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石詠手中的確有一枚拍賣行的競拍號牌, 這種號牌與旁人手裡的號牌有些差別,號牌上用藍色勾了一道邊。拍賣行的原意是, 若是有重要的主顧過來觀摩, 臨時起意想要參加競拍, 而拍賣行確認其信用良好, 競拍之後一定能履行承諾的,便會將這種“臨時”號牌,交給這些主顧, 參與競拍。

只是石詠從沒想過自己會親手使用這一枚臨時號牌。但他如今報價已經出口, 掌櫃那邊也落了槌,便再反悔不得。

那邊九阿哥見石詠拍下了最後一件拍品, 十萬枚玻璃瓶, 一時冷笑着問:“不曉得剛纔這一批玻璃瓶,算是內務府拍下的, 還算是姓石的拍下的。”

石詠明白九阿哥的意思, 這一位當初承諾過, 若是所有的拍品,一件不落地全部順利排出,沒有流拍, 拍賣行所得的佣金會多兩成。剛纔若非他出手舉牌, 這最後一批十萬枚玻璃瓶很有可能會當場流拍。而拍賣行是內務府轄下的產業,若是他答是代表內務府,那麼便是內務府出面拍下了這最後一批貨,便相當於是拍賣行與內務府自賣自買, 謀取主顧的佣金銀子。

所以此刻石詠起身向九阿哥作答:“回九爺的話,這些都是卑職拍下的,與內務府無涉!”

九阿哥脣邊便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道:“很好!想來姓石的你,也是看中了這批貨花色繁多,報價又低,實在是價廉物又美的好東西,才起意拍下了這批無人敢拍的玻璃器吧!”

九阿哥全是在說反話,這一批全是統一規格的玻璃瓶,沒有半點兒花色,價格則接近行市的零售價,根本談不上低廉,所以才無人願拍。

石詠卻不得不點頭,道:“是,是卑職見這批玻璃器的確純淨出色,質量上乘,一時心動,才拍下了這一批貨。”

在座的行商中倒頗有些想與九阿哥門下生意打交道的,心想這倒是個和貝子爺套近乎的好辦法。旁人一時便都道石詠此舉是爲了向九阿哥示好,爲免九阿哥名下的貨拍不出去有損顏面,所以才舉牌拍下了最後一批貨。一時不少人心中後悔,早知如此,便也該摻合一把的,現在則已經塵埃落定,他們再無機會了。

九阿哥卻認定石詠是爲了拍賣行的那兩成佣金,才硬着頭皮舉了牌,捏着鼻子吃下這批貨的。這批從前期積壓至今的庫存到底有多難賣,九阿哥心裡有數,所以才力逼着石詠承認,這是他姓石的自己掏銀子,與內務府無干。

“那感情好,這一批貨,你就好生收着吧!”九阿哥待見石詠答得如此“恭順”,登時長笑一聲起立,心中轉念,惦記着回頭要叮囑自家名下各產業,聯絡業內所有相關的行商,誰都不許從石詠手中收購任何一枚玻璃瓶。他就是要看着石詠自作自受,拍下的貨品爛在手裡,白白虧下一萬多兩白銀去。

“這石詠不還在搞什麼‘信合行’麼,這一回拍下這批貨定要他掏盡家底,許是還會欠下不少外債,無法歸還,看他還怎麼敢在人前提這‘信用’二字。”九阿哥對京中各行各業的動向非常瞭解,當然知道石詠這回很可能會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去,一想到這裡,他心裡就得意至極。以至於這回他將玻璃存貨一舉出清,回籠數十萬兩真金白銀,卻怎麼也敵不過看着石詠挖坑自跳,捏着鼻子吃一大虧來得舒爽。

於是九阿哥隨意吩咐自家管事與拍賣行處理結算事宜,自己披上外頭的大衣裳,率先走出藕花書屋。即便他人在屋外,旁人也清楚地聽見這一位暢快至極地“哈哈哈”笑了三聲,似是已經憋了好久的一口濁氣今日終於全部出清。

石詠在屋內摸摸後腦,想不通:那位真的有必要……這麼開心麼?

少時十六阿哥得到消息,匆匆趕來,急急忙忙地問:“怎麼好好的,到了臨頭又出了亂子?”

這一位這樣問起,自然引得此間候着準備結算的行商們側目:明明這次拍賣獲得了巨大成功,而且貨主九阿哥臨走的時候笑得那樣歡暢,顯然是心滿意足,哪裡出亂子了呢?

石詠少不了將十六阿哥請出去,兩人在荷池畔的亭子裡尋了個背風的去處,他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向十六阿哥說了。十六阿哥一跺腳說:“我就曉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九哥從來不應承旁人好處的,一應承了,必定要出幺蛾子。”他指的是九阿哥早先那多出二成佣金的承諾。

這下子十六阿哥擔心地望着石詠:“這一萬多兩銀子,你成麼?要不爺還是讓內務府先墊上?”

