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積雪還未化開,一路上馬車駛得極慢,生怕輪子打滑半路出什麼意外。所以宋歌一行四人再加上十幾個家丁,明明早早就出了門,折騰一個時辰纔剛剛到城門口。
晉宵坐在車伕邊上,瓏錦和周嬤嬤陪着宋歌在車廂裡。宋歌不時催促着晉宵讓車行駛得快些,擔心自己第一次正式參加皇家宴席就磨磨蹭蹭壞了司空翊的面子。晉宵雖應着,可車伕擔着這一車人的安全,生怕金貴的世子妃磕着碰着,所以還是慢悠悠地行着。
“世子妃您別急,咱們出來得早不會延誤的,您不如打個盹兒吧,眼睛一睜咱就到了。”瓏錦安慰宋歌幾句,把錦被給她蓋上。
宋歌點點頭,轉身剛想眯眼假寐,卻看到周嬤嬤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宋歌奇怪,卻只是不動聲色打量着,可漸漸便發現不對。
如果說前幾日的周嬤嬤安分地令人詫異,而早間的周嬤嬤又冷淡地惹人深思,那麼此刻,就又是另一番模樣了。
她有些憔悴,但不是那種操勞過度的蒼白無神,如果非要打一種比方,那或許就類似於一直緊繃着弦的人突然鬆了一口氣,然後從內而外散發出的疲倦感。不知是不是臉上沒有血色的緣故,宋歌看周嬤嬤的嘴脣都有些微微發青了,甚至眼袋也比平時沉了許多,黑黑的掛在眸子下方,氣色極差。
雖對周嬤嬤一直疏遠冷淡,但至少目前爲止她沒有傷害過自己,以後會不會另說,現在的宋歌還是秉着一份對長輩的關切,輕輕問道:“周嬤嬤?你身體可是不舒服?”
周嬤嬤看似呆愣愣的出着神,話倒聽得真切。她勉強笑笑,眼角的皺紋比平時還深了許多:“多謝世子妃關心,老奴沒什麼不適的。”她一語說罷,車廂內重又陷入死寂。
宋歌沒再多問,只是餘光一直有意無意觀察着周嬤嬤。雖然周嬤嬤強調自己沒有生病,可就算宋歌不是大夫,看不出什麼氣血不足印堂發黑之類的症狀,也實實在在能感覺到,周嬤嬤比起前些日子甚至今兒一早,明顯是憔悴無力的!
一個人是否抱恙,氣色真的一看便知。
宋歌嘆口氣,再看過去竟發現周嬤嬤已經眯着眼偏頭睡着了。她一愣,半晌把身上的錦被移了過去。
瓏錦在一旁看着,圓圓的眼睛滴溜溜轉:“世子妃,您可真好。”她說得很輕,生怕吵醒周嬤嬤,畢竟還是個單純的孩子,心裡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良善。
宋歌笑笑不語,探手想把周嬤嬤擱在膝蓋上的手給收進錦被下,這一摸卻摸到冷得冰人的體溫。她驚了驚,似乎不確定般又拿手背觸了下,等再次感受到駭人的涼意,宋歌抿脣將錦被嚴嚴實實蓋滿了周嬤嬤全身,順便把她兩隻手給塞了進去。
“啪嗒——”有什麼東西掉落,聲音悶悶的幾乎聽不見。
宋歌眉頭一跳,餘光已經掃到白白的一小包從周嬤嬤袖口裡落下。瓏錦神經有些大條,呆呆地問宋歌道:“別是車壞了吧?”
