相跟着的兩隻幽靈?可當她用手裡的目速爾長矛連續磕飛這兩支弩箭時,這驚人的一幕讓所有人驚愕得連喝彩聲都發不出,只能誇張地張大嘴,木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識貨的冒險者全都大聲地喝起彩來,這絕對不是運氣,這是實打實的本事,眼神、力量、敏捷和判斷,缺一不可……

“真不愧是屠……”那位神聖騎士一臉欽佩地讚歎道。

“他怎麼樣?”梨砂劈頭就打斷了神聖騎士的話。

僥倖活下來的祭司無奈地搖了搖頭:“死了。他左邊的肋骨全部被砸得粉碎……”

這個哨兵的半邊臉似乎被什麼東西劃了一下,大片的皮肉已經不見了,白生生的骨骼暴露出來,骨頭上還附帶着細細的血管和一條條殷紅的血跡,一隻血淋淋的眼珠從盈滿烏黑血塊的眼眶裡滾落下來,憑藉着幾段血管和筋腱的連接,纔沒有滑落到早已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

梨砂看不出哨兵的臉是被什麼武器弄傷的,傷口的邊緣並不整齊,絕對不會是刀劍這種鋒利的武器造成的傷口。她疑惑地問祭司:“這是什麼武器傷的,看上去,好象是動物的爪子撕扯出來的傷口?”

祭司也不知道什麼樣的武器會造成這樣的傷口。他一看見這哨兵的傷口,就覺得這應該是猛獸的利爪抓扯出來的,可隨之而來的弩箭立刻打消了他這愚蠢的念頭。再兇殘的猛獸也不會懂得使用弓箭!

“他說過什麼沒有?”梨砂問道。

望着哨兵那血肉模糊的臉,神聖騎士失望地搖搖頭。遭遇敵人並不可怕,不清楚敵人的底細纔是最可怕的事情。

梨砂的目光轉向哨兵的幾個族人,就是他們冒死把他擡進營地的,也許死死支撐下來的哨兵把最重要的消息告訴了自己的族人也未可知。

半爬在地上的幾個精靈也悲傷地搖搖頭。除了一句模糊的“他們……”之外,他們的同伴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留下來。

“誰把剛纔那支箭扔給我?”梨砂向遠處喊道,一個冒險者佝僂起身子,可他連手臂都還沒能揚起來,一支呼嘯的弩箭就把他牢牢地釘在地上。梨砂和神聖騎士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深深的恐懼——這一次,藏身暗處的敵人已經變換了阻擊的地點,很明顯,在天黑之前他們會一直採取這種方式不停地打擊冒險隊,而天黑之後會發生什麼,誰都無法預料,也許敵人會按兵不動等待天明,也許會趁黑夜發動奇襲。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冒險隊的處境都將會極爲艱難。

“會不會是另外一支冒險隊,他們和我們有誤會?”神聖騎士猜測着敵人的來路。不過周圍幾個冒險者臉上古怪的表情立刻就讓他知道,他這種假設實在是太滑稽可笑了。

“不可能!”梨砂斷然否定了這種無稽的揣摩。“冒險者有冒險者的規矩,只要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誰都不會逾越那條不成文的約定——永遠各行其是,這是冒險者們最基本的信條,除非目標一致且目標只有唯一的一個。”

神聖騎士一臉尷尬,喏喏地住了嘴。

經過數次傳遞,一支弩箭終於轉到了梨砂手裡。這是一支僅比成人前臂長一些的弩箭,三個截面面積幾乎相等的三棱箭頭上閃爍着幽幽的金屬光芒,棱角很尖銳,還帶着一定的弧度……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弩箭。”精靈戰士的頭目接過它仔細地端詳了一番,才說道,“這絕對不是我們精靈族的東西,也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強弩所配備的弩箭,製造它的箭桿的這種材料我從來也沒聽說過。”他用手壓了壓箭桿,看上去細細的箭桿質地卻無比堅硬,他使出很大的力氣,卻只能讓它微微有點彎曲。

梨砂的目光轉向一位匍匐在附近的魔法師,那法師立刻就說道:“這不是貫注了魔法的弩箭,我沒有感受到魔法元素波動的痕跡。”

