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大車緩緩前行, 如玉坐在車內悶得發慌,偏生又不敢掀開車簾, 看看外面的風景。宮裡出來的嬤嬤說過, 大戶人家的女眷, 但凡被外人瞧見一眼, 都是失禮。

“二妹,這一路你一直捧着個書本子看,難道也不頭暈?”如玉見妹妹即便坐在車裡也捧着本書, 忍不住出言提醒。

“不頭暈!”如英朝如玉一笑, “正看着有趣呢!”說着又低頭,看着手中的書本, 一面看, 一面低聲誦讀,潛心默記。

“這南邊傳過來的詩本子, 難道就這麼有趣?”如玉抱怨。她實在沒法兒理解, 不就是講怎麼作詩麼?女孩子家, 難道還真能成詩翁不成?

如英擡頭,衝如玉一笑,不在乎姐姐的抱怨, 只說了四個字:“就是有趣。”

她手中這本, 是一本教人如何作詩的抄本,書中先是講用韻與格律,然後便是詩的意趣,最後是舉的一些例子, 既有李杜王維小謝之流,也有些這本書的作者自己所作的幾首詠物詩。

“我真羨慕天下竟有這樣的人,能於書中找到另一方天地,任心神恣意馳騁,便再無束縛……”如英喃喃低語,將抄本抵在下巴上,默默出神。

“人家讀書人都是男子,自然少那些束縛。”如玉嘲笑如英,“姐姐勸你也是爲你好,如英,你就別想那麼多了。”

如英卻反過來笑姐姐:“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寫這本詩本子的作者,也是閨閣中人,她作的詩,連聖上都誇的。”

如英手裡這本抄本的作者,據傳就是早先寫了“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的“詩小姐”。自從魯小姐寫了二十幾篇應制詩,沒能抵過人家一首之後,這“詩小姐”的名聲登時大噪,而她早先所作的一本論述如何作詩的小冊子,竟在閨閣之中流傳開來。因是閨閣之作,所以不曾在外面書鋪裡製版印刷,只是由各家閨秀手抄流傳。早先如英得了這本,如獲至寶,也端端正正地抄了一本送與閨中好友,而將這本留在自己手中,反覆誦讀把玩,越讀越覺得有意思。

如玉被妹妹搶白了,忍不住俏臉微紅,嗔道:“就你能耐!”

如英不理她,自管自打了簾子,眺望遠處起伏的山巒,領略這山林之間的風景野趣。

“要死了你這皮丫頭!這麼沒規沒矩的,小心被旁人瞧見了,連累你姐姐我!”如玉見狀笑着嗔怪。她們是雙生姊妹,相貌一模一樣,若是叫不熟的人撞見了,根本分不出到底是姐姐還是妹妹,所以如玉纔會笑着怪妹妹,說她“連累”自己。

如英卻對姐姐說:“姐姐,咱們好不容易纔從京裡出來,難道在路上都不能透口氣麼?”

她們姐妹這次是陪伴伯祖母、馬爾漢夫人一道前往承德來的。姐妹兩個的父親,廣東巡撫穆爾泰是馬爾漢親自撫養長大的侄子。當初馬爾漢年過四十尚且無子,曾經起心將穆爾泰過繼膝下,傳承香火,甚至族譜上都已經改了。可是後來馬爾漢還是得了老生子白柱,穆爾泰便動了迴歸本支,爲生父承襲香火的念頭,馬爾漢也同意,只因爲沒開祠堂的緣故,族譜上並沒有改過來。

這對於如英如玉姐妹倆來說,其實並無影響。她們只管將馬爾漢夫婦當親祖父祖母來孝敬。這次,姐妹倆也是爲了在馬爾漢夫人膝下承歡,也幫着伯祖母打理在承德的宅子和產業,這纔跟了來。

“等到了承德,少不得要陪着幺嬤去各家府邸聽戲吃席的,難道你還會悶着不成?”如玉笑着嗔了一句。

如英也笑,對姊姊說:“那不一樣!”

她轉頭望着遠處的青山,笑着將手中的書冊輕輕拍着面頰,說:“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此大好的青春,豈能如此意氣消磨?

如玉聽了這句也笑,伸手去擰如英的臉蛋,說:“瞧你這愛顯擺的?你以爲我就只懂‘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你當我就沒念過這些嗎?”

