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官學就在景山西側, 距離內務府府署很近。
石詠爲弟弟石喻考慮得很周到。此前往內務府景山官學請託,便是十六阿哥出面打的招呼。待到石喻通過科試, 獲得入學的資格, 又有身爲正白旗都統的伯父富達禮帶着出面, 拜見景山官學的總管官員。
景山官學的總管索倫圖早先就知道石喻的情形, 但聽說富達禮親自來拜,不敢怠慢,親自出來相迎。
如今景山官學共有正副總管三名, 索倫圖是正總管, 統管一切事務,另有兩名副總管, 一人管着教學講習, 另一人管着後勤內務。除了主管官員之外,另有滿漢文字教習、漢書教習、弓箭教習若干, 此外, 另有翰林院侍講學士、詹事府少詹事以下官員派充爲官學講習, 定期過來授課。
索倫圖見到石喻,拈着須看了半日,便將富達禮拉到一旁, 向富達禮說出了他的擔憂。原來索倫圖對於石喻的才學並不擔心, 畢竟是已經過了院試的人。但是景山官學的子弟從來都是文武並重,索倫圖對石喻這般小小年紀,騎射能力究竟如何心裡沒底。
富達禮則嚴肅地迴應,道:“此子一向在正白旗旗署參加正白旗子弟的騎射習練, 雖然年紀尚小,可是底子已有。總管大人若是不信,不妨讓他試一試。”
索倫圖正等着富達禮這句話,當下便將石家兄弟與富達禮一道請至演武場,命人牽出馬來,先考校石喻的騎術。
石詠對石喻的騎術一點兒都不擔心,他更擔心的其實是弟弟的射術。果然,石喻輕輕鬆鬆便躍上那高頭大馬,請提馬繮,縱馬在騎場內輕快地跑了兩圈,然後一勒馬繮立定,自己飛身躍下馬背,來到索倫圖面前行禮。
索倫圖滿意地點點頭,衝富達禮讚道:“都統大人教學有方,旗下子弟,想必個個都是這樣善騎善射,弓馬雄壯的吧!”
然而索倫圖這話誇早了,石喻善騎是不假,然而他真的不算是善射。在弓箭場上,石喻見到各種不同力道的長弓,到底有些發怵,最終撿了最輕的一隻,據石詠目測,弓力大約只有八十斤左右,連一石都不到,距離弓靶也只有五十步,足見石喻沒什麼把握。
但是結果尚好,雖然石喻拉不動重弓,也不敢離靶太遠,但是箭箭中靶,還有一枚正中紅心。說明這孩子瞄準的技術尚可,但是吃虧在年紀尚小,力氣還不夠,身體不夠強壯罷了。
索倫圖對石喻的能力總體滿意,點點頭對富達禮說:“如此一來,若是上面問起,我們官學總是能有個交待。只不過官學一向是文武並重,即便令侄過了科試,馬上要準備鄉試,但只要他在景山官學學一天,就一定要將騎射也一併練好。”
富達禮對此並無二話,然而石詠卻暗自擔心。他知道弟弟入景山官學的目的,就是爲了來年的鄉試,然而進入景山官學之後,石喻卻又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時間習練弓馬,而且眼下看起來,景山官學對騎射的要求很高,且不會爲了石喻搞特殊,放鬆這方面的要求。
石喻卻讓大哥放心:“哥,我能理解這個,畢竟是唯一可以參加鄉試的法子,既然選了景山官學,就要按照人家的要求一一都做到。”
於是石喻便開始了每天起早貪黑,一面習練弓馬,一面溫書備考的日子。石詠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傳話給家人,請他們在飲食上多花心思,滿足石喻腦力與體力的雙重需要。
景山官學裡每天都有講習前來授課,教授的內容主要集中在經史,但是不限於四書五經。每次授課大約是一個時辰,另外安排一個時辰的答疑與單獨講習。
除此之外,便是弓箭教習指導弓馬,除了騎射以外,還督促學生們練基本功,扎馬步、短跑、長跑、舉石等等。石喻每每練出滿身的大汗,因此不得不多帶一身乾淨的裡衣,方便替換。
每天在騎射弓馬上花去兩個時辰,無異於壓縮了石喻備考的時間。石喻便想出了無數對策。有回石詠下衙之後,順路去景山官學探視弟弟,便見着石喻一邊扎着馬步,一邊口中唸唸有詞,想是在背書。
然而石喻的這份努力卻並不爲人所理解。同在官學裡的大多都是官宦子弟,見到石喻如此,便有些冷潮熱諷:“這莫不是做給講習們看的?”
