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石詠與賈璉都認出來人。這位抱着琵琶, 拋頭露面出來唱曲兒的,不是別個, 正是當日蘇州織造府的史鼎送與前任造辦處郎中賀元思的小妾紅菱。

賈璉與石詠見到紅菱抱着琵琶出來賣唱, 都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十六阿哥與薛蟠則一頭霧水, 不知是什麼情況。

倒是紅菱見狀, 連忙向四人齊齊地一福,說:“各位爺見笑了!”

石詠連忙問:“賀……賀姨奶奶,你怎麼會在這裡?”

十六阿哥連忙問清紅菱的身份, 得知眼前這位竟然是昔日賀郎中的愛妾, 也不免嚇了一跳。他心想,上回不就是將賀元思罰了去上駟院麼, 怎麼賀家就慘到發賣妾室這地步了?

細問之下, 紅菱纔將原委細細說來。原來,當日賀元思被處罰之後, 心情極度鬱悶, 整日借酒澆愁, 根本無暇顧及家事,甚至數日夜不歸宿也曾有過。賀夫人原本就看這個丈夫從南邊帶回來的小妾不順眼,經過這次的事兒, 就更加認定了紅菱是個帶黴運上門的“敗家精”, 於是她便趁賀元思不在家的時候,找了人牙子,偷偷將紅菱賣掉了。

賣掉正經聘來的妾室,這種事頗爲罕有, 在座的幾個都是大男人,從來沒聽過這種“新聞”,但他們見紅菱楚楚可憐,心中都生出憐憫之心。

十六阿哥在此間身份最尊,賀元思又是他的下屬,於是十六阿哥便開口:“你丈夫與我們都是相識的,要不要爺出面與他打聲招呼,讓他將你再接回去?”

哪知紅菱此刻衝十六阿哥福了福,曼聲道:“這位爺,請您聽奴細細說。”

之後紅菱所說的,又是一番匪夷所思的故事:這個紅菱素來是個有主意的,在賀家這許多日子裡,她手裡始終都捏着銀錢。當日賀家主母趕她出賀宅,到底給她留了一身衣裳和一柄琵琶。紅菱的銀票就藏在琵琶裡,她一出門,就在人牙子那裡自贖其身,自己揣了自己的身契,上承德這裡。

紅菱本有曲藝傍身,在承德便出來在酒樓上賣唱,打算只做夏天一季的生意,過了夏天就歇手,靠女紅針黹之類的,依附這裡大戶人家女眷過日子。

十六阿哥他們都沒想到紅菱是這麼個性子,唏噓之餘,少不得也勸她兩句:這年頭,她孤身一人在外,拋頭露面地討生活也不容易。若是在南邊有親,倒還不如回南邊去。

哪知紅菱卻道:“在南邊就是被至親賣到侯府裡去的,這時再回南,怕不是又被人賣一回?不如再這裡,倒有些至交姐妹。紅菱雖在奴籍,然而依附她們過活,並無人敢欺負。再者奴在這裡住了一陣,頗覺自由自在,實在不想再過那等仰人鼻息的日子了。”

石詠看了看紅菱,見她表情堅毅,知道此女已是拿定了主意,絕不想再去過宅門裡爲奴作妾的日子。只是紅菱所說的“至交姐妹”們,石詠立即想起了跟隨紅菱上京的那五個姑娘,聽說是史侯府“孝敬”八阿哥,採買的五個良家女子。難道這五名女子,如今也在承德?

十六阿哥聽了紅菱的話,倒是擊節讚了一聲“好”,然後問她:“看你這樣,是一定不想再回到賀家去了?”

紅菱苦笑,說:“這位爺,您是不知道我們老爺出事那陣,奴在賀家吃了什麼樣的苦,受了什麼委屈!”

說到這裡,紅菱眼中有淚,記起那陣子賀元思被停職查辦那會兒他心情鬱悶,便成日酗酒、打罵妻妾,對紅菱更是不假辭色,動不動就罵她是個“掃把星”,打更是少不了,若不是她機警,每次都往人多的地方跑,總有人會看不下去把賀元思攔下,否則她能不能這麼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賣唱,還是兩說。

除了打罵紅菱以外,賀元思喝醉了還會口口聲聲罵慧空師太,說她是個妖婦,算出來的運數完全不準。賀元思會仰天破口大罵,“什麼叫意外之喜,這就叫意外之喜嗎?”

當初在史侯府待她格外溫柔的丈夫,仕途一旦受挫,就成了這樣一個凶神惡煞。紅菱自然對姓賀的徹底死心,說什麼都不肯回賀府了。

聽了紅菱的遭遇,在座的四個,都是大男人,難免都帶了點兒羞愧。薛蟠最先爆了粗口:“個囚攮的,自己犯錯怪在女人身上,丫不是個東西!”

