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雖小但極其精緻的匣子,外層包着滄青色繡布,質地軟滑繡工上佳。而匣子本身不過兩掌長度,寬也就一拳左右,象牙白的顏色,如今看來倒頗爲雅緻。記得當時司空璟說,裡頭是他花了好幾個日夜親手所刻的卷軸。
宋歌不太清楚司空翊和太子或者大皇子之間的恩怨,唯一稱得上懷疑的,便是皇帝對他過於關愛的態度。她最大程度的推測,是司空翊的身世問題。萬一他和皇帝有那麼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才能解釋爲什麼司空璟和司空祁如此針對一個不具備爭奪皇位權利和能力的世子。
可這一段時間下來,司空震和泠蘭王妃的感情她是真真切切看到的,如果司空翊真是皇帝的私生子,那也太扯了吧。
基於司空璟這賀禮十有*不尋常,宋歌想或許能從這裡頭知道些什麼也不一定。不管司空翊是何身份,司空璟和司空祁對他的態度是從始至終如出一轍的針對,那不是就說明,他們至少是知情的?知道司空翊哪裡會威脅到他們,所以才十幾年如一日的排斥、反感?
自己是不可能從那兩人嘴裡挖出些什麼的,既然如此,就從小處着手吧。
看看這太子殿下耗費心力準備的賀禮裡,有什麼玄機。那日司空璟笑靨如花令司空翊收下,甚至字裡行間透着古怪說希望世子妃喜歡,還強自讓司空翊當場打開。雖說司空翊隨意掀開立馬就闔上了,但既然司空璟提到了自己,不管有什麼古怪或者聳人聽聞,自己都該看一看的。
隨着狩獵臨近,司空翊這幾日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常常夜間回來歇一兩個時辰就又出去了。宋歌不清楚他在忙什麼,但至少知道這邱山狩獵大到皇帝皇后親臨,小到三品官員的家中女眷出行,無論是安全還是其他,都需要反覆確認無疑。
這絕對不是個輕鬆的活兒。
今夜大抵司空翊是不回來休息了,明日一早天未亮他就得進宮,隨皇帝和司空震到達邱山後還得負責各家女眷的帳宿問題。
宋歌撐着下巴有些發愣,似乎兩個人住在同個屋檐下,交流反而少了。
她晃晃頭,把這些有的沒的念頭從腦袋裡丟出去。想什麼呢,如此安逸的環境不滿意,難道還懷念之前和親路途上的艱辛苦楚嗎?宋歌定定神,把注意力集中回面前的匣子上。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里頭只是份卷軸,但打開後宋歌還是着實被驚到了。不是那捲軸有多珍貴有多精巧,是它太過奇特。
因爲,這是一份沒有字的卷軸。
宋歌皺起眉頭,兩手捧着這空無一字的雪白卷軸有些訥訥。她先覺得司空璟這是在開玩笑,用一個沒有字的卷軸來敷衍那一場司空翊和她的成親禮,所以那日他堅持讓司空翊當場打開看,以此欣賞他們尷尬又不能發怒的表情?
可不過須臾宋歌便否定了這一猜測,先不說司空璟那樣一個人,謙和溫良到將所有表面功夫做足細緻,他怎麼會無聊到在這方面來折辱司空翊呢?有這個時間,司空璟更傾向於派襲城來多暗殺他們幾次。
再者,如果那時司空翊當着皇帝和衆賓客的面打開了,他們雖然會尷尬,但比起司空璟素來頗得人心的太子之姿,根本不值一提。他會寧願將自己保持多年的儲君姿態折毀,只爲了當衆羞辱司空翊?
皇帝必然會責怪司空璟的無禮,而朝臣也會就儲君的氣度表達一些看法。司空璟當然不可能這樣做,所以這根本不是一個玩笑。
宋歌眉頭微微蹙起,將桌上的燭臺拉近了些,就着光亮細細打量這無字卷軸。她不停換着角度,既然司空璟說是刻的,那會不會需要靠光線的折射問題來看清上面或許是純色的字呢?
