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天氣轉冷, 如英產期將至。
石詠緊張得要命,如臨大敵一般, 偏生孩子是個懶惰的, 明明已經足了月, 就是不肯出來。靳大夫看過, 說是一切正常,請石詠放寬心,靜待瓜熟蒂落之日。
石詠別無它法, 唯有每天早晨陪如英遛彎, 晚上幫如英揉腿,雖稱不上二十四孝老公, 但總要向那個方向看齊。
這一日也是如此。早間如英起身, 石詠怕她着涼,替她將衣裳都穿好了, 見她不方便彎腰, 又趕緊蹲下, 伸手幫她將鞋襪一一穿好。
正巧這時望雨端着銅盆進來,笑着對如英說:“小姐,姑爺真是體貼。奴婢們羨慕小姐的福氣。”
如英挑挑眉, 衝望雨笑笑沒說話。望雨趕緊上來, 扶如英坐下梳妝。如英一面對鏡梳妝,石詠一面在旁邊叨叨,囑咐如英一旦有什麼不舒服,立即就打發人去請大夫。
“放心吧!”如英蠻有把握地說。畢竟石家兩位長輩都曾產育, 且如英身邊還有一個十三福晉身邊出來的嬤嬤,十三福晉也是膝下有好幾個娃的。
這時十六阿哥早已回京,時至年底,石詠也日漸忙碌起來,陪如英用過早飯,在院內轉過幾圈,他便不得不立即趕去衙門辦差了。
待到傍晚,石詠纔將將將手頭的差事理出個頭緒,起身伸了個懶腰。十六阿哥走進來,見到石詠,奇怪地問:“不是說你媳婦兒發動了麼?怎麼你人還在這兒?”
——啥?
石詠早已傻了。爲什麼會沒人知會他?十六阿哥又是從哪兒來的消息?
“哦!爺剛纔在門口見着你家長隨來着。爺明白了,許是你媳婦體恤你差事繁忙,體恤爺手下缺人,所以命長隨在門口候着,等你下衙出來再告訴你消息……”
怎麼能這樣?
石詠早已顧不得十六阿哥,他早已疾步出門,果然見到石海在外等候。今日若是李壽來,恐怕早已知會了石詠,拉他回家去了。但是石海這小子比較一根筋,上頭吩咐什麼他就做什麼,所以很可能是如英或是石大娘當真吩咐了讓石海候着,於是石海就當真在府署外頭候着。
“大爺,奶奶上午開始腹痛,太太去請了穩婆和大夫!”
石詠一面往家趕一面問:“上午?”
這都幾個時辰過去了?
石海繼續說:“穩婆說沒那麼快,奶奶便讓小的等大爺下衙的時候在這兒候着!”
石詠真想伸手給石海這小子頭上敲個爆慄:“等你自己娶了媳婦兒的時候就明白了,這種事兒,哪裡能等得?”
石海看見石詠的眼神,便覺得自己的腦殼兒有點危險,趕緊抱着頭往後跳了小半步,說:“小的的確聽說奶奶還好,中午的時候還用了一碗麪,兩個雞蛋。剛纔小的出來,聽見院子裡還安安靜靜的,應當是……還好吧!”
石詠卻清楚如英的性子,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咬牙忍着,不到真忍不住絕不會出聲的。他腳下登時越發急切,回去椿樹衚衕的路上正好遇見石喻從景山官學回來,兄弟倆一起,急急忙忙朝外城趕回去。
兄弟倆回到椿樹衚衕,還未進院子,便聞到一股子香味兒。柳家的正在廚房裡煨雞湯,見到石詠與石喻回來,喜道:“大爺二爺回來啦!您稍等等,這頭奶奶的雞肉羹做完了就給您二位準備晚飯去。”
石詠哪兒還顧得上晚飯,只管問柳家的裡頭的消息。柳家的卻說:“東院剛剛傳話出來,就說奶奶想起早年間做過一回的雞肉羹了。大太太便吩咐我這頭趕着做了送進去。大爺放心,這女人生頭一胎啊,就是會久些。您看奶奶都不着急,您着什麼急啊?”
石詠無語:他能不急麼?還有,他都急成這樣了,如英在裡面,怎麼就能這麼淡定的?
後來據石大娘轉述,如英還真就不緊不慢,從容鎮定,像他倆的娃一樣。
這邊柳家的將鍋裡的雞肉煨至極酥極爛,然後搗成雞蓉,隨後淋上雞湯調和,做成雞肉羹,隨即送到東院去。石詠要跟進去,柳家的卻攔:“大爺,奶奶事先吩咐過,東院人多手雜,您回來就先在二爺那兒坐會兒,坐一會兒就好。”
椿樹衚衕小院的東院,如今的確是擠滿了人。石大娘和王氏自不必說,都在那裡守着,此外,石家自己就已經有一個嬤嬤、若干丫鬟,老尚書府齊佳氏那裡也一早打發了人過來幫忙,再加上穩婆、大夫還在那邊候着,東院裡滿滿當當的都是人,所以如英一早發了話,說是石詠回來,請他在西院稍歇便是。
可是石詠怎麼歇得住?他一直在自家西院到東院之間的那條過道上打轉,幾回想要溜進東院去,都被自家裡的僕婦擋了駕:“大爺,您不能進去!”“大爺,這邊人多手雜的,您看您要不要在外邊候着?”