宋歌搖搖頭,不動聲色把那一小包不知爲何物的東西給踩在腳底,隨即好心地將周嬤嬤的被角掖好,才緩緩轉過身。
“周嬤嬤病了嗎?”瓏錦皺着眉頭擔憂地問道,似乎還想探手摸摸她額頭的溫度。
宋歌“嗯”了一聲,趁瓏錦不注意一個傾身就把腳底的東西給拾了起來。她暫時沒有仔細看,只憑着觸感認爲那應該是個裝着一些粉末的小紙包。她不清楚周嬤嬤身上怎麼會平白無故帶着這樣一個小東西,但這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她還真需要搞明白。
不過不是現在,宋歌微一沉思,將紙包塞進了自己的袖管。
動作剛做到一半,馬車忽然一個劇烈晃盪,宋歌猝不及防,手裡的紙包瞬間便掉在了地上。而周嬤嬤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晃動也從迷茫中甦醒,宋歌眸子一深,當機立斷用腳尖一勾,紙包在周嬤嬤發現前,被宋歌給踢進了座下的木板。
她還來不及長出一口氣,外頭晉宵的聲音就傳了進來:“世子妃,前頭有輛馬車停着在休息,咱們過不去。”
“咦,”瓏錦奇怪道,“咱們走的是官道,今兒個帝京也不可能會有百姓出遊,莫非是哪家的小姐夫人也去邱山嗎?”她語速極快,說完才發現宋歌都還沒發話呢,瓏錦吐吐舌頭笑嘻嘻問道,“世子妃您說是不是?”
宋歌點點頭,覺得瓏錦分析得很對,於是朝晉宵道:“去問問吧晉宵,如果真是哪家夫人小姐,方便讓個道兒,或者結伴同行也是可以的。”
晉宵“哎”了一聲,宋歌聽到他動作麻利地跳下去,然後隱隱傳來他禮貌問話的聲音,再然後是沉默,隨即便是一陣突然爆發出的大笑。
宋歌眉頭一挑,和瓏錦對視一眼,直覺晉宵這一去怕是碰了壁。
果然,沒多久晉宵就在不算善意的笑聲陪襯下氣得吹鬍子瞪眼地大步走了回來。他似乎還在嘀咕着什麼,隔着車門委屈又憤恨道:“世子妃,前頭的隊伍咱還是不要同行的好,”他頓了頓快速接道,“已經讓道了,咱快些走吧。”
宋歌奇怪,難道那一隊是和成王司空震不對盤的朝臣嗎?所以晉宵碰了一鼻子灰讓自己不要和他們多有牽扯?想歸想,既然不打交道宋歌也樂得自在,馬車再度啓程,而前頭的笑聲卻還未停息。
走得近了,宋歌終於聽清楚了那笑聲的來源。本以爲是一羣人在笑,結果這時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女子略帶沙啞的嘲弄,她的嗓音比一般人來得粗,低低笑的時候就像悶在胸膛處的詭異,令人渾身不適,而她高聲大笑的時候,又特別地嘹亮有力,似乎音量能震碎耳膜一般。
宋歌的馬車現在正行在那一隊人馬的中間,因爲她能感覺到那女子的笑聲離得越來越近了。而須臾,那笑聲戛然而止,就好像彈得正歡的桐木古琴,琴絃突然繃斷,生生把尾音給抑制。
“打個水也不會,太久沒做奴才了不習慣是吧?”宋歌被這一聲給驚到,不是因爲別的,只是那語氣裡所透露出來的森然寒意,幾乎能深入她的內心。
是那剛纔一直笑的女子,她似乎在發脾氣,一開始還只是冷嘲熱諷說着什麼,後來便成了破口大罵。不過基本上聽不清她在罵什麼,她語速很快,但因爲嗓音粗厚又有些口齒不清,幾乎只能從高揚的音調和重重的喘息才能分辨出她是在罵人。
宋歌不禁眉頭蹙得更高,這走官道的要麼是哪家皇親子弟,要麼就是重臣的家眷,怎麼說表面都該是溫文爾雅知書達禮的,怎麼會當衆無禮成這副樣子呢?
瓏錦聽得直抽小鼻子,她拉拉宋歌衣袖輕輕道:“世子妃——”
宋歌明白她的意思,無外乎就是覺得那女子沒有規矩,她沉眉低聲問晉宵:“那是誰家的馬車?”