那它爲什麼能射那麼遠?同樣的疑問幾乎在同一時間浮上所有人的心頭。

精靈戰士遲疑了半晌,才支吾着說道:“據我所知,這個世界上精通弓箭的人不僅是我們精靈族,還有一羣……一羣,一羣傢伙,他們也同樣擅長使用弓箭……”他吭吭哧哧地說道,不但言辭閃爍,而且目光中也透露出深深的恐懼。

“還有人?誰還能象你們精靈一樣熟悉弓箭?”神聖騎士狐疑地問道。

“是的,還有人,”梨砂昂起臉來,透過車輪的縫隙,深深地凝視着那漸漸淹沒在夜色中的小樹林,現在這一片樹林看上去更象是一羣起舞的妖魔,而它裡面,也確確實實隱藏着一羣妖魔,或者說,一羣和妖魔一般可怕的東西。

“他們是誰?”神聖騎士問道。這話既是問梨砂,也是問那位精靈戰士首領。

“就……就是……就是他們。”精靈首領臉上的肌肉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他原本十分英俊的面孔現在扭曲得幾乎走了模樣,慣使弓箭的十個纖細的手指,現在也深深地陷進了土地裡,手背上的青筋一股股爆起,就象森林裡纏繞在大樹上的藤蔓一般。就算是有着昏暗夜色的遮掩,神聖騎士依然能夠清楚地看見,豆粒大的汗珠一顆接一顆地順着他蠟黃的猙獰臉頰向下滑落。他的同伴們顯然已經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最膽小的那個已經不再是匍匐在地上,而是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們到底是誰?”神聖騎士頗有些惱怒地問道。在他眼裡,象這羣精靈這樣懦怯的人簡直是有辱戰士這個稱號,也有辱冒險者這個稱號。

“他們誰都不是,他們就是‘他們’!”梨砂頭也沒回地回答着神聖騎士的問題。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遠處的小樹林,藉助着黑夜來臨之前那抹最後的昏暗光線,努力地辨認着即將面對的敵人。

“不!這不可能……”魔法師痛苦地**了一聲,很明顯,他已經知道敵人是誰了。

“是‘他們’?!”神聖騎士憤怒地嘶吼起來,他總算明白過來了。

“他們至少有十個人,我看見了那兩個弓箭手——是蛇頭人?”梨砂說道。

一個匍匐在附近一字不漏聽完對話的冒險者突然嚎叫着蹦起來,他才跑出三步,淒厲的慘叫就被一支強勁的弩箭截斷了……其他原本有心追隨他後塵的冒險者馬上就打消了逃逸的想法。人跑得再快也快不過弩箭,再說,這裡是不可踐越之地,是生命的禁地……

“蜥蜴人。”精靈首領痛苦地說道。

梨砂點點頭,管他們是蜥蜴人還是蛇頭人,這一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想個辦法把這兩個弓箭手幹掉,不然整支冒險隊就象“他們”餐桌上的食物一樣,隨時想要,隨時來取。至於辦法,梨砂的目光轉到馬車上搭載的龍弩上,這是對付巨龍的強大武器,用它來對付“他們”簡直是輕而易舉,唯一的問題是,在這種情況下根本就無法瞄準。

“不需要你們瞄得有多麼的準,”梨砂笑着對兩位龍弩手說道,“只需要象是在瞄準他們就可以了,嚇一嚇他們。或者讓他們撤退,或者逼他們上來進攻我們的營地。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比現在呆在這裡白白作箭靶要好得多。”

在梨砂和神聖騎士的交替掩護下,兩個龍弩手用他們這輩子也沒達到過的速度飛一般地架設起巨大的弩機,比一面攻城巨盾還要沉重的龍弩,也被神聖騎士擱置到用絞盤和滑輪才得以張開的箭槽中,在這朦朧的夜色中,精確瞄準是不可能的事情,龍弩手只能根據梨砂指點的大致方向來瞄準,然後馬上就嵌動扳機……

“嘣嗡——嗾!”和船錨差不多大小的弩箭豁然隱沒在黑暗中。

樹幹或者是粗壯的樹枝被撞斷的咔嚓聲響,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就從樹林方向傳來,其間還夾雜着幾聲痛苦的哀號。