石喻明白兄長這份心情,當即將石詠請到他的小書房裡坐着,出言安慰:“大哥,您且放心,嫂子是個極有主意的……是個勇敢的人。”
石詠回憶與如英相識以來的過往,點點頭:“你說得對,你嫂子……就是這樣的。”
他從來不曾懷疑過這一點,如英一向是有勇氣的那一個。可對他而言,如英重要且珍貴,纔會令他害怕失去。
他也知道自己此刻過去東院就是添亂,可是若要他在這裡傻乎乎地等候,什麼都做不了,如英最辛苦的時候他就這麼缺席了,他又渾身難受,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儘管難熬,時間依舊一分一秒地悄悄溜走。夜深沉時,東院那裡還沒有什麼動靜。石喻白天既要聽課唸書,又要習練弓馬,這時早已支持不住,被石詠勸上榻睡去了。石詠則獨自一人,立在西院頭裡,焦灼等候。
忽然,只聽東院那邊聲嘶力竭的一聲呼喊,石詠騰地跳起來,大叫一聲“如英”,什麼也顧不上,徑直衝到東院裡去。
他剛剛趕到上房跟前,已經聽到房裡響起一聲兒啼。上房門簾一動,石大娘走了出來,滿臉喜色,對石詠說:“生了,生了!”
石大娘見石詠嚇得失魂落魄的樣子,趕緊說:“你媳婦兒真是個好樣的,輕易不肯呼疼的。”感情如英一直強忍着疼痛,直到剛纔,實在是忍不住了,方纔用盡力氣呼叫了一聲。
裡頭穩婆也出來,向石大娘和石詠連聲道喜,說:“恭喜太太,恭喜大爺,奶奶平安誕下一位千金。”石大娘甚是歡喜,謝了穩婆,轉頭便命丫鬟去取事先備下的紅封去。
石詠卻見上房裡面丫鬟婆子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出來,當真看得腳軟,還未等石大娘反應過來去攔,他已經一掀簾子衝了進去,來到如英榻前,捧起媳婦兒的手。
如英滿頭是汗,面色蒼白,精神卻尚好,甚至努力衝石詠擡了擡嘴角,笑着說:“還好!沒想的那麼疼!”她早先雖然疼痛不已,卻不曾慌亂,甚至還安安心心地吃了不少東西,如今竟依然有力氣與石詠說話。
石詠沒顧上去瞧自家新生的閨女,先去取了溫熱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擦去如英額頭上的汗水,在她耳邊輕聲說:“是個小姑娘!咱們的小姑娘。”
如英聽了嘴角微挑,笑容愈盛,卻終究太過勞累,此刻終於閉上眼,沉沉地睡去。
待到洗三那日,石家新生的姐兒已經去了新生兒那副紅通通的皺巴巴的模樣,即便閉着眼安安靜靜地睡着的時候,依舊能看得出那眉眼清秀至極,是個小美人兒胚子。
洗三時好些親友都親自趕了來,以至於椿樹衚衕外面車駕排了長長的一串,將將排到琉璃廠大街上。
石大娘與王氏早早將整個西院上房都收拾出來,招待親友女眷,結果還是嫌地方侷促了些。來賓大多顯赫,十三福晉、十六福晉都親自來了,老尚書府與忠勇伯府的女眷們也幾乎都是舉家出動,一齊到訪,除此之外,與兆佳氏瓜爾佳氏沾親帶故的人家,即便不曾親自道賀的,也大多送來了添盆禮。
如玉作爲如英的同胞親姐,自是頭一個該來的。早先她聽說妹妹有孕的時候,心裡就一直酸酸的,畢竟兩人同日出嫁,妹妹有了好消息,她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如玉自然歡喜不起來。
待聽說如英得了個姐兒,如玉不知怎麼地,竟鬆了口氣。似乎她與如英兩人一起,又重回同一起點,絲毫沒差。畢竟妹夫是獨子,膝下需要男孩兒繼承香火。這樣一想,姐妹兩個的壓力,誰也不比誰略小些。
可是待如玉將石家的大姐兒抱在懷裡的時候,如玉卻終於覺出不同。石家的大姐兒生得清秀至極,前來添盆的女眷們衆口一詞,人人都讚不絕口,愛得什麼似的。如玉也是如此,望着襁褓裡那張小臉,心中無法便控制地母愛橫溢。她此刻似是能體會如英的心思,覺得有這樣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養在身邊,看着她長大,這一腔的愛意便有了寄託,這一生便也不枉了。
如玉去見了如英。如英尚在月中,頭上蒙着帕子,見不得風。但好在此時已經是十月,天氣不熱,即便悶在內室,也不算太難過。
“你這裡還好!”如玉覺得如英坐月子的屋子裡空氣很清新,瀰漫着一股子淡淡的柑橘香味。
“姐,你可千萬別往外說!”這時候如英精神已經恢復得很好,伸出手指貼在脣上輕輕地噓了一聲,“我這屋子裡每天兩次開窗換氣。大夫說是可以的,我們那位便也照辦,只不說給我們太太知道。”
如玉驚道:“萬一見了風可怎麼得了?”