晉宵似乎愣了一下,有些艱難地開口道:“回世子妃,是大皇子殿下的。”
宋歌一怔,大皇子?司空祁?不對啊,據她所知司空祁別說正妃了,連妾室都還沒有,怎麼會帶着女眷去狩獵呢?宋歌猶豫了一下,再次想確認:“晉宵,你確定沒看錯?”
“沒有呢世子妃,”晉宵也有些苦惱,“就是因爲剛纔沒料到會是大皇子殿下的馬車,我喚了一聲大人,才被那女子笑到現在。”他撓撓頭,表情頗爲難堪。
宋歌應了聲,摸着下巴表示不解。
馬車悠悠駛過,宋歌聽到外面有兩個侍衛在交頭接耳說着悄悄話。
“真受不了那姑娘,脾氣古里古怪不說,還老是針對她那弟弟。”
“就是啊,打水不都有貼身侍婢了嗎,還非得使喚那小兄弟。得虧他性子好,總不聲不吭的,換了我這暴脾氣,可不得把她掀飛咯!”
“噓!你這話可得輕着點說,大殿下現在可喜歡步姑娘了,萬一被聽見,她以後要是成了咱府裡的女主子,咱還有活路的沒?”
“活路?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那步姑娘看着就陰陰的,你不覺得她的眼神就像毒蛇一樣嗎?總感覺要咬你一口似的。”
“對對對,就是這感覺!不是我吹我老這麼覺得了!”
······
宋歌抿脣聽罷,吩咐晉宵道:“快些走吧,莫管了。”話音剛落,一聲巨大的“砰”從外頭響起,伴隨着有人重重的咳嗽聲。
這次沒等宋歌問,晉宵已經低低道:“真是壞脾氣的女子,把一個小童給推倒在地了,聽說是她弟弟來着。”
宋歌嘆口氣,一聲“走吧”說得乾脆,而因爲她的決然,卻引得那脾氣暴躁的女子矛頭直指!
“看這馬車上的標識,原來是成王世子妃啊。”女子聲音突然婉轉,可宋歌還是能聽出,那語氣裡帶着的淡淡譏諷。
不知道自己又哪裡得罪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宋歌捏捏拳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禮貌而又不顯得卑微:“有幸與姑娘相逢,時間所迫,日後定登門拜訪。”
這一句話雖說音調不高,但字字清晰不卑不亢,聲音清麗如一汪明泉,緩緩流過每一個人心頭。
然而,只有一人如遭雷劈,瞬間石化。
女子沒有再刁難宋歌,因爲一直在一旁冷眼瞧着宋歌馬車忍着動手*的司空祁,終於淡淡說了第一句話:“行路吧,不早了。”
那姓步的姑娘雖然性格古怪,但對司空祁倒還算聽話,如此一說便沒了聲響。
宋歌走遠了,還能聽到步姑娘猛地一聲怒斥:“發什麼呆!還不快上來!”