“射中了一個!射中了一個弓箭手!”梨砂興奮地揮舞着拳頭,只有她纔會如此大膽地暴露在對方的視線裡,蜥蜴人也有好長時間沒再把她作爲箭靶了,看來他們也明白,把弩箭射向這個女人完全就是一種浪費。

營地猛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要不是由於姿勢的限制,也由於還有強大的敵人在一旁窺視,歡喜的冒險者們一定會把兩個龍弩手高高地扔到半空中。

“再來一次!”梨砂命令道。在她的掩護下,一個蜥蜴人根本就無法阻擋住龍弩手們的努力,又有三個龍弩手爬過來幫忙,現在已經有兩部巨大的弩機了,只要再幹掉剩下的這個蜥蜴人,“他們”除了撤退便再無他路可走。

“射!”

隨着梨砂的號令和沉悶的弓弦振動聲,兩支龍弩帶着巨大的呼嘯聲響躥進夜色裡。

這一次不再需要梨砂的觀察,營地裡所有人都能聽見那一聲瀕死前的慘痛呼嚎,也能想象到被龍弩射殺的慘烈景象,營地裡再一次迸發出巨大的歡呼,所有人都從地上一躍而起,爭先恐後地撲過來,把那幾個立下赫赫功勞的龍弩手們高高地舉起來……

“退!快退!”梨砂和神聖騎士的呼喊是同一時間響起來的,可這聲音馬上就淹沒在人們的歡呼中。

失去弓箭手遠程攻擊力的“他們”並沒有撤退,而是選擇了進攻,這出乎絕大多數冒險者的意料。九個“他們”就象一道旋風捲進營地,在許多人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之前,他們就開始了一場血腥的屠殺。

“那真的是一場屠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戰鬥場面,”梨砂有些失神地說道,屋子裡的人都能清晰地聽見她的牙齒在咔咔地碰撞,即便是在暖洋洋的秋天的下午,大家還是覺得身上涼颼颼的,一股刺骨的寒意透過衣服、穿透皮膚,滲透到他們的全身。連素來一驚一乍的居伊夫人都沒說話,雖然她從來沒聽說過什麼“他們”。

“‘他們’,是什麼?”一直緊緊抓着梨砂的手傾聽的葛休特夫人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一輩子也沒走出韋萊特里小鎮幾次的女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他們”。“難道他們比吸血鬼還可怕嗎?”在她的心目中,吸血鬼大概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恐懼的東西,與這種殘暴虐殺的怪物相比,那個死靈巫師都是可以讓她接受的事物。

眼神迷朦的梨砂根本就沒聽見她在說話。

魔法施展時絢爛的光芒、武器落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音、同伴臨死前痛苦的慘叫、還有“他們”互相聯絡時的嘶鳴……只有梨砂和幾個最強悍的戰士能和“他們”廝拼,而別的人在“他們”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不管是粗劣的皮甲還是堅固的銅盾,在“他們”鋒利的手爪中都象朽布一樣被撕扯得粉碎,價格昂貴的板甲讓“他們”的利爪劃過,一樣會留下幾道深深的爪印……

梨砂的身邊就圍着兩個“他們”,這是兩個滿頭長滿棕褐色鬃毛的傢伙,巨大的鼻子和閃爍着嗜血光芒的小眼睛完全不成比例,肌肉虯結的手臂把一把巨大的戰斧舞弄得就象小孩子手裡的木劍,梨砂得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長矛和它們接觸,不然那撞擊的力量會讓她幾乎想扔掉手裡的武器……

那個神聖騎士和兩個兇殘的狼人糾纏在一起。狼人沒有武器,他們的兩隻利爪就是最好的武器,他們也沒有太多的堅固盔甲,除了一件僅僅遮掩住胸口和背心的輕質皮甲,敏捷和速度正是狼人戰士不懈追求的東西。神聖騎士的臂盾縱橫交錯地佈滿了深淺不一的溝壑,那便是狼爪留下的痕跡。

