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九阿哥指定石詠張羅此次拍賣, 要求石詠按照他的要求與期望將九阿哥名下幾間玻璃廠的庫存盡數拍出,石詠有些警覺, 隱隱約約覺得這是一個坑。

然而十六阿哥卻覺得沒有那麼嚴重:“我與九哥談過一次, 你也知道的。他這人平日是不大靠譜, 可是做自家生意他是不肯含糊的。”

這個評價也算是公允, 石詠撇去自己與九阿哥的糾葛不談,在商言商,他必須承認, 九阿哥的生意做得兢兢業業, 若說此人爲了特地與自己過不去,才委託拍賣行拍賣玻璃器, 那他也太無聊了點兒。

“九哥日前已經向皇阿瑪上奏了, 說是想趁着這次拍賣的機會,出一大批玻璃存貨, 同時將所得的兩成全部捐給內庫, 作爲支持十四哥在西面的軍餉開支。你這知道的, 這拍賣拍出高價的機會,總比直接去與行商一家家地談來得多些。”十六阿哥解釋。

如今的人經歷過一兩次拍賣,便知道這種方式很容易激發出買家的“熱情”, 尤其是公開競買, 眼見着那價格越叫越高,實在給人一種血脈賁張的感覺,似乎晚一步就錯過好東西了。因此百花深處幾回拍賣,除了那次拍賣內務府人蔘, 結果不盡如人意以外,其餘都拍出了非常亮眼的成績。

而且石詠還保持了一項記錄,經他的手的拍賣,至今還沒有流拍過。

可能這也是九阿哥打拍賣行主意的原因。九阿哥這次委託內務府拍賣行,是一舉數得,既能出清一部分玻璃廠的存貨,又用真金白銀支持了遠在西面的十四阿哥,在康熙皇帝面前又顯得十分討好,此外還能指使一回石詠,即便石詠再不樂意,也得幫他奔走張羅。石詠想,若他站在九阿哥的位置上,也會覺得很爽啊!

九阿哥覺得有多爽石詠便有多無奈。然而這是他的本職工作,而且又有十六阿哥的面子需要顧及,所以石詠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安排,並開始積極準備。

十六阿哥知道九阿哥與石詠之間的過節,因此每到需要與九貝子府出面打交道的時候,總是他親自出面,對着九阿哥。石詠只需要面對九貝子府上的大管事就行,這爲石詠省去了不少口舌,畢竟九阿哥麾下的管事,也大都是精明而高效的人才,與石詠在一處,很快就將拍賣的一些細節問題敲定。

石詠拿到的那張拍賣清單上,拍品大多是普通的玻璃日用品,分成平板玻璃、玻璃鏡、玻璃瓶、玻璃杯、玻璃碗爲主。這些貨品不像早年間松鶴樓那次,十三阿哥轄下玻璃廠拍賣的玻璃器皿那樣精緻出彩。然而這此拍賣的商品勝在數量巨大,動輒上百萬件,價格低廉,且都是現貨。

石詠便大致猜到,九阿哥玻璃廠的出產大約有些“壓貨”,因此這位着急將手裡的東西都拍賣出去。

石詠隨即與九阿哥府上的管事敲定了拍賣的低價,便立即開始趕製名錄,派發帖子,邀請行商參與拍賣會。

他邀請的行商,有早先年與十三阿哥的玻璃廠有往來的生意人,也有薛蟠薛蝌兄弟從南邊推薦過來的皇商或是行商,最後,石詠甚至將早先剛剛隨探春去了一趟科爾沁的蒙古商隊也拉了過來,想要聚合這幾方的力量,看看他們究竟能吃掉多少貨。

這次拍賣議定的拍賣方式依舊是明標競價。每一批玻璃商品,不管數量多少,都是同一個標的。但是允許商家自己聯手,多家一起拍下某一批玻璃產品,各家最後分配的比例由各家自己確定,但是聯手的人數不能多過十家。

一應安排妥當之後,十六阿哥過來傳話,表示他又幫石詠從九阿哥那裡爭取到了一點兒獎勵:如果所有商品都順利排出,沒有流拍,那麼,九貝子府支付給內務府拍賣行的佣金將再增加兩成。

石詠一聽便納悶,“沒有流拍”?他不明白九阿哥爲什麼會特地提到“流拍”二字,自從他主持拍賣以來,京裡的這間拍賣行就還沒有流拍的紀錄。眼下聽見九阿哥提起這個,石詠本能地覺得不適。但是別無選擇,只能小心翼翼、精心準備,直到拍賣的那一天。

拍賣會照舊在百花深處舉行。這裡初冬的景緻也別有一番趣味,荷池上盡是些枯荷殘枝未收,頗有些凋敝冷清之感,但是藕花書屋門前的一副木刻楹聯換成了“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立時便格外應景,顯得不同。

藕花書屋本身安了四扇巨大的木格玻璃窗,無形中爲拍賣品做了廣告。初冬時節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室內,屋內即便不點炭盆,依舊暖融融的。窗玻璃通透,外面荷塘的景色清晰可見,宛若畫卷。

衆位參加拍賣的行商進場,有相熟的便各自坐在一處寒暄。亦有早先就商量好了想要聯手合拍下某一批貨品的,眼下正頭湊着頭,爭取最後的機會敲定競拍價格。

這時有人在藕花書屋門口處咳嗽一聲,大聲道:“九貝子到了!”