想到便做,宋歌慢慢將手中的卷軸打着轉兒,一邊調整手的姿勢,一邊或伸長脖子或縮着肩膀,一點點改變着角度希望可以看出其中的端倪。
可惜如此折騰了許久,還是什麼也沒有發現。宋歌“啪”的將卷軸拍在桌上,一面是理智告訴她卷軸上什麼也沒有就是個玩笑,一面是直覺告訴她司空璟不可能做這麼無聊的事一定是自己還沒發現而已。兩個思緒互相糾纏碰撞,直接把宋歌給搞昏了頭。
她搖搖腦袋,乾脆先把卷軸丟在一邊,順手拿過已經被瓏錦收拾妥當的文房四寶。雖說現在宋歌蘸墨提筆的動作還是生疏的,但比起之前好了許多,她回憶了半晌,然後慢慢畫下了一些東西。
那是昨夜遺忘、今日纔想起來的東屋那奇怪的賀禮,一個普通到樸素的盒子,一張莫名其妙的信紙,宋歌不知爲何總覺得那不是平白無故便有的東西。
晉宵對它沒有印象,基於那是多麼奇怪又匪夷所思的東西,能毫無記憶的話只有一個原因,那賀禮並未經過晉宵之手就被放進了東屋。這樣一來,不管是放賀禮之人的目的,還是這賀禮的意義,都引人深思了。
憑着記憶畫完,宋歌將這鬼畫符摺好,打開貼身收着的小瑞送她的錦囊,和當初那個好心的小太監送她的銅板放在一起。
一看到錦囊宋歌便有些恍惚了,對於小瑞的最後一面,是在滄瀾河邊上的山洞裡,他被明城士兵帶走,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宋歌心底裡最大的愧疚便是小瑞,如今記憶翻涌她瞬間便沒有精神,捏着那小小的錦囊連衣服都沒脫,就躺倒在牀上閉上了眼睛。
燭火起先還有些昏暗,後來燈芯噼噼啪啪一陣,重又燃得旺了。卷軸還未收拾,就隨意打開扔在桌上,因爲剛纔宋歌把它丟在上頭的動作有些大,而她又因爲光線不足沒有在意,此刻夜深人靜,並沒有人發現在黑亮的桌案上,有什麼細小的東西在挪動。
藉着卷軸的遮掩,那可以稱之爲“粒”的東西,就像在冰面上滑動的芝麻一樣,動作快得肉眼幾乎不可見。起先還只是一粒兩粒,後面便有些多了,彷彿有人拿着一疊裝滿芝麻的盤子在上頭傾灑,小黑點就像是從桌上自己冒出來的,瞬間便是一層黑黑的桌布般,遮蓋了大半個桌面。
其實,它們的確是從上面掉下來的。一端搭在匣子邊緣上的卷軸,傾斜成一個角度,而那狀似芝麻的小黑點,就是從卷軸上撲簌簌地往下掉。明明剛纔還雪白如紙的卷軸,現在上頭就像染了星星點點的墨汁,而那墨汁還似活了一般,一個接一個往下跳。
一羣小傢伙在寂靜的寢屋裡無聲狂歡,它們佔領了整個桌面,翻騰如黑色巨浪。而今夜的宋歌,睡得卻格外地沉,她氣息有些重,仔細看右手還在輕微發着抖。順着胳膊看,自然垂在牀側的五指白皙修長,而唯一奇怪的是,中指指尖,竟隱有一顆黑色小痣,於一室幽暗中泛着詭異。
桌上的畫面卻不比這正常上幾分,那奇怪的黑點個頭雖小但數量着實龐大,來回扭動不停翻騰,甚至把卷軸都給移了位。“啪嗒”一聲,卷軸一端從匣子上掉落,而也正是這聲音,終於讓鬧個不停的小黑點們,停止了嬉戲。
它們開始互相撕咬互相啃食,前一刻還如摯友般撲騰打鬧,這一瞬卻直接展開了甚至可以稱之爲狠冽的搏鬥。因爲實在是比半個米粒還小些,表面看來根本感覺不到那爭鬥有多血腥或者狂暴,但從更爲快速更爲猛烈的黑浪攪動的形勢來看,那的確是場不小的戰爭。
就這樣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桌上的戰爭終於趨近於平息。
但,沒有屍體。
勝利者把失敗者吞進肚子,驕傲地享受着無上的榮耀。然後,就像退潮一般,留下的小黑點,數量只剩剛纔的一半。它們無聲向卷軸靠攏,因爲現在卷軸緊貼着桌面,動作急了甚至還會擠不進去。直到片刻後,桌面依舊乾淨如初,沒有硝煙瀰漫,沒有血流成河,它們就是一張詭異的桌布,鋪開了之後再收回,毫無痕跡。
天色將明時,宋歌動了動指頭從夢中甦醒,而先前還長着小痣的右手指尖,如今又是一片白皙無瑕。她扭扭脖子,總覺得這一覺睡得不是很踏實。眼看時辰不多,再睡也睡不了多久,宋歌乾脆起牀把昨夜未收拾的東西給理好。
