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還未來得及送胤祿回到十六阿哥別院, 十六福晉已經得了消息,遣人送了擔架出來, 趕在石詠累趴下之前, 將胤祿接回府邸。
等回到十六阿哥府, 胤祿已經痛暈過去幾回了, 此刻面白氣弱,卻命人將他送往外書房:“別讓福晉見着了。”
可這種事,後院怎麼可能瞞得住。側福晉李氏率先跑出來, 見到滿身是血的胤祿立即放聲痛哭, 片刻間就哭暈了過去。
十六福晉郭絡羅氏看過胤祿的模樣,是慘白着一張臉, 由兩個婆子扶着, 衝石詠行了個蹲禮,顫聲開口道:“石大人, 十六爺好幾回提起過您, 想必對您信任有加。今日又是您親自送十六爺回來的, 妾身感激不盡。”
石詠趕緊側身讓開,雙手亂搖,心想這有啥好感激他的。這種時候, 試問誰不會這麼做?
“妾身是一介內宅婦人, 如今自會約束內宅,好生照料十六爺。”十六福晉一面說,眼淚止不住地就滾了下來,偏她把持住了聲調, 穩穩地說下去:“外面的事,唯有勞煩石大人,代爲關照一二。”
她說得很明白,如今十六阿哥府沒有主持大局的男主人,而石詠既是剛纔那一場襲擊的目擊者,又是十六阿哥平時的下屬與朋友,所以對外的事,和往來這十六阿哥府邸的人,十六福晉有請石詠暫時代爲出面,處理與接待。
“福晉放心,石詠義不容辭。”石詠衝十六福晉深深一躬,隨後轉身出了胤祿的外書房。
“福晉,那位石大人臉上的傷……”
有個婆子提醒十六福晉,十六福晉這才意識到石詠臉上那不止是血跡,如今還在汩汩地出血,應當請他處理了再出去的。
可石詠自己,幾乎壓根兒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還有傷。
他來到十六阿哥府邸的正堂上,正在這裡候着的步軍營協領楊琰嚇了一大跳,連忙問:“十六爺還好麼?”
他就是因爲石詠那當街一聲吼“十六爺還活着,傳他來見”,匆匆趕來的駐防熱河步軍營長官。
石詠硬梆梆的兩個字:“活着!”
他心裡清楚得很:看眼下這情形,十六阿哥短時之內,性命是無虞的,但是還要看扎進後肩的鉛子兒是不是能全部取出、傷口會不會發炎、會不會失血過多……這一切之後,才能看他日後左肩的機能能否恢復,會不會因此殘廢……這個十六阿哥,面對的難關,還着實不少。
楊琰則滿頭是汗。
但是這算是他治下出的事,竟有人以火銃當街襲擊皇子,回頭身上這個協領還保得住保不住實在是難說。只不過,十六阿哥當場能逃得性命,意味着他眼下也暫時安全,他還能多說什麼呢?
當下楊琰只得說明來意:“本將聽說了十六爺出事之後,已經調了五百護軍營士兵,其中一百人在十六阿哥府邸守衛,以防歹人再次襲擊。其餘四百人在城內搜索兇徒的下落。”
“本將聽說早先十六爺遇襲時,石大人就在一旁。所以特來求教,大人還記得那襲擊之人是何面貌打扮嗎?”
石詠點點頭。
雖然他回頭只剎那的功夫,對方就開了火,可石詠還是在那一瞥眼之間記住了對方的形貌。
“那人身材壯碩,肩寬體闊,非常高大,比十六爺那名受傷的長隨還要高出半個頭。當時他用衣物包住了頭,看不清發式,但看衣飾……似乎不是本朝人士的模樣。”
當然,這也很可能是有人故弄玄虛,裝成是異族人的樣子,以便行兇之後脫身。
“另外,那人手中所持的火銃,有可能是那種……裝火藥極其繁瑣,射擊一次之後需要花很長時間重裝,不能連擊的那種火銃。”石詠想了想。
他覺得胤祿與自己能逃得性命,與對方手中的火器相對較原始有些關係。
楊琰則心想:難道這世上還有能輕輕鬆鬆連擊的火銃不成?也許火器營會有那麼一兩具,但反正他們步軍營肯定是不用想的。
“多謝石大人,本將這就去轉告步軍營士兵,命他們按大人所說,儘快搜遍熱河。只是……”
楊琰有話沒說出口。承德是沒有城牆的,因此那兇徒如果在行兇之後立即逃走,即便搜遍全城,也是沒用,最多隻能保證十六阿哥府上不再遭遇二次襲擊罷了。
“對了,剛纔本將進來,本地最好的大夫已經在外面候着了。”楊琰說着,與石詠一起出門。他自去帶人搜查,而石詠則轉向那位大夫。
大夫是個四十來歲,腦門油亮、頭髮稀疏的中年人,姓牟。
“牟大夫,請隨我來!”石詠問過名姓,就將人往外書房裡引。
然而這位牟大夫卻抖抖索索地問:“敢問這位爺,裡面的情形,還……還能看不?”