噢——宋歌思考,想必是那被推倒的小兄弟還沒爬起來,所以又被罵了一頓吧。她默默表示了同情,有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姐姐,也是挺可憐的。
馬車漸漸加快了速度,轉眼就揚起了一片塵土。而那飛揚的滾滾灰塵之後,一人青衫蕭瑟,於衆人驚詫神色下,紅了眼眶。
他身量比起一般男子更瘦小些,兩隻胳膊無措地搭在一起,兩腮圓圓的,可下巴卻似乎因爲短時間的迅速消瘦而尖得厲害。他的表情很灰敗,但眼睛卻極亮,就好像一直生活在苦楚裡的人突然燃起了希望般。
小瑞順着成王府馬車遠去的方向挑投目光,一聲“小歌”哽在喉間,轉眼淚如雨下。
······
宋歌到邱山的時候,還算是較早的一撥。狩獵場歸太子司空璟負責,而隨帝駕出行的任務,皇帝沒有交給大皇子司空祁,反而任用了司空震和司空翊。
不知道這偏愛會不會讓原本就處處擠兌司空翊的司空祁更慍怒呢?宋歌想了想,在司空璟淡笑如玉的目光下,鎮定進了自己那一方帳篷。
皇帝的隊伍還未到,宋歌暫時不需要出去行禮,躲在裡頭雖然有些格格不入,因爲其他官家女子都三兩聚在一起談天。但比起被那些姑娘好奇的目光不停打量,宋歌寧願做一回鴕鳥。
帳子極大,不僅有榻有案,甚至角落裡還備着一些《內訓》、《女誡》等女子適合打發時間的書,畢竟說其實,狩獵是男人們該乾的事,而這些官家小姐夫人,最多打開帳子遠遠張望幾眼,看看是誰家的男人更勝一籌。要是看到血腥的,還得遮起來,要麼和女伴聊聊天,要麼就翻翻書本。
所以現在宋歌才明白,爲什麼剛纔會看到有姑娘帶着女紅刺繡的玩意兒來狩獵場了。敢情打發時間的裝配都備齊了呢,要是把她在帳子裡關個一天,自己做些什麼才能不無聊呢?
宋歌把整個帳子逛了個遍,周嬤嬤和瓏錦也打理好了一切,兩人一左一右候在帳子口。宋歌下馬車的時候沒有機會拿那被她踢在座位下的紙包,不過馬車是成王府專用的,一般也不會有人上去,就算上去了也不會平白無故翻座位下的木板,所以她還是放心的。
再看周嬤嬤,雖然面色依舊蒼白,但好歹站還站得住。宋歌剛準備坐下歇一會兒,就聽到外面整齊如一的步伐,還有太監尖銳高亮的長呼。
“皇上駕到——”
瓏錦動作慢了一拍,周嬤嬤慌忙起帳,宋歌一凜,在兩人攙扶下急走幾步,在帳子口恭敬跪下。
所有到場的人,無論是皇子還是朝臣,女眷還是夫人,一個個面色嚴肅畢恭畢敬。宋歌這才注意到,太子妃蘇子卿的帳子就在她左側,此時司空璟正陪在蘇子卿身側,兩人倒的確是郎才女貌好不般配。宋歌纔打量一眼,卻忽然發現司空璟看了過來!
他在笑,謙和又溫潤,宋歌不知爲何總覺得恐怖,剛對視上立即轉開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右側。
這一看就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司空祁和那個姓步的低着頭長髮散落的姑娘,他們的帳子在自己的右側!
宋歌只差沒暈過去了,甚至篤信這是司空璟濫用職權把自己架在這樣一個尷尬的位置。她氣得發抖,握緊拳頭一遍遍暗罵着,也不知道在罵誰。
皇帝今日心情頗好,和皇后手挽手一路走來,身後跟着娉婷婀娜的溪妃和殷妃。和朔公主看樣子不是很愉快,臉上陰陰的,她的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少年,圓頭圓腦特別可愛,估計是哪位娘娘的小皇子。
地上的積雪一直未化,宋歌跪得久了隱隱覺得膝蓋發疼。她有些出神,可又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呆,有時會側頭看看司空璟方向,有時又會拿餘光去瞥司空祁和步姑娘,甚至連皇帝宣佈平身都沒聽見。
瓏錦着急地低低喊了幾聲,也沒把宋歌給喚醒。而周嬤嬤都伸手去拉宋歌了,她依舊不爲所動,直挺挺跪在地上。
宋歌恍惚間,感覺胸口悶悶的,她有些難受,伸手拍拍自己心頭,卻突然看到一雙黑色靴子停在自己跟前。
然後是一雙白得發亮的手掌,指節分明,帶着熟悉的熱度。
他直接將她按在胸口的手往自己方向拉,一個用力輕輕笑道:“怎麼捨得你跪,不嫌地上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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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關於邱山狩獵,內容將會非常之多,主線副線交織,如果寫亂了妞兒們可以書評區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