三個達坦戰士圍着另外一個獅頭人,即便是這樣,他們也還是很吃力,只是靠着多年的默契才能勉強自保……

剩下的冒險隊員們根本就無法抵擋剩下的“他們”。三個赤手空拳的狼人就象撲進羊羣的獅子一樣輕鬆愜意,他們幾乎不需要去遮擋那些砍向他們的刀劍、戳向他們的槍矛,他們敏捷的進退就足以就讓所有針對他們的進攻落空,而冒險者身上的皮甲和鎖甲根本就無法抗衡狼人的利爪,即便偶爾有人穿着沉重堅固的鋼甲,鋼甲上的接口縫隙也會給狼人機會——只需要多來兩下就足夠了……第一下撕開盔甲,第二下便可以撕開他們的身體。

還有一個揮舞着重槌的牛頭人,他纔是這場大屠殺的主角。他只望人多的地方衝擊。和那些一次只能攻擊一到兩個目標的狼人們不同,他根本不需要特意地針對某個對象,只是把槌揮舞的範圍儘可能地大一些,它所觸及到的事物沒有一樣還能保持原本模樣:刀劍會折斷,盾和盔甲立刻就會坍塌下去,身體會立刻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哭喊、哀號、拖着長長的尾音的淒厲嚎叫、驀然間終止的怒吼,在這個時候,這一塊山間谷地成爲一個活生生的地獄。有人在痛苦地呼喊着祭司,可這些人哪裡知道,現在已經沒有祭司了,“他們”遠比人們想象得要聰明,第一次衝擊,探險隊裡的五個祭司還有三個魔法師就成爲狼人們肆意殘殺的對象,沒有一個人還能被同伴們辨認出來,最完整的一個魔法師也被兇悍的狼人撕扯成三截,不過這些人也並沒有立刻死去,他們現在一樣在聲嘶力竭地呼喚着祭司——狼人很少會直接把敵人致死,他們最喜歡聽那種垂死前的**,對於他們來說,這樣的聲音就象天籟般迷人,總會讓他們熱血沸騰,進而渴望得到更多的殺戮……

只有探險隊的僱主、那位大司祭還活着,一羣最剽悍的戰士死死地把他拱衛在中間,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保護着他們最後的希望。大司祭把他所知道的所有神聖法術都扔在了那三個達坦戰士、神聖騎士還有梨砂身上,同時不停地吟唱着聖歌。治療術的聖潔光芒不停閃現在神聖騎士和達坦戰士身上,他們的處境纔是最危險的,至於梨砂,雖然同時對付兩個獅頭人也很吃力,可在旁人眼裡她卻並不危險……

獅頭人手裡的巨斧直上直下地望梨砂劈過來,可她總是能在片片斧影中無比驚險地躲避過去,偶爾她也能反擊一兩下,神出鬼沒的目速爾長矛立刻就能教一個獅頭人狂暴地嘶吼着,狼狽地跳開好幾步,假如沒有戰友在一旁拼死地掩護,也許他瞬間就會被她手裡的長矛捅翻在地上。可當兩個獅頭人再一次聯起手來進攻時,梨砂就很難再有機會了。

一個狼人就象一道影子一樣撲向大司祭,僅存的一個魔法師凝聚起最後的精神力量施展出法術——最普通的火球術,它那微弱的火苗也許連一堆篝火都無法點燃,可全身都是長長鬃毛的“他們”最畏懼就是這種東西,那個狼人怒吼着又跳回去,順手還在一個弓箭手臉上揮了一把,那個冒險者立刻就拋棄了武器,捂着血肉模糊的臉,痛得在地上直打滾。

“嗷——”

偷襲不成的狼人在半空中哀鳴一聲,他的背心上兀地突起一隻帶血的矛尖。這個愚蠢的傢伙,他在撤退時居然選擇了從梨砂的頭頂上飛過,還企圖用利爪抓碎梨砂的頭,可他卻連梨砂的頭髮都沒有摸到一根,就被鋒利的目速爾長矛捅了個透心涼。

掛在矛尖上張牙舞爪垂死掙扎的狼人被梨砂順勢摜向了一個獅頭人,巨大而且鋒利的戰斧立時就把他劈成兩片,被戰友的鮮血激得兩眼通紅的獅頭人悲痛地嗷嗷嚎叫着,然後這聲音就嘎然而止,倏然而至的目速爾長矛準確地貫穿了這個因爲誤殺戰友而稍微分神的獅頭人的喉嚨——他的鮮血都還沒有噴涌出來,惶急中趕過來救援他的另外一個獅頭人,就被梨砂用矛尾砸得踉蹌着倒退出好幾步,然後一頭栽倒在浸滿鮮血的土地上……