十六阿哥搖搖頭,早先他也着實沒看出來,賀元思竟會是這樣一個人。

他出一會兒神,嘆了口氣,擡頭對紅菱說:“那麼就請賀……紅菱姑娘,爲我們這幾位唱一曲吧!”

紅菱是個心性頑強的,憶起當日所吃的苦,卻只有讓她更認真地過眼前的日子。聽見十六阿哥這麼說,紅菱當即應了,在雅間門邊尋了張椅子,衝十六阿哥遙遙一福,隨即坐下,手揮五絃,唱了一曲評彈小調。

雖說她那吳儂軟語唱的是什麼,雅間裡這幾人全都聽不懂,可是紅菱一曲唱罷,在座幾人都自覺主動地掏了銀子,算是答謝紅菱所唱的這一曲,也是對她這樣氣性的女子表達些許尊重。

自第二天始,賈璉與薛蟠便去結交些往來蒙古的行商,希望能由他們引見,見見蒙古過來的使臣與王公,瞭解瞭解他們的品味與偏好之類。

石詠則在薛家在承德的分號裡,張羅怎生布置一間專賣出售自鳴鐘的鋪面出來。

這次十六阿哥從十三阿哥那裡帶了十幾件新制的自鳴鐘到承德,數量並不多,只能算是個先遣,探探路,並且嘗試打出些名氣出來。

這十幾件自鳴鐘各有各的不同,石詠便命人在鋪面裡設計了幾個經典的場景:正堂、花廳、書房,每個場景都是一水兒的紅木鑲大理石傢俱,那十幾件自鳴鐘便點綴在其間:正堂的雕螭大案上、炕屏旁、多寶格上、窗臺上……唯一一座體積巨大的座鐘,則放置在客人的座位旁邊。

他與石崇悄悄商量過,又去尋了幾名畫工,將這些個自鳴鐘每樣繪製了一幅界畫的工筆小樣兒,標註上名稱和尺寸,裝訂成冊,便成了名錄。屆時只要交予客商,各色貨樣,便一覽無遺。

“這纔像樣麼!”石崇不客氣地指教,“客人進來,你難道讓客人自己一件件地去找這些成品麼?”

石詠心想:這也有道理。

“那豈不是有了名錄就夠了?”石詠心想,若是這樣,他就乾脆命人多制幾本“名錄”,直接往蒙古送去。

“那怎麼行?”石崇又老實不客氣的訓斥,“見不到這擺設起來的實例,誰曉得你這自鳴鐘買回去怎麼擱置?”

說來這石崇確實有些經商的天賦,或者說,這人接受新鮮事物特別快。就說這自鳴鐘吧,石詠從來沒向石崇專門解釋過這究竟是件什麼東西。可是石崇只是從幾個人的言語裡就慢慢理解了,曉得這是件到了時辰就會咣咣發聲的新奇玩意兒,可比以前的日晷更漏之類好用多了。

一旦理解了這件東西,石崇便指點石詠:“交待管事們,看着快正點了,就把客人往裡面迎。”

石詠以爲然,便命管事們在正點之前,提前個十來分鐘,將客人往鋪面裡迎。待到正點的時候,鋪面裡的自鳴鐘全部鳴響,有的震,有的響鈴,有的有機械鳥出來“布穀”,一瞬之間,眼花繚亂,給人的感覺確實極爲震撼。

“每件自鳴鐘,都是獨一件,沒有重樣的!”石崇又吩咐。

石詠心想:好麼,好不容易做了名錄出來,打算以後按這個批量生產的,可石崇竟提出不要重樣。

不過細想想,富人的心理,可能就是這樣,只喜歡天下獨一無二的東西,一旦聽說這樣是旁人也有的,立即不感興趣了,這恐怕也是有的。

“命管事們帶客人們一件件看,越看到最後,就越是好東西,越貴!”

石詠心想,最好的留在最後,這個道理很容易理解。

豈料石崇下一句接道:“最後告訴他們,這裡的東西,都不賣!”

石詠嚇了一跳,心想這莫不是在玩兒我呢?可是想了半天,最後終於咂摸出味道來:得不到的東西往往令人覺得最好。石崇對富人這種心態的拿捏,大約就相當於後世的“飢餓營銷”吧。

於是承德便多了一間神奇的鋪面。這間鋪子每天定點開門,每次只迎八名客人入內,絕不多進一位——因爲這鋪子只有八名管事招呼客人,一對一,專屬陪同講解,每位管事眼裡都只有唯一位客人,絕不會招呼第二個。

客人進門之後,店家會有小二奉上茶水和熱毛巾,如果客人要求,還會有茶食水果之類,應有盡有,予取予求。

待客人坐定,稍待一會兒,這鋪面裡便鐘鼓齊鳴,嚇人一跳,待反應過來,客人才覺驚喜,天下竟有這樣有趣而實用的物事。管事便又遞上名錄,隨即請客人起身,對照名錄,將正堂、花廳、書房裡的十幾座自鳴鐘依次看過,最後將看得眼花繚亂的客人送出門。

客人們出門之後,才反應過來:這東西都擺在鋪子裡,鋪子卻一件也不賣,這店家……圖什麼呢?