“哎喲喲,小小年紀,這麼熱衷?”
“沒用的,講習們不在,看不到的!”
這些子弟們大多比石喻年長些,大多是世家出身,各種門道見得很多,對石喻的做法不理解,也不寬容。
石詠趕緊去招呼石喻:“二弟!”石喻見到哥哥,笑着收了架勢,招呼一聲,說:“大哥等我一下,我去換身衣服就來!”
少時兄弟兩人一起回家,石詠看似隨意地問起景山官學中旁人的這些閒言碎語,沒想到石喻卻毫不在意:“大哥放心吧!我和他們又不一樣,纔不會理會他們在想什麼。”
石喻的做派就是我行我素,他只認定了方向,便一往無前,旁人不理解沒關係,他又不需要旁人的理解。
弟弟這種想法,石詠很能理解。畢竟石喻的成長背景與這些子弟們大相徑庭,原本共同語言就少,在這景山官學裡他獨往獨來也屬正常。
剛想到這兒,石詠卻聽石喻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好生想念鴻禎他們那!”
人到底還是需要社交的。
聽見石喻這話泄露了自己的孤單,石詠一時不知該如何出口安慰。他知道石喻自己給自己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因此這孩子格外需要友情與安慰。然而在景山官學這樣的環境裡,石喻卻無人支援,沒有人給他慰藉。
石詠很想勸弟弟,嘗試一回在景山官學裡結交一些朋友。但他又知道弟弟那一副傲性兒、倔脾氣,是決計不肯放下身段,去乞求旁人的友情。石喻真正的友誼,全都給了椿樹衚衕學塾裡他那些一起長大的朋友們。
隔日石詠再去探視石喻,見這孩子正在弓箭場上嘗試一石重的弓。
石喻原本只能拉八十斤的弓,後來經過教習指點,一百斤的漸漸能使了,但是一石就是一百二十斤,這個力道,對石喻而言還是難了些。只見他勉力將弓拉開,偏生又拉不滿,即便拉滿了,弓身也會難以自控地微微抖動,弓弦響處,一枝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別說着靶了,連靶子都沒碰到,便半途落在地面上。
周圍便的響起一陣鬨笑聲。看起來景山官學的學生們對於石喻這個小小年紀便如此“熱衷”的同窗,依舊不那麼感冒。
石喻眉頭一皺,伸手又取了一枚箭枝,搭在弓上,同時深吸一口氣,又去拉弓。這小子顯然不信邪,非得逼着自己將箭練好了才行。然而他的臂力終究是有限,即便是勉強拉開了,還是沒法兒讓箭枝穩定地射出去。
“欲速則不達,這個道理,你聽過沒有?”
石喻一回頭,見到一個面色白皙、身形瘦弱的年輕人正立在自己身後,看形貌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模樣。他只道是這景山官學的學生,也是來嘲笑他的,便依舊回過頭去,擺弄他手中的硬弓,隨口問:“此話怎講?”
那年輕人閒閒地道:“前幾日我剛來官學的時候,就曾見到弓箭教習教你拉一百斤的弓箭。這纔沒過兩日,你已經在嘗試百二十斤的弓,所以我說你‘欲速則不達’,年輕人,心浮氣躁不是一件好事。”
這口氣,老氣橫秋的。石喻一下子轉過頭,盯着對方,半晌沒說話。
石詠就在兩人身後不遠處,聽見這話,心裡暗道不好。如今石喻最怕聽的五個字,便是“欲速則不達”。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揹負着壓力,立志要儘快證明自己,但對方卻故意說“欲速則不達”,石喻想必不肯待見對方。
“閣下想必也是在這景山官學就學?”石喻開口便問,“想必對這騎射之術,也有不少心得?閣下可願下場,指點石喻一二?”
石詠立在兩人身後,聽見這話,終於忍不住暗自指摘起自家二弟:這“你行你上”的邏輯,不對啊。他一向認爲,任何人都有權發表意見,更何況,這年輕人適才表達的意見,並沒有說錯!
他聽見弟弟說話的語氣裡既有惱意,又一點點不服與挑釁,想必是被剛纔對方的言論給氣到了。但此刻石喻明明見對方瘦弱,似乎風吹便倒,還出言讓對方演示射箭,實在有點兒不地道。
石詠有點兒看不下去,當即踏上一步,想要出聲招呼,打個圓場。
還未等他開口,對方已經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此間的學生。”
石喻一下子疑惑了,不解地望着對方,明明是對方說的,前幾日剛來的官學,這不是學生,難道還是這官學裡的教習不成?