石詠帶着李壽,實在不好意思跟着人家老尚書的車隊緩緩而行,再加上十六阿哥早先書信上催得急,他們兩人便疾行一日,緩行一日,這麼着又花了兩三天的功夫趕到了承德。

可到了承德石詠就轉向了。這裡並不像京裡,有衙門府署,承德這裡一處一處高門深院的,全都是大戶人家避暑的別院。除此之外,便是熱鬧的街市,遍佈酒樓茶肆,和各種往來貿易的商鋪,生意興隆。

可石詠即便問了人也不得要領,他該上哪兒去找十六阿哥呢?

正沒個主意的時候,突然有人在石詠肩上拍了一記,招呼一聲:“茂行!”

石詠一喜,轉過身來,旁邊李壽已經行了禮下去,口中稱呼:“璉二爺,薛大爺!”

來人正是賈璉與薛蟠。石詠竟完全不知,這兩人怎麼也跑承德來了。

賈璉笑着指着薛蟠:“他說的,這兒有不少往蒙古販貨的行商,也時常有往蒙古王公過來覲見聖駕,咱們哥兒倆過來,就是想探探蒙古貴人的品味和喜好。也算是替自鳴鐘的生意打個前站。之前十三阿哥也遞過話,讓有空就來轉轉。”

石詠一聽:“原來是這樣!”

可他一想,不對啊,賈璉的媳婦兒不是聽說快要生了麼?前一陣子還在看他緊張這個,緊張那個的,怎麼如今反倒出京了?

賈璉聽石詠問起,一臉的尷尬,薛蟠卻粗豪得很,打個哈哈說:“咱們仨又見了,啥都別說,先上我那兒吃酒去!”

薛家在京中的產業不少,連帶在承德也有些分號。薛家管事十分麻利,當即給三人張羅了一個酒樓雅間,安排三人坐下吃飯。

到了這裡,石詠才聽賈璉細細說了別來情由,原來,賈璉這次出門跑差事,竟然還是鳳姐支出來的。鳳姐兒聽了賈璉說起自鳴鐘的生意,覺得有譜,便催着賈璉在這樁差事上上點兒心,聽說賈璉猶豫要不要去承德,鳳姐只說她那兒沒事兒,只要沒賈璉在,就沒人添亂。賈璉見媳婦兒熱衷,也不好違拗,便想着先出來看一看,等算算日子差不多了,就早點兒趕回去,媳婦兒總不好再把他轟回承德來。

石詠心想,難怪賈璉尷尬,原來竟是被媳婦兒嫌棄了。

說來也是,上回賈璉從南邊急急回家守着,竟還是沒個好結果。只能盼着這回賈璉夫婦能如願吧。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賈璉問他笑什麼,石詠與賈璉熟悉得很,打趣慣了,便說:“人都說‘商人重利輕離別’,擱璉二嫂子那兒還真對上了。”

旁人家都是在外頭跑着的那位“重利輕離別”,賈璉家裡是反過來。

賈璉臉一紅,薛蟠卻嚷嚷着詞句太文了聽不懂,灌了石詠一盅酒,三人才敘起其他。

敘話的時候,賈璉望望石詠,便覺得有點兒可惜。他早先聽說過元春回府是與老太太商議迎春的親事。賈璉也曾有那麼一瞬想過,若是迎春不用選秀,或是撂了牌子,不妨說與石詠。賈璉只有迎春這一個妹子,迎春的親事,他也是上心的。

但是石詠近來升官之後,賈璉便覺石家雖然不富裕,但未必會看得上自家庶出的妹子,便打消了這心思。

薛蟠不知道賈璉心裡動的什麼念頭,但是他卻知道母親曾經託人打聽過石詠,大約也是在爲妹妹打算,可後來不知怎麼又不打聽了。

薛蟠是個萬事不上心的主兒,雖然他也關心自家妹子的終身,但他自己的親事還煩不過來呢,哪裡還管得了旁人。

石詠當然不知道自己曾被在座這兩位分別以“大舅哥”式的眼光打量過。他只坐了一會兒,填飽了肚子,又問清了十六阿哥的住處,便向兩人告辭,去上司處報道。

十六阿哥在承德的府邸距離避暑山莊不遠。如今這位就將前院當成了內務府在承德的臨時“辦事處”,後宅則依舊由女眷住着。

石詠見了十六阿哥,先是恭喜。十六阿哥的側福晉李氏前不久剛剛給十六阿哥添了庶長子,如今還未滿月。十六阿哥聽見石詠道喜,一雙眼睛早已笑成細縫,找都找不到,而且一張口,先替自己的兒子討要滿月禮。

石詠見了十六阿哥這副模樣,便知十六阿哥對這個兒子的到來歡喜到了極點。十六阿哥的後院裡,原本就是側福晉李氏先進的門,所以他倒是與側福晉感情更加深厚些。石詠依稀有印象後來是十六阿哥的庶長子襲了莊親王的王爵的,看來就是這個小的了。

聽見這位皇子阿哥這樣沒臉沒皮地替兒子討要滿月禮,石詠只得滿口答應,心想,未來的莊親王,最好還是別得罪了。

說過兒子的事兒,十六阿哥便只管讓石詠坐,又張羅着命人泡好茶。石詠瞅瞅他,見這位沒有半分心急火燎的樣子,忍不住好奇,小聲詢問:“十六爺信上所說的,命卑職趕來救急之事……”

胤祿卻笑笑,搖搖手,說:“不急,不急!”