待過了一段時日,漸漸有人貪圖這店家奉上茶水點心,不要一個銀錢,便也混進去,不爲看那自鳴鐘,只爲吃白食。店裡掌櫃卻依着規矩,將這些人照樣迎進去,吃好喝好之後再送出來。隨即這間鋪面的名聲立即爆了,承德整個城裡的人都知道:這家鋪子的東家,莫不是個傻子?

偏巧這店的東家正有個外號叫“薛大傻子”。

名聲大噪的同時,這鋪面跟前天天有人排起長隊,有些人是圖個新鮮,有些人則是貪圖那些免費的食水。

然而他們漸漸發現,隊不是那麼容易排的了。一來,因爲這鋪面規模有限,而且每次只接待八名客人,絕不多進;二來,這鋪面開始了預約制,各家王公貴族、高門大戶、富商巨賈,都可以事先預約,每次有六個名額是留給有預約的客人的,其餘兩個名額由先到者得。

如此一來,每天排着長隊的人大多會失望而返。還有那精明的乾脆做起了代排隊的生意,代人排隊,賺點兒小錢。從此這間鋪面跟前,每天凌晨,都有人在這裡排隊。反倒是正午以後,排在後面的人見今日入內無望,便乾脆早早散去。

這間鋪面開了好一陣,一樁生意都沒做成,倒是那《名錄》送出去幾十本。正當旁人都覺得這家店的店主腦子準是有坑的時候,這鋪面突然關了,說是主家有喜事,隔幾日再開。

正當滿承德的人都在談論這間鋪面,猜測這鋪面主人有什麼喜事的時候,石詠作爲幕後策劃者,自然知道所謂喜事就是賈璉回京去陪伴媳婦兒生產,這裡有幾名管事隨同賈璉一道回京。待這些管事再回承德的時候,會帶更多的自鳴鐘新貨過來。

這段時間正趕上康熙啓程往塞外過去,承德這裡亂哄哄的,石詠也得收拾心情,準備去收拾避暑山莊的爛攤子。

豈料這時候,十六阿哥胤祿過來尋他,告訴他前些日子有個蒙古王公遣人過來,要將這個鋪面裡所有的自鳴鐘都買下。

“你猜對方報了多少錢?”十六阿哥笑嘻嘻地問石詠。

石詠心裡給這些自鳴鐘定價是均價五百兩一座,所以他隨口問:“五千兩?”

十六阿哥笑笑:“兩萬——”

石詠眼珠子險些當場掉出來。

豈料十六阿哥繼續:“薛家管事當時回了說,這一批都是獨家,沒有重樣的,東家想自己留着,之後從從京裡調過來的一批纔是打算髮賣的。”

“然後呢?”石詠問。

“對方加到了三萬兩。”十六阿哥繼續笑,“然後爺就賣了。”

自鳴鐘的生意,頭一回開張,基本上就把他們下一步需要的人工和材料錢全都賺回來了。

石詠:……難怪我不是個富人。

他,實在還是對這個時空的富人缺乏瞭解與想象力,心中存了幾分懊惱。

只是這並不妨礙石詠繼續展開想象的翅膀,單這一回就賺了這麼多,石詠自然規劃起了將來:這自鳴鐘可以做的花樣可實在是太多了,眼下這一批主要是以上等木料做鐘面鐘身,輔以鎏金鎏銀的銅胎裝飾爲主,以後還可以做陶瓷的、琺琅的、象牙的……呸呸呸,保護野生動物,象牙的不做;器型上則可以做座鐘、臺式鍾、掛鐘、花式鍾……等到這一波自鳴鐘的風潮席捲而過,他們就已經開始做表,懷錶、手錶、各種表……難道就不把那些蒙古王公和京中富戶的銀子都賺過來?

這時代,並不是一個藏富於民的時代,大戶與豪強幾乎控制了所有的社會財富。石詠倒是盼着能用這種法子,能夠一定程度上促進社會財富的再分配,能讓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比如工匠之流,能夠活得輕省點兒,且再多些創造力。他可是對這些人寄予了厚望的。

當然這前提是,主管此事的十三阿哥,也別教他失望纔好。

石詠在這般喜洋洋地盤算,他腰間佩着的頒瓟斝卻又發了聲:石崇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說:“小石詠,難道我們富人的心思就這麼難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