摸到卷軸的時候她有些奇怪,似乎昨天自己一氣之下隨意把它拍在桌上,怎麼現在看放得好好的?宋歌沒多想,轉手放進了匣子,等等要送回東屋去,有什麼問題等邱山回來之後再和司空翊商量商量。
趁着還有短短時間,宋歌自己把一套衣服穿戴整齊。因爲是皇家狩獵,莊重是必須的,但太多繁瑣的裝飾和狩獵又格格不入,所以糾結了許久,宋歌在裡頭穿了一身精幹的鵝黃短衫,腰間束上同色綁帶,再在外頭罩上湖藍色長袍裙裾。這樣坐着的時候還算符合禮節,如果真要狩獵之類的脫掉就能跨上馬背。
雖然她認爲這是不可能的,皇家狩獵不過是一些紈絝子弟對追逐可憐獵物的變態樂趣,在這年代看來,血腥與殺戮是女子必須遠離和避免的。所以,她只會在帳篷裡端着笑傻傻坐着,遠遠地看男子策馬奔騰。
一切忙碌完畢,宋歌將抄好的經書抱起,開門往外走。她那一摞厚厚的宣紙已經自己裝成了冊,在側邊開了兩個孔,又用結實的細線串起,倒確實是個簡易般的經書。只是上面的字,比正常的經書要大上許多,字跡不算好看,遠沒有東屋那一箱一箱的佛經來得精緻秀氣。
宋歌的書法,看起來就像現代一年級小朋友寫在田字格里的字一樣,好比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乾,將空間撐滿,邊邊角角直得跟刀切似的,毫無美感但一目瞭然。你不能說它醜,可看起來的確舒服清晰,哪怕將冊子拿到幾步開外,照樣橫是橫豎是豎,筆畫沒有粘連,所以不會看不清甚至看錯。
出了門,宋歌才發現外頭是白茫茫的一片。原來昨夜竟是下了漫漫大雪,地上、屋檐上、樹上甚至那寒梅的花骨朵兒上,都染着晶瑩的雪花。雪已經停了,但信步走出去,從地上深深的腳印可以看出,這場雪是很大的。
“咯吱咯吱——”每踩一下,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宋歌樂了,在自己院子裡繞着圈子走來走去,間或蹲下身子拿手指在地上戳一個一個小洞,或者心血來潮畫兩個笑臉,再握拳印下一個小小的腳丫形狀,玩得不亦樂乎。
直到聽見一聲雞鳴,她才如夢初醒。抖抖手上還粘着的碎雪,宋歌緊了緊胳膊,將經書抱牢急急往外走。
王府一片寧靜,宋歌的腳步聲在這時顯得格外空曠。她一路走到泠蘭王妃的院子,巧笙沒有守夜,估計昨夜雪太大歇在了屋裡頭,方便照顧王妃。
看這時辰王妃估計還得睡一會兒,宋歌本想親自交給泠蘭王妃的,這樣還能就上次的事情表達一下歉意,但現在不方便打擾而自己等等就得出門了。她想了想轉身去找老李,託他將經書給王妃,其實也是可以的,畢竟老李做事穩妥人也信得過。
宋歌把一切做完,回屋的時候看到瓏錦跌跌撞撞跑了出來。丫頭一看到宋歌大大出了一口氣,那聲音響得宋歌隔了老遠就聽到了。
“謝天謝地世子妃!您可把我嚇死了!”瓏錦眼圈都有些紅,拉着宋歌的胳膊就差掉眼淚了。
宋歌這才知道她和周嬤嬤本想爲自己更衣的,結果一看屋子裡沒人急得分頭去找,瓏錦跑了一圈沒找到又回了屋子看,這才和宋歌碰了面。
宋歌好聲寬慰了幾句,恰巧周嬤嬤也回來了。她看到宋歌倒沒有瓏錦那樣如釋重負的樣子,只是皺着的眉頭鬆了鬆,一句“世子妃您以後出去喚瓏錦或者老奴陪着”,隨後便不再多言。
比起瓏錦,她的態度可謂冷淡。當然宋歌不在意,她只是應了一聲,隨即不動聲色打量了周嬤嬤幾眼。果然如瓏錦所說,她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很容易看出“心不在焉”這遊離的神思。宋歌心中一番掂量,眼見瓏錦和周嬤嬤去收拾一些替換的衣裳,她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轉身進屋取了一根銀簪戴在頭上。
宋歌是戴不慣這些髮飾的,現代那世永遠一個馬尾的她,插一根簪子都覺得腦袋沉重脖子痠疼。所以今兒一早,宋歌只在髮髻上用一些小巧的珠子點綴。