話雖如此,胤祿那笑容卻漸漸轉苦澀,將原委說與石詠知道。石詠一聽,心道:原來竟是這樣,他這可真開眼界了……

原來,十幾年前西華門小修時遇到的問題,在避暑山莊一樣被發現了。而且要命的是,如今還不知道問題材料都用在了哪裡,需要一間殿宇、一間殿宇地檢查。爲了防止山莊裡的宮宇房舍出現“垮塌”一類的嚴重事故,胤祿只能留在承德,待聖駕啓程前往塞外的時候,再將山莊裡的宮宇一一檢查過,並着人修復。

“你明白了吧!”胤祿說,“所以此事說不急吧,確實急得爺上火,可是說急,眼下卻也急不起來。”

石詠聽到這個消息,挺吃驚的。

後世他對避暑山莊很是熟悉,知道這座離宮乃是從康熙朝開始修築,到乾隆年間又經擴建,才形成了後世的規模。

他大致有些印象,記得承德避暑山莊七十二景之中,有三十六景建成於康熙年間,大約就在康熙甲子萬壽前後完工。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避暑山莊裡竟然也存在“豆腐渣工程”——說好的“匠人精神”呢?

康熙一生,功績卓著,然而卻一味追求一個“仁”字,有時難免對某些人過於寬縱,以致貪官污吏橫生,隨隨便便一樁差事,都能被人當成生財的門路,硬生生給扣出銀子來。

石詠聽十六阿哥闡述,實在沒忍住,嘆息了一聲。

他一直認爲避暑山莊代表了中國古典園林藝術的巔峰,是集大成之作。只是沒想到,這座園林在建成過程中,還有這許多波折,建成之後竟還要返工。

“沒辦法!”十六阿哥倒是看得很開,“皇阿瑪不管,這些人我們都動不了的。甭管這麼多了,反正皇阿瑪還要過幾天才啓程,你還可以稍歇幾日。”

接着十六阿哥又壞笑起來:“這幾日,你不如幫十三哥將自鳴鐘的事兒好好折騰一下吧!這裡頭好歹還有爺入的五成乾股呢!”

石詠:……不帶這麼無止境地榨取員工的剩餘價值的!

石詠到來,十六阿哥心情很好,當即提出晚上請他和賈璉薛蟠這三人組吃飯。

從十六阿哥的府邸出來,李壽已經將石詠落腳的地方打點好了。原本承德就有供內務府官員與工匠居住的官署。石詠身爲主事,自然得了一間小院,連帶李壽也不用住外間大通鋪了。

只是賈璉和薛蟠都有點兒失望,他們原本都想招呼石詠去他們那裡小住的。

到了晚間,十六阿哥特地帶三人去了承德一間不錯的酒樓。“就只這一間,素菜多點兒,能吃到點兒口蘑、小油菜什麼的。別家都是肉,馬肉、羊肉、駱駝肉……”

賈璉與薛蟠提前來了幾日,當然知道此間新鮮菜蔬的可貴,聽說十六阿哥選了這間,一起點頭。

“你們這仨,十三哥已經與我打過招呼了,”十六阿哥嘲笑石詠,“性子迥異的三個,真不知你們是怎麼湊一塊兒的。”

石詠和薛蟠都不知道怎麼答纔好,唯有傻笑。賈璉則回了一句:“能爲十三爺、十六爺跑題分憂,便是我等的福分了。”

十六阿哥聽了,便指指石薛兩個,說:“看看,這纔是會說話的,是以後當官的料,你倆多學着點兒啊!”

正說話間,酒樓上來了賣唱的姐兒,有個小姑娘進了雅間,衝十六阿哥一福,問:“爺要聽曲兒麼?正宗的南邊小曲兒。”

石詠一見在雅間門口候着的唱曲姐兒抱着個琵琶,當是真的能唱南方的小曲兒。他當即多看了一眼,突然認出來人,驚訝地道:“怎麼是你?”

他這一驚訝,連賈璉也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