石詠倏地回頭,盯着牟大夫,問:“……什麼叫能看不能看?”
牟大夫指手畫腳地解釋:“好教……好教大人得知,草民、草民有個毛病……”
石詠平生總是被人指責磨磨嘰嘰,可是眼前這位是真的磨磨嘰嘰。石詠似乎也能明白少許旁人的痛苦:在這種時候磨嘰,可真不能忍那!
“草民有個毛病……見不得血!”牟大夫偷偷地瞧石詠的臉色。
石詠一呆:這廝暈血?
“那你平時怎麼給人看病的?”石詠這心頭的火一起,拉着大夫的衣袖就往外書房走。承德最好的大夫,竟然暈血?
“望聞問切……的確不用見血啊!”這牟大夫表示他是內科的,不是外科的。
“那熱河還有治跌打外傷的大夫沒有?”石詠一下子着急起來。
“有……有兩人,隨……隨扈去塞外了……”牟大夫鬱悶地說,他也想有這份光彩,能隨同御醫一道,跟着御駕到草原上走一趟。可人說他這種大夫不缺,只缺治跌打外傷的大夫。
石詠一聽,忍不住在肚內暗罵康熙:好好的大夫都帶去塞外,也不給承德城裡留一個,這如今,簡直就是禍害了親兒子啊!如今御駕已經走了幾天,就算命人快馬去追,追着了大夫再快馬回來,一來一回的功夫,十六阿哥的傷可決計拖不起。
只能拖着大夫繼續走:“你們醫者父母心,暈血這種毛病麼,忍一忍,就過去了。眼下十六爺危急,請你無論如何替他看一看。”
牟大夫被石詠拖着走,口中連聲求饒:“大人饒命……饒命!”
他們還未走進外書房,已經有一股子血腥氣撲面而來。牟大夫已經臉色蒼白,渾身發抖,顫聲道:“大……大人……”
石詠此刻別無選擇,只能硬着頭皮,拖着牟大夫往裡走,口中隨意與牟大夫話着家常,試圖穩定他的情緒:“牟大夫,貴姓牟,那您的名諱呢?”
牟大夫一副要窒息了的樣子:“牟……某……”
“牟某?”石詠心想:怎麼會真的有這種名字?可是他口頭上只能贊:“好名字!”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外書房。十六阿哥正俯臥在榻上,小田則在一旁端了盆熱水,小心翼翼地替胤祿清理傷口。一銅盆的水,轉眼就變成血紅。那牟大夫見了這個,臉上登時泛起一陣不正常的潮紅,整個人向後一仰,直接軟倒在外書房的地板上,留石詠與小田兩個面面相覷:
——真的暈血啊!
石詠無奈,只得另行命人照顧這昏過去的牟大夫。他自己則焦急地走出來,找到一名步軍營的士兵,命他去向楊琰傳話,看步軍營有沒有軍醫,若是有,便傳來給十六阿哥治傷。
很快楊琰那邊有了回話,說是步軍營有軍醫,只是不常駐熱河,而是在距此一天路程的行營裡,已經命人連夜飛馬去傳,估摸着要明天晚上能趕到。
石詠一伸手,拍在自己額頭上,面頰上傳來一陣熱辣辣的疼痛令他精神稍許振作。
無論如何不能就這麼幹等着。石詠站在外書房門口,凝神略想了想。
他身上佩着的荷包上也沾了不少血跡,但是此刻頒瓟斝安安靜靜,石崇沉默如雞,一言不發。
石詠卻記得清楚,剛纔出事兒的時候,石崇可沒少出聲。
當對方火銃響起的時候,石詠的雙耳暫時被震聾了一陣子,什麼都聽不到。待他恢復了聽力之後,就聽見石崇一直在喃喃地問:“這是什麼鬼?震天雷麼?怎恁大的威力……”
石崇大約是真的被震住了,竟然沒追着石詠問“多少錢”,也沒有讓石詠“把它買下來”。倒是隔了一會兒,等石詠扛起胤祿,護着迴轉的時候,石崇還曾開口讚了一句:“真尚義任俠,真好漢子。”
直到將胤祿搬回十六阿哥府邸,石詠始終沒有理會石崇。
可是這會兒,正當石詠茫然無計的時候,這石崇卻不出聲了。
石詠心想:這眼前現實裡的艱難,當然不能指着倚靠任何一件“文物”,必須由他自己想法子解決。他強令自己冷靜,凝神細想,突然記起一個人——前任兵部尚書馬爾漢。
老尚書已經八十好幾了,到這避暑山莊來避暑,家人自然要悉心照顧。因此石詠在路上偶遇老尚書一家子的時候,曾經聽白柱提過一句:早年間老尚書因病乞休的時候,皇上恩典,特地指了一位太醫過來,隨侍在老尚書身邊,算是老尚書的專屬大夫。
石詠現在滿腦子都是胤祿一身血的悽慘模樣,所以此刻無論是何等樣的可能,他都會去試一試。更何況是曾在路上見過一面的老尚書?