他再也沒法爬起來了,無數的武器同時落到他身上,他甚至連一絲聲音都沒發出來就被冒險者們砍成了十幾段。

那個揮舞着重槌瘋狂屠殺冒險者的牛頭人在梨砂面前就象紙糊的一樣脆弱,他不缺乏力量,但是卻不夠靈敏,僅僅一個照面,他全身上下就被長矛刺中了六次,全力防備女槍兵的牛頭人忘記了周圍還有別的冒險者,一直在驚惶中逃避着牛頭人和狼人攻擊的三個精靈弓箭手,現在總算有機會爲死去的同伴報仇了,四五支長箭同時攢射進他那結實的銅質全面盔的眼罩裡……

魔法師的火法術追上那個企圖逃竄的狼人,把他變成了一團鮮豔的焰火,狼人瀕死前的痛哭哀號總算讓倖存的冒險者們出了一口惡氣,可他們那一點歡喜立刻就被眼前的慘相沖得無影無蹤——遍地都是四肢不全的傷者和死者,四周痛苦的**和刺耳的尖叫能把人的心都揪出幾道裂紋;刺眼的白骨斷口上爬着蚯蚓一樣的鮮血,被重槌擊打後血糊糊的一片肉和衣甲遍地都是;一個祭司被兩個狼人齊腰撕扯成兩截,可他的上半身卻居然在蠕動,還透着一絲生命氣息的眼睛既空洞又迷惘——在被重創之前,大司祭的生命魔法剛剛眷顧過他,所有他只能一面清醒地忍受着巨大痛苦,一面企求着死亡的提前降臨……

有超過兩百名冒險者死在這場短促的激戰中,三百多人重傷。不能行動的重傷員們在接下來的半個白天和一個夜晚裡都掙扎着死去,他們中的不少人痛苦地哀求朋友們,希望他們能用手裡的武器,幫自己早一些時間從苦難中解脫出來。大司祭爲死者祝福的聖歌從中午到第二天黎明時分就再也沒有停頓過,直到他因爲疲憊而昏死過去。

“他們只有十一個人,我們卻死了五百多人……”

“在發現‘他們’的山岡背後我們發現了帳篷、輜重,還有那隻被束縛的飛龍,它已經受了重傷。很明顯,和我們交戰的‘他們’同樣是一隻冒險隊,這也許就是爲什麼他們的實力那樣強大的原因吧。他們的目標可能就是捕捉飛龍。他們誤以爲我們這支冒險隊是爲了他們而來,或者,某一個精靈不慎重的貿然進攻讓他們錯誤地以爲我們是敵人……”梨砂苦笑着說道,“這原本應該是一次可以避免的衝突。雖然我們之間能進行語言上的溝通,可既然都是冒險者,那麼大家的規矩應該都差不多吧。”

——永遠各行其是,這是冒險者們最基本的信條,除非目標一致且目標只有唯一的一個。

這次冒險活動的僱主理智而果斷地決定撤退。

四天之後,連五分之一路程也沒有走完的冒險隊就連滾帶爬地逃出不可踐越之地,現在,那支曾經浩浩蕩蕩的冒險隊就只剩二十七個人,還有一頭重傷的飛龍——它太重了,光光爲了把它帶出來就死了至少上百人……活着走出來的人幾乎全部是戰士,只有他們纔有足夠的力氣逃命,還有那個僱主,他是被幾個戰士背出來的,沒有他的治療術,那頭飛龍早就死了,死飛龍和活飛龍在價錢上的差距,只要是個冒險者就一定會知道……

當他們退回已知世界時,出發時八百五十七人的龐大隊伍,只剩下三十九個人,當他們再回到路特蘭的加尼西亞城時,就只有二十七個人了。行動失敗了,所幸的是他們的僱主還活着,他立刻就兌現了當初約定的酬金,活着的人每人二十個金克郎,每個死者也有八十個蘇作爲撫卹金,由冒險者公會代爲尋找死者的家屬;重傷的飛龍也被他們賣掉了,依照每個人所做出的貢獻,這筆錢由冒險隊所有的成員平分,即便是死者,也一樣有權利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酬勞,這一部分依然由公會代理保管和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