大廳內登時一陣躁動。參加拍賣的行商雖然一早就知道這些全是九阿哥名下的產業,但都沒想到這一位會親自前來,吃驚之下,紛紛起身行禮。更有那熱衷的,趕着上前請安討好,滿臉諂獻,指着能攀上九阿哥這條線的也大有人在。

九阿哥進來的時候,石詠正立在拍賣行的掌櫃身邊,向他指點拍賣時的種種關竅。見到九阿哥進來,石詠亦有些吃驚,沒想到這一位會親至。但見九阿哥冷森森的眼光掃過來,他不得不扯扯身邊的掌櫃,兩人一起躬身行禮。

九阿哥卻的確不像是要來找茬兒的,揚着下巴冷哼了一聲,傲然別過頭,理也未理石詠他們,便自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往椅背上一靠,蹺起二郎腿。旁邊百花深處的侍者趕緊遞上茶水點心。

石詠見正主兒都到了,也不再拖延,立即命那掌櫃宣佈拍賣開始。

這一場拍賣所有的拍品,各種玻璃片玻璃器,早幾天便在百花深處公開陳示樣品,如今更是將樣品放在了藕花書屋內。拍賣每一件貨品之時,主持拍賣的掌櫃則命人再次將樣品取出,向在場的人再次展示確認。

這一次每一件商品都數量巨大,三百萬方平板玻璃、五十萬面玻璃鏡、五十萬枚四棱玻璃樽、兩百萬枚配套玻璃杯……但是能有實力“吃下”這些玻璃製品的行商,也並不在少數,尤其是一部分來自南方的商戶。

南方的玻璃廠建起來的不多,畢竟南方數省能產玻璃料的地方並不多。九阿哥的玻璃廠在北方大肆傾銷玻璃,將價格一降再降。這些行商們將這東西運到南邊去之後,依舊有利可圖。

除了南邊的行商以外,新開往科爾沁去的商隊也想分一杯羹。這次帶去的太陽鏡已經在蒙古貴族之中風靡一時,早已讓商隊的本錢翻了一番,自然也想再採購一些玻璃器,等到開春之後再帶着前往蒙古。

各戶商家要麼與他人聯手,要麼獨力競拍,眼見着每一批玻璃器,成交價都在底價的基礎上漲了至少三成。

石詠坐在藕花書屋的角落裡,暗暗留心九阿哥的神情。這位應當是頭一次親自觀摩這種公開競買的拍賣會。只見九阿哥一開始只是懶洋洋地窩在椅子裡,待拍賣漸入佳境,他也跟着支起身體,關注着場中的一舉一動;隨着商品一件一件拍出,餘下的機會越來越少,參與競買的行商之間的競爭也趨白熱化,出價一個接着一個,你追我趕,九阿哥也表現得十分興奮,見到場中的激烈叫價,忍不住眉飛色舞,甚至流露出一絲可惜:若他不是這次拍品的主人,能夠親自下場操刀競買,那該是多麼快意的事。

豈料這時九貝子府上的一名管事匆匆走進來,湊在九阿哥耳邊說了幾句。九阿哥一怔,臉上慍色立現,低聲斥了幾句,那管事喏喏地捱了罵,隨後又問計。九阿哥便往立在藕花書屋正中,正在主持拍賣的掌櫃看了一眼,小聲吩咐。那管事趕緊點頭應了。

少時待本次拍賣的所有貨品盡數拍出,掌櫃最後一次捶下拍賣槌,宣佈了最後一位買家。他開口宣佈:“諸位,本次拍賣到此結束,請買中的各位稍留片刻,隨此間的管事們一起辦理銀錢過戶的手續,提貨的安排也由他們向各位一一交代……”

這掌櫃話音未落,只聽九阿哥身邊的管事突然開口打斷:“等一下!”

衆人:……

那管事接着道:“這次拍賣,還有最後一組拍品,請大家稍安勿躁!”