正在此刻,索倫圖從旁路過,見到那年輕人便招呼一聲:“小年大人,在與學生說話那!”
聽着這稱呼,石喻登時白了臉。而石詠立在一旁,則突然想起來了,難怪他剛纔就見着這年輕人略有些面善,難道竟是以前在雍親王府裡見過的……
“小年大人明日便來官學講習嗎?”索倫圖不知道早先石喻與這年輕人在爭執什麼,笑着詢問。對方便點點頭,道:“是,已經與翰林院的上司打過招呼,明日便來!”
索倫圖打過招呼便走了,旁邊石喻卻萬萬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壓根兒不是什麼“同窗”,竟是官學裡的講習。早先他驚白了臉,但是此刻卻猜出了來人的身份,一張臉漲得通紅,語無倫次地問:“您……您是年熙,年大人?”
石詠心想:果然!
果然是年熙。
年熙是年羹堯的長子,除了這位顯赫的父親以外,他還有一位更加鼎鼎有名的外公——大才子大詞人納蘭容若。只可惜年熙之母早逝,年羹堯則在年熙很小的時候便即續娶。年熙身體羸弱,年羹堯近年來又一直外放,雍親王府的側福晉年氏,年熙的姑姑,便將他留在京中,悉心教養。
石詠很可能以前在雍親王府教導四阿哥和五阿哥的時候曾經見過年熙,因此眼下才會覺得面熟。他若是記得不錯,這個年熙,當是應驗了那句“慧極必傷”,才高卻不長壽,年紀輕輕便早逝了。
而石喻聽說過年熙的名號,則是因爲年熙盛名在外,且年熙昔年的成就,一定程度上給石喻帶來了希望與激勵——年熙十二歲就考中了舉人,十六歲就進了翰林院。若說早慧,世上比年熙更加早慧的人,即便算上古人,也着實寥寥無幾。
年熙被石喻認了出來,依舊認真地搖搖頭,回覆此前石喻的話:“我自己的確不善射,沒法兒給你演示,但是我仍然以爲,你不如再將一百斤的弓好生練一練,不要着急練這一石的硬弓,或許會比你現在這樣練習,更加事半功倍。”
說着年熙轉過身來,向石詠作揖行禮,招呼道:“石大人!”他早就見到石詠立在一旁了。
石詠趕緊上前與年熙見禮,年熙便提及:“以前曾在姑父府中見過石大人。石大人指點四阿哥五阿哥習字的法子我曾親眼所見,的確有過人之處。對於小小年紀的蒙童而言,非常有用。”
石詠見對方說得誠摯,應當是真的認可自己的教學方法,不由得心生好感,拉過身旁的石喻,說:“這是舍弟石喻,如今正在官學中就讀。還請小年大人多多指點!”
石喻激動得一張臉漲得通紅,心下又難免惴惴不安,畢竟剛纔他情緒不佳,開口譏刺年熙一回,生怕這位講習就此對自己生了壞印象,登時臉上掛滿羞慚,開口道:“學生適才不知……”
豈料年熙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只說:“你就是石喻?我早先看過你呈上來的課業,你……很好,很好!”
他一連讚了兩個“很好”,石喻當即不好意思起來,趕忙道:“年大人適才指點學生的,學生記住了。”年熙指點他“欲速則不達”,石喻也終於意識到他努力歸努力,但是有時候卻失於急躁。
年熙便道:“你的心情我大致可以體會,我也相信你在這一年裡痛下苦功,明年一定能秋闈得中。但是如果你想要在這條路上走得長遠,還應該更加穩紮穩打纔是。”
這便是金玉良言了,石喻當即垂着雙手低着頭,恭聽年熙指點。
在這習練弓馬的教場見過一面之後,年熙便與石喻很快熟絡起來。年熙自己是過來人,也是小小年紀便下場高中的,石喻眼下所經歷的這一切他都經歷過,甚至同窗們的閒言碎語也一樣聽過。石喻在官學裡的一切感受,年熙都深有體會。
大約就因爲這個,年熙對石喻多有照顧,對他多方指點,令石喻非常感激。甚至兩人漸漸地開始有了些私交。石喻不止將年熙當成官學的講習,甚至當成了朋友、兄長來看待。
石詠聽說之後,心中卻有點不是滋味。年羹堯當初在背後是怎麼擺佈石家的,又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都是他和十六阿哥的猜測,石詠沒有確鑿的證據,也從來沒在弟弟面前透露過半個字。
因此石喻從來不知道,他小小年紀便失卻生父的消息,父親迴歸之後他與生母又落入如此尷尬的境地,其實都是拜年熙之父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