如英繼續笑得開心:“我們那位也說了,穿戴妥當,便沒事兒的。但若是一味悶着,對大人孩子都不好。”
如玉不語,細細打量如英。可能因爲如英生了個姐兒的關係,此刻如英即便在月中,肌膚如玉,沒有斑點,更透着紅潤,似乎比她以前做閨女的時候氣色更要好上幾分。再加上如英眉宇之間透着舒心,彷彿沒有半點煩惱。如玉便想,這妹夫究竟是將妹妹寵成了什麼樣啊!
想到哲彥,如玉便低頭嘆了口氣。
如英知道姐姐的心事,便說:“姐,你別將自己催得太緊了,有些事兒急不來的。”
如玉心道:你沒嫁入高門大戶,自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如今她幾乎是數着過日子,數着三年爲限,她還剩多少時間,數着哲彥昨兒歇在哪裡,今兒又會歇在哪裡,東廂還是西廂……
“……有時候,越急,越是急不來。”如英慢慢地勸姐姐,“你不在意的時候,她反而來了。”如英的意思,姐姐姐夫若是揹負着太大壓力,反而輕易懷不上孩子。如玉何嘗不明白這個理兒,只是要她身上不揹着壓力,也很難做到。
經過一番波折,各自成家之後,如玉如英這一對雙生姐妹都無法像最初那樣無話不談,各自難免都有所保留。於是如玉站起身,向妹妹道別:“你好生歇着,等姐兒滿月時我再來擾你!”
她瞅了瞅如英的屋子,究竟還是覺得太狹小了些,忍不住抱怨:“妹妹,你還是與你婆母說說,滿月的時候,在永順衚衕擺酒吧!外城這邊,到底還是不大方便。”
如英禮貌地謝過如玉的建議,沒多說什麼。她心裡卻覺得椿樹衚衕這裡的兩間院子住着更自由自在,更有些家的感覺。
這日洗三之後,石家的親戚家都聽說了,石家添了個生得極出色的姐兒。第二天十六阿哥便來找石詠,開口便道:“你家大姐兒許出去了沒有?”
石詠哭笑不得。但這話昨日可不止一人問過,十三福晉甚至大呼可惜,要不是輩分不對,她可是一早就想給弘暾定下來的。
“昨兒福晉一回來就說了,稀罕你家大姐兒,稀罕極了。若不是弘普比你家大了快七歲,爺怕是也想給弘普綢繆綢繆!”十六阿哥與十六福晉與石家沒有直接的親緣關係,那點兒輩分差異,可以忽略不計的。
石詠心想:這十六阿哥將來可是要做鐵帽子親王的,弘普正是他的世子,親王世子,且得正側福晉,一房又一房的……不行不行,他的寶貝閨女,哪兒能受這種委屈。將來他女婿要是在閨女之外還有旁人,他這做丈人的必定打斷對方的腿!
十六阿哥兀自在算有沒有可能說通石詠,將石家新生的姐兒說給自己的兒子,毫沒想到石詠正在琢磨要不要打斷女婿的腿。兩人都是各懷鬼胎,目光一碰,各自轉開。十六阿哥咳嗽一聲,道:“對了,茂行,百花深處那裡的拍賣行,十一月裡要再舉辦一回拍賣。爺還是想將差事交給你!”
石詠是對拍賣行的事務最爲熟悉的人,拍賣行是內務府的產業,石詠當即表示,責無旁貸。近來除了拍賣內務府名下的產出和收藏以外,也開始承接一些代客拍賣的業務,從中賺取佣金。這樣的代客拍賣,今年已經舉辦了兩回。
“其實,爺將這項差事交給你,多少也有些顧慮,”十六阿哥擔心地說,“但這是對方要求的,爺也推拒不得。不過你放心,無論出什麼事,你只消跑來告訴爺一聲,爺一定出面斡旋!”
石詠一怔,只聽十六阿哥無奈地說:“這回要拍賣的,世上怕是沒有旁人比你更熟悉了!”
他隨即將一張花箋上謄抄的清單給石詠推了過來。石詠看了一驚,脫口而出:“又是玻璃?”
十六阿哥點點頭:“九貝子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