此間的行商大多知道這次拍賣的所有玻璃器都出自九阿哥名下的廠子,九阿哥臨時說要再加一件拍品,也屬尋常。再加上剛剛經過一番激烈的拍賣,藕花書屋裡的行商們兀自出有些意猶未盡,聽說還有拍品,竟紛紛叫起好來。

角落裡坐着的石詠卻皺緊了眉頭。這種突如其來的安排,九阿哥的手下完全沒有事先知會拍賣行,而是自說自話地當場宣佈,完全沒將拍賣行放在眼裡。

石詠在意的倒不是九阿哥是否將他放在眼裡,他在意的是這最後一件臨時添加的拍品,能不能順利地拍出去。

每次拍賣之前,石詠都需要做許多準備,製作名錄、進行宣傳、邀請合適的目標客戶……定價也是極爲重要的一環,底價訂得低,拍賣的價格便看起來格外有吸引力,能夠吸引精明的行商們逐利而來。但也由於行商們相互競爭,最後拍賣成交的價格往往與市價相差無幾。當然了,這成交價也不可能超過市價,畢竟商人們都不好糊弄。

此刻九阿哥手下的管事自說自話地加了一件拍品進來,石詠登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待這管事命人將樣品送上來的時候,石詠的預感更加不妙。

九阿哥那裡臨時添加的最後一件拍品,是一種統一規格的玻璃瓶,數量並不多,只有十萬件。管事與百花深處的夥計一起,舉着幾隻樣品玻璃瓶,向在座所有行商展示一遍。

這種玻璃瓶並不大,目測只能盛放一升不到的液體。玻璃材質非常好,通體透明,不見任何氣泡,也沒有雜色——但這玻璃瓶的樣式實在太簡單、太樸素,甚至顯得有些太寒酸了,很可能是九阿哥名下玻璃廠早期的積壓產品。

石詠從夥計手裡討來一隻玻璃瓶,託在手裡反覆看着,這玻璃瓶看着極其熟悉,令他想起了什麼。

只聽上頭那掌櫃結結巴巴地說:“這件拍品……貨主、貨主定下的底價是,是一萬兩!”

石詠只覺得耳朵裡“嗡”的一聲,登時擡起頭。拍賣行的掌櫃大約自己也覺得這定價定得太過莽撞了,帶着無比惶惑的眼神望着石詠。

十萬件這種樸素至極的玻璃器,叫價一萬兩銀子,也就是說一百個制錢一隻。當初玻璃廠剛開始生產的時候,可能一隻瓶子的成本都不止這些。然而在九阿哥大肆傾銷玻璃製品的今天,這已經接近零售的市價。

即便有人按這底價拍得,再加上運費,便沒有任何盈利的空間。在座的都是精明商人,若是單從做生意的角度來看,絕不可能有人願意接手;當然了,也許有點商人會考慮拍下這批玻璃瓶,向九阿哥賣個好,但是衆人也都知道九阿哥財大氣粗,一萬兩白花花的現銀,直接擡進九貝子府他也未必記得住你,這邊拍下一萬兩的積壓玻璃存貨,實在是算不得什麼。

“雞肋啊——”石詠忍不住在心裡大喊一聲。

他轉臉看向九阿哥那裡,只見這一位連頭都沒擡,正捧着一隻蓋碗在品着,似乎這最後十萬只玻璃瓶拍出去也好,拍不出去也罷,他都無所謂。

可是石詠有所謂啊!要是這最後突然加上的一批玻璃瓶流拍,那拍賣行立即就損失兩成佣金,還要創下“流拍”的首次記錄。想到這裡,石詠簡直懷疑九阿哥鬧的這最後一出是專程給他添堵的。

然而看着九貝子府管事慌慌張張的模樣,也有可能是早先真的曾經想過要將這一批存貨藉着拍賣的東風一起清出的,結果不知怎地竟把這一批給忘了,最後才臨時加上,而這管事全無任何拍賣與定價的經驗,直接按市價報了個價出來,使原本就雞肋的一批貨變得更加雞肋。

藕花書屋裡一室寂靜,只偶爾聽見有人尷尬地輕咳一兩聲。

石詠給自家掌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按對方報出的底價開始競拍。掌櫃尷尬無比地問:“底價一萬兩,十萬只玻璃瓶,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這是本次拍賣最後一組玻璃器了!”

話音落了許久,依舊沒有人應答,也沒有人出價。

正在這時,藕花書屋最後排有人舉了牌,道:“一萬零五百兩,我要了!”

聽見這聲音,九阿哥頗有些吃驚地擡起頭,手中的蓋碗隨意撂在一旁,他盯着出價的那個方向,看清了來人,一時惱極了反而冷笑起來。

拍賣行的掌櫃也很是吃驚,愣了好一陣,才道:“各位,萬兩以上的貨品以五百爲單位加價,現在已經出價出至一萬零五百兩,有沒有哪位願出的一萬一千兩的?有沒有?”

他叫了兩遍,沒有旁人願接下這批玻璃,掌櫃便乾淨利落地敲了槌:“恭喜……”

恭喜自家上司的話,卻有點兒說不出來——

因爲舉牌叫價的人,不是別個,正是石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