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釋放的青春(全本) 1.無處釋放的青春肆拾玖(1)
“猜我帶來什麼?”邵美換過繡花拖鞋,從挎包裡掏出一大把紙條。***
“四面八方都喜氣洋洋,就你一人像高老頭似的,快猜!”邵美喊。
“了不起就是電話號碼,認識你三生有幸。”我挑挑眉,繼續翻《小型報紙編輯學》。
她們開畢業生告別晚會,用不着猜就知道。
“不想想我們班是什麼素質。過來過來。”邵美抓着紙條擡腿上牀,“啪”地甩拖鞋到我面前。
紙條花樣繁多,煙盒紙、餐巾紙、練習本,什麼都有。我展開,忍不住“噗哧”一笑。讀了十幾年書,聽說過各式各樣的人生打算,就是沒見過放肆如此的——
“你能保證立牌坊,我敢做一個星期的婊子。”字跡纖細,寫在壓花餐巾紙上,點劃之間,別有趣。
“沒落名?”我笑着問。
“沒落。班主任說,一落名就假。”邵美忽閃着大眼睛。
我一張接着一張看,金聖嘆點評《金瓶梅》那般匠心獨運。
一張上赫然寫着:“遷聯合國總部到中國”
我笑道:“別費心思了,聯合國近年來一直都在賠錢。”
第二張寫着:“加入九三學社”。
我又笑:“再讀二十年的書看看有沒有門路。”
另一張特別醒目:“到初戀人家做客,可能的話,留宿”
我望着邵美笑道:“此人不賴,簡直是農民式的憨厚,外加農民式的狡詐。”
又一張引人注目:“妻子野些,婦正派些”
“邵美你快來看,你說這小子是不是神經病?妻子野些,他說婦正派些。”我失聲怪叫。
“要看就規規矩矩看,看完清清靜靜想,想完清清楚楚說。誰聽你吆二喝三?”邵美訓我,跳起來光着腳丫抓筆往牆上抹,眄一眼畫了兩個多學期的耶穌,我又回到紙條上:
“送我大哥一套傑妮婭,讓他重新娶一個大嫂”
“做學校院長,賣掉豐田車”
“陪奶奶麥加朝聖。和有錢人交朋友”
“創辦處女協會。我任會長,一屆”
“離開愛我的人,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
“寫‘兩國演義’,從鴉片戰爭到‘一個國家,兩種制度’”
“耶和華啊,請幫忙證明我的清白——我就是恨的話也不會是恨她”
……
數錢那樣數一遍,才十二張,我忙追問邵美。
“大部份在劉素素那兒呢。”邵美回過頭,嘻嘻一笑,“看到我寫的沒有?”
我忙抓起來看,上面寫着:“別太孟浪。中國不需要嬉皮士。”
無語。我收起邵美班上的十二個心聲,起牀上廁所,月黑風高,隱隱聽到坡上的學生宿舍在吹拉彈唱。
我真爲學校養了這羣大學生難過。
花溪農副市場門口人山人海,一時找不到路回去,只好拉着邵美到賣木瓜酒的老太婆身邊閒看。
一個年輕的瘋子倒提着木刀,指東打西,舉手捉足間,很有那名滿天下的堂騎士遺風。
“大學生呢,咳,大學生呢……”要了一竹筒木瓜酒,慢慢聽老太婆嘮叼,“書讀多了想不開。紀曉嵐家後人呢。祖宗的臉都丟盡了。”
一羣小孩前前後後圍着大學生拍手歡唱:“太陽高高,紀老大學問滔滔,蓮姐兒一走,紀家院子靜悄悄。太陽高高,紀老大學問滔滔……”瘋子手舞足蹈。
我又看見一個擱淺的靈魂。
小時候成績一直遊離中等,父親農閒時偶爾也會着急。據說他念過幾則《論語》,按理也有我們先生的文才,可他沒時間和耐心,對我的輔導,一日荒於一日。我進五年級的第二學期,眼看升學無望,他去城裡帶回一個頭一概往後梳的年輕人。
“快來見見大學生。你們這一輩子恐怕也難得見到。”父親大聲說。
我同大弟正忙着剁玉米葉,聽見吆喝,大弟飛也似的竄出堂屋。我那時已經建設有頑強的自尊漫長的羞澀。遲疑着不肯出門。父親一再吆喝,只得硬着皮頭低眉順眼從那大學生面前走一遭。匆匆一瞥,只見他清瘦瘦的,鼻樑上怪兮兮坐着一顆米粒般大小的痣。短小的鼻子有那麼點忍辱負重的樣子。額頭低三下四地皺着,陰沉沉的,大約隱藏有智慧之類的東西,他長時間傻瓜一樣微笑着。吃完飯後他告辭,父親也沒有挽留。父親的本意是要他現身說法,給我們樹樹榜樣,引我們上自強的路。不料他在飯桌上開口閉口都說他小學中學都不愛做作業,還同英語老師吵過幾次嘴,這不由父親大失所望。我後來尋思,這也許是導致他進了大學卻瞧不起大學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