於是石詠叫上李壽,兩人一起打聽了馬爾漢府邸的方向,一起過去。李壽早先一直留在內務府營造司的衙署,知道聽說這邊當街出了事兒,他才趕過來找到自家主子。
暮色已然悄然降臨,兩人走在承德的街道之上,夕陽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胤祿出事之後,楊琰通知了本地縣丞,下令將避暑山莊與十六阿哥府邸附近的一大片區域封鎖宵禁。承德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人煙稀少,除了石詠主僕以外,只有步軍營的士卒在此巡視。
李壽有些擔心地問:“大爺,您,臉上……沒事兒吧!”
若不是李壽說起,石詠根本不覺得臉上疼痛,這麼一提之後,石詠才省過來:他這樣一身血污,前去拜見馬爾漢老爺子有些不妥。可他想,事急從權,馬爾漢老爺子此前待他和善,以前當過兵部尚書,又是上過戰場的,應當不會怪罪。
可是待他到了兆佳氏府邸門前,石詠才省起,他沒帶名帖,不僅沒帶自己的,更沒帶十六阿哥府的,此刻登門拜訪,其實很有些失禮。
可是事到臨頭,毫無辦法。石詠只能硬着頭皮求見,問起老尚書馬爾漢。幸虧那門房在上承德來的路上曾經見過他一面,此刻帶着驚異的眼光打量他一陣,便飛快地奔進內宅通傳去。
石詠轉過臉,向李壽苦笑一聲:今天承德城裡這事兒鬧得這麼大,又是搜查又是宵禁的,不曉得老尚書家的門房是否就此將他當做了歹人。
少時門房奔出來,爲難地說:“好教石大人得知,我們老太爺養生,每天到這個時候,都已經歇下了。老太太曾吩咐過,任何人不得相擾,我們即便說急事通報,也進不去老太爺那裡啊!”
原來老尚書馬爾漢在康熙四十七年之時曾經得過一病,險些不治,被救過來之後便聽了於老太醫之命,每日寅時即起,日落則息,這作息數年不曾改變,那身子骨,倒也是好起來些。
石詠眼見着天邊最後一抹陽光漸漸散去,心裡哀叫一聲,暗暗地道:老尚書這睡得也……太準點了吧!
他立即想起佐領白柱,“那白柱大爺呢?”石詠急急忙忙地又問。
“白柱大爺在京裡還有差事,昨兒趕回京去了,要十日之後纔會再來。”
石詠眼看這不巧的事兒都湊一塊兒去了,咬咬牙,問:“並非有意相擾,實在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敢問府上老夫人在嗎?下官厚顏求見。”
他實在沒辦法了,纔打起後宅女眷的主意。但想尚書府的老夫人從十三福晉那頭算起,可以算是他的長輩。他拜見長輩,應該不算是太過逾矩。
結果門房應道:“今兒尚書孫哈齊家老太太擺壽酒,請了京裡的班子來唱戲。我們老太太出去應酬了。原說了要晚點再回來的,可是看街面上這情勢……”
門房不說石詠也明白,因爲早先十六阿哥遇襲,城中宵禁,女眷那邊,怕是更不敢輕易出門。也就是說馬爾漢夫人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回來了。
石詠本想直接託門房遞話給尚書府的太醫,請人家過府,但想這位太醫畢竟是聖上指明給馬爾漢家的,若是不問馬爾漢家人直接請去,之後對方面子上恐怕會過不去。
於是他抱着最後一線希望,開口問:“那麼,貴府上,還有哪位是能做主的?”
哪知這門房也是個愣的,登時答道:“有,英小姐在。聽說英小姐一向是能做得了主的。”
石詠:英小姐?這是哪位?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求見這位“英小姐”的時候,門房已經往內宅走了,一面走一面說:“您等等!我託人去後院問問英小姐願不願見您!”
石詠怔在門口,轉臉看向李壽,李壽也是目瞪口呆,小聲提醒:“大爺,您……”
石詠這才又看看周身:他身上的衣衫沾了不少血跡,大多是十六阿哥的,也有他自己的,此刻都凝成暗紫色,乾透了巴在衣衫上。這些還算好,關鍵是他左邊面頰靠頜骨那一側有一處傷口,一直沒功夫處理,導致他糊了半張臉的血漬,看上去極爲可怖。
石詠立即動手,想要擦擦臉上的血污。可就在這時候,馬爾漢家的門房奔了出來,說:“石大人,您趕緊的,這就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