石詠搖搖頭,他曉得這事兒且不能和內務府扯上干係,內務府與拍賣行在此事上,應當是個純粹的收取佣金的中間商。

“可是,你也知道規矩,拍賣款項明日就要撥給九哥,你手頭……”石詠是個什麼家境,十六阿哥一清二楚。

“正是要請十六爺幫個小忙!”石詠說出了他的想法,“幫卑職爭取個一兩日,籌措銀錢的機會。”

石詠說的辦法很簡單,這次就九阿哥拍賣玻璃,所得錢款數量巨大,所以拍賣行的佣金數目也不小,總在一萬兩上下。論理拍賣行明日付款,是將拍賣總金額扣除佣金之後的淨額與九阿哥交割。石詠請十六阿哥幫的忙,便是讓拍賣行先用佣金衝抵他這一批貨的貨款,回頭等他籌到了錢,再將錢款付給拍賣行,作爲這次拍賣行的佣金。這樣只需要十六阿哥這個內務府總管點頭,允許拍賣行遲兩天上繳佣金即可。

“咳,茂行,”十六阿哥還道石詠當真想出了個空手套白狼的好主意,“可最後這一萬多兩,還不是落在你頭上?其實你幹嘛這麼爲爺考慮,大不了就流拍,佣金少兩成便少兩成,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不還是九哥那邊的管事處事不當的緣故麼?”

這一位到底還是以爲石詠是爲了內務府和拍賣行的名譽着想,才勉力拍下最後一批玻璃瓶的。

石詠卻笑笑,沒說話。

十六阿哥“咦”了一聲,道:“喲,爺想岔了。看起來,你還是當真想要這一批貨的啊?”

石詠點點頭。十六阿哥登時長長鬆了一口氣,拍着胸口道:“不早說,讓爺替你擔了半天的心事。”

早先九阿哥門下將那玻璃瓶的樣品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腦海裡已經朦朦朧朧的有了個想法,就是因爲有這個想法在,才讓他有勇氣舉了牌。

“怎麼這次這麼大的手筆?”十六阿哥聽說石詠已經有了主意,登時來了興趣。他這個手下想出來的生意迄今爲止還從來沒有不成過,因此他也很想打聽打聽,想要分一杯羹。

“沒辦法,從現在起,要開始給我家大姐兒攢嫁妝了啊。”石詠頗有感觸地說。自從閨女落地的那天,他便覺得身上的責任更加重大。旗人家裡重女孩兒,多是因爲閨女嫁得好能夠給家裡帶來地位權勢,石詠卻絕不會這樣想,他只想讓自家小閨女底氣足足的,以後無論在哪兒都能過舒心日子,所以經濟基礎一定要夯實了纔是。

十六阿哥頗有同感,點點頭,又問起石詠的點子,石詠如今卻只有個大概想法。只是他已經拍下這十萬枚玻璃瓶,暫時是沒退路了,但是這個想法風險依舊不小,他需要多花點時間好好思考,力爭做出個完美的計劃纔是。

但在石詠制定出完美計劃之前,他需要將這次的拍賣款先籌出來。於是石詠立刻着手籌錢,順便盤點所有的人脈與渠道。石家大多數資產都是不動產,手裡的現銀肯定是不夠的,多少得依靠外界的力量。

“頭一件,這信合行的貸款肯定是不方便動用的。”石詠坐在自家東院東廂的書房裡,一面望着眼前的清單,一面喃喃自語。

信合行主打對小本生意的小額貸款,要求完整的商業計劃和嚴格的審批手續,石詠好不容易把這個商業模式推出來了,就不能因爲自己的關係,隨意改動信合行的標準。否則這生意便沒法兒做下去了。

“璉二哥那裡有些鞭長莫及,再者他在山西要用錢的地方也多。”石詠劃去了向賈璉借錢這一選項,剩下的人中,目測比較靠譜的是薛家,只是前一陣子剛聽說薛蝌帶了一大批貨南下,只不知道薛家的銀兩是否週轉得過來,是否有這麼些閒錢。

若是薛家不方便借,就要考慮城中的票號錢莊了,向這些地方借錢,便要承擔比較高的利錢,甚至可能要將石家的房地契抵押出去。

石詠正在思考,忽聽身邊架上的文物“一捧雪”怯怯地發聲,問:“詠哥兒在想着籌錢那!”

石詠“嗯”了一聲,一捧雪便小心翼翼地問:“詠哥兒有沒有想過那二十把扇子……”

那二十把令冷子興瘋魔的扇子?

石詠一聽這話,便知對方心意,當即搖搖頭道:“還沒有必要動用的!”