當然,現在她可不是因爲心血來潮的愛美之心而改變初衷,她只是隱隱覺得心裡不踏實,就好像有預感這次的邱山狩獵不會安穩一般。這感覺來得奇怪,但宋歌比起“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着”,更傾向於“杞人憂天”這個性子。她寧願把所有事情往壞處想,才能做好充分的準備去應對一切意外,也不會讓“死於安樂”這個結果發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她需要某些東西防身。
而衆所周知,銀簪是女子最完美最合適的武器。
試毒,可以。防衛,可以。攻擊,可以。甚至自殺,也可以。
宋歌再度摸了摸髮髻上的銀簪,在瓏錦和周嬤嬤的攙扶下,登上了成王府的馬車。
與此同時,皇帝的鑾駕正從西宮門出來。先是數百人的先行隊伍,爲首的是成王司空震,他一身肅黑端坐馬車,本就嚴謹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雖說早已過不惑之年,眉目間依舊可見曾經的風華,如果去掉額際和眼角的皺紋,司空震其實還是個中年美男子。
隊伍之後是爲數不多的宮女,如果說前頭的上百人是負責邱山狩獵場的安全護衛,那麼這些宮女,就是專門爲了服侍各宮娘娘以及各府女眷而去的。
雖然後宮只去了皇后以及受寵的溪妃、殷妃兩位,外加一個和朔公主,但因爲這狩獵一年才一次,又是皇家子弟雲集的一場大宴,而除了太子司空璟正妃妾室充盈外,其他皇子都還是金貴的單身漢,所以各家女眷去的格外多。
換句話說,這其實算一場別開生面的相親大會。
宮女之後,纔是皇帝的鑾駕,皇后的鳳駕緊隨其後,而溪妃、殷妃還有和朔則在更後面跟着。
司空翊在隊伍的最末尾,他今日着一身羣青色大袍,外罩同色盔甲,而袍下褲管塞進長長的黑色馬靴裡,顯得精幹又不失穩重。他的長髮高高束起,純黑色髮帶是僅有的配飾,一雙眼眸深邃不見底,眉頭高揚雙脣緊抿,棱角分明的他在大雪的映襯下,更顯得輪廓熠熠生輝。
而太子府門口,司空璟跨馬提繩,身後的馬車裡是面色蒼白憔悴的太子妃蘇子卿。至於另外兩個側室,司空璟壓根兒沒打算帶出去。都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伉儷情深,娶了兩位側妃不過是爲了子嗣而已。儘管這幾年太子府的三位女主人肚子都沒反應,讓外界一度懷疑是否是太子殿下的問題,但司空璟對蘇子卿的寵愛,至少表面上而言,是幾年如一日的。
司空璟收拾妥當,腦中忽然閃現日前成王府上那女子紅衣豔烈,他眉頭一挑露出一抹淺笑。還記得當時她掀去喜帕動作灑脫,妙語連珠惹得司空祁無言以對,甚至她鄙夷地將襲城的劍扔在地上又無奈再拾起,這些畫面都異常鮮活地留在他腦海裡。
司空璟聳肩微笑,馬鞭在空中揮得噼啪作響。他一身純白長袍,甚至沒有穿着盔甲,一如他素來書生氣十足的裝扮,和胯下白馬交相輝映,一派溫潤謙和。
“襲城,出發。”他聲音清潤,噙淡淡微笑,眉目舒展如畫。
而襲城坐在馬車前,鞭子和司空璟一樣,在半空裡劃開相同的凜冽弧度。
再看另一處的司空祁,按理說孤家寡人的他該是最輕鬆的,不需要攜家帶口。但奇怪的是,大皇子府邸前,也停着一輛奢華的馬車。
而他頗爲喜愛的大黑馬已經斃命於司空翊手下,所以此刻的坐騎只是匹普通的棕色高頭大馬,這讓司空祁頗爲不爽。他眉頭緊皺把繮繩拉得用力,黑袍黑甲甚至黑色頭盔,裝備齊全。
馬車裡有女聲傳來,聽語氣對司空祁這樣的身份也是毫不客氣。
“什麼時候走,等夠久的了。”那女音不算清冽婉轉,如果硬要說一個特點,可能就是自帶的沙啞和習慣性的居高臨下。
司空祁難得有好脾氣,他轉頭看了馬車一眼,高聲笑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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