一捧雪卻說:“詠哥兒,不是我說,你家的排場,比我以前待過的那幾家,都要小多啦!那二十把扇子,都已經在府上這好些年了,傳了三代。那些財富應該就屬你家沒錯兒。依我說,你找個機會,將扇子上的秘密好好勘察一番,就什麼都有了!”

石詠一怔,心想也是,若真如一捧雪所言,那二十把舊扇子指向嚴嵩父子未列入《天水冰山錄》上的寶藏,那他還愁什麼一萬兩銀子啊,他十萬兩,百萬兩財富都有機會納入囊中。

可是真的得到了那樣鉅額的財富,又能怎樣?他能守得住嗎?只怕到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即便得到了珍寶,他也落不着好。

再退一萬步,若他真的不勞而獲,被天上掉下的財富砸中,那時他還能如眼下這般天天享受簡單日常與平凡的快樂嗎?

於是石詠坦然地道說:“扇子上的秘密,怕是要將扇子拆去才能發現,要毀了扇子才能找到珍寶……我反正是捨不得。”

一捧雪卻一下子被石詠感動了,帶着哭腔說:“詠哥兒,你真是個好人,對咱們這些物件兒都這麼好……其實也不用真的拆扇子的,回頭只要將扇面揭下來重新裝裱就行。”

石詠:還有這種操作?

他只得實話實說:“其實只是我覺得沒必要罷了,這次不過是一萬多兩銀子而已,我還玩得起,信我吧!”

他真的玩得起。石詠將他名下所有的資產都翻了一遍,很快敲定了這一萬零五百兩銀子該如何籌措。

頭一件,這次拍賣會上,他注意到不少行商都對九阿哥經營廠子和做生意的手段很是佩服,不少人起了結交攀附之心。他早年間從十三阿哥手中接過了九阿哥在直隸的玻璃產業五分的乾股,有這些人在,石詠很快找到一家下家,將手中的乾股作價五千兩賣了出去。

若是九阿哥得知,石詠賣了自己廠子的乾股,用來買自己積壓庫存的玻璃瓶,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估計會氣得吐血,發誓以後再也不將石詠當個正經對手看。大約傳說中的殺雞取卵、涸澤而漁也不過如此吧。

除此之外,石家的幾位女眷聽說了此事,紛紛慷慨解囊,表示她們手中有錢,實在不需要石詠在外頭借款。

石大娘與如英各出了兩千兩銀子,一聽說石詠要給大姐兒攢嫁妝,石大娘便樂呵呵地將攢了不少時候的積蓄拿出來,而如英則動用了一多半兒她自己嫁妝的壓箱銀子,畢竟是爲了親女着想。

王氏也出了五百兩。石詠他們原本堅持不肯收二嬸的銀子的,王氏卻說,她如今手頭不缺銀子花,以前石詠幫喻哥兒幫了多少,她都看在眼裡,只是那時沒能力回饋,如今手頭有些小錢了,便想要再幫一回石詠。石詠只得接受了,心裡暗暗盤算,若是這門生意最後能夠有所成,一定要分給石家二房一些乾股。

除了這幾位以外,十六阿哥那裡也慷慨解囊,自掏了一千兩銀子,算是無息借給石詠的。

“你這話都撂下了,說是要給閨女攢嫁妝,我這身爲姑叔姥爺的,豈能沒有表示?”十六阿哥笑嘻嘻地找了這藉口,其實還是因爲那二成佣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罷了。

“再者,茂行啊,你看爺都將銀子給你捧來了,你好歹告訴爺,你這又在搗鼓着什麼生意呢?”

石詠越是一個人在那兒前前後後想盤算得周密,十六阿哥便越是心癢難搔,想知道石詠到底在盤算着什麼。

“要不,這天也冷了,哪天請十六爺在聚賢居用白肉鍋子吧!順便將我想着的東西給您帶去,請您品鑑品鑑。”石詠想了想,找了個首次推介產品的機會。

眼下天氣已冷,晚間吃一頓熱騰騰的鍋子,出一身微汗,是極其舒爽的事兒。城中新進崛起的聚賢居,就是以白肉新鮮,酸菜可口,再加上店家提供自制的椒鹽和蘸料,立馬贏得了一衆食客的歡心。

十六阿哥本是資深老饕,聽了這個邀請哪裡會不應?擇日不如撞日,兩人約定了當晚便去。

當晚聚賢居的雅間裡,十六阿哥叫了白肉鍋子,又要人多上些酸菜。若是純吃白肉,他總覺膩得慌。

一時鍋子上來,熱氣蒸騰,一團白霧之中,十六阿哥只見石詠取出一瓶通體透亮的玻璃瓶,又取了一柄螺絲形狀的銳物將這玻璃瓶上塞着的木塞起開,隨即給十六阿哥面前的酒杯裡斟滿。

十六阿哥瞪着杯中澄澈透明,略帶青色的液體,問:“果酒?”

石詠笑笑,道:“賣個關子,您先嚐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