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曖不自禁地垂下腦袋。
她的確有些怕,但這種怕讓人既不悚也不厭,懵然中帶着七分嗔惱,三分羞怯,自己也說不上是個什麼心思。
總之,和這位徐廠臣在一起,就忍不住心頭怦然麻亂,不知道下一刻又說出什麼促狹人的話來。
徐少卿似是根本沒想要她回答,只是俯頭在耳邊道:“公主不必害怕,只須記得臣對公主之心可昭日月,絕無虛假便對了。”
“廠臣此話何意?”
她心頭又是一陣突跳,可聽着像是暗含深意,不由脫口問了一句。
“臣要說的方纔已經說了,至於確不確,公主日後自會知道。”
他言罷,忽的直起身子,退後一步,臉上又恢復了那淡漠的神色,彷彿剛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她卻像還沒回過神,侷促的站在那兒,低頭撫着衣角,彷彿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天晚了,臣送公主回宮。”
徐少卿說着便擡手向前一伸,做出那老樣子。
高曖沒有辦法,只好將手搭了上去,隨他出了亭子,兩人如同互相牽着似的,沿着曲折通幽的園路向前走。
她心頭砰砰跳着,臉上的紅潮不但沒有半點消退的跡象,反而愈發熾烈。
“臣聽說,前兩日公主在後花園恰巧撞見太后,被罰了跪,多虧了晉王殿下出面才解的圍。”
四下裡寂靜無聲,他冷不防的問出這句話來,倒叫她嚇了一跳,愣了愣,才默然點頭,卻沒瞧見對方眼神中閃動的那股子沉冷勁兒。
“晉王殿下是太后娘娘親生,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兄弟,自小便頗受先皇寵愛,封在西北舊都,這裡外親疏是一目瞭然,臣私下說句僭越的話,公主可曾想過晉王殿下爲何要出手相幫?”
她登時一呆,說起來當初自己也在奇怪,只是並沒去細想,如今再被他提起來,心頭便又納罕起來,這事想着的確有些不合常理。
“此話究竟何意?還望廠臣明言。”
“公主與晉王殿下是庶親兄妹,連着骨血,臣又怎敢諂言離間,擾亂視聽?還請公主莫要誤會。只是這宮牆內的險惡之處比外頭世間有過之而無不及,公主這十多年卻是伴在佛祖身旁,一肚子菩薩心腸,只怕有時未必能瞧那麼透徹,臣不過是提個醒而已,凡事還須公主多加思量,莫要自誤。”
他說完這番話,便閉口不再言語了。
高曖心中卻像悶了壺開水,沸騰騰,亂糟糟的頂着,也不知怎麼好了。
就這樣一邊走,一邊心煩意亂,過了多少路也沒去記,忽然間卻發覺徐少卿站住了腳。
她也跟着步子一頓,霍然擡頭,便見右手邊的朱牆上赫然有個月洞門,並沒鎖閉,仍然通着外頭,忍不住張口啞然一驚。
原來根本就不是無路出入,自己竟又被騙了。
饒是她性子好,此時也不禁撇過頭狠狠剜了他一眼。
方纔還信誓旦旦地說什麼對己之心可昭日月,絕無虛假,卻連這麼點小事都食了言,這人還信得過麼?
徐少卿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對那嗔怒的眼神視而不見,擡手一讓道:“公主請。”
高曖又瞪了他兩眼,想想終究還是沒說什麼,但卻撒手不再搭着他了,自顧自的悶頭走過去。
他倒似也沒在意,陪着她出門轉左,過了條窄窄地巷子,沒五十步遠,便瞧見前頭有條大路橫着,對面朱牆上一溜兒五個黃琉璃瓦的門頭,檐下墜着紅殷殷的宮燈,卻不是北五所是哪?
“前頭到了,臣還有些急務要辦,便送到這裡,請公主恕罪。”
她心頭本來堵着氣,此時聽他要走,卻下意識的轉過頭,見那裹着墨色披風的身影在幽暗的巷子裡顯得格外模糊,只有潤白的面孔和那雙狐眸閃爍着惹人迷亂的光。
“今晚與公主同遊,又得了如此厚賜,臣永生難忘,在這裡便重提一句,若公主有什麼吩咐,就差人到司禮監知會一聲,臣定當盡心辦好。”
徐少卿說着,抱拳打了一躬,便大步轉身而去,轉眼間消失在幽寂的巷子中……
她望着那漆黑一團,恍若深不見底的盡頭,怔怔愣了好一會兒,心中忽然又生出了那種悵然若失之感,隔了好半晌,才嘆口氣,扭頭出了巷子。
翠兒一直在門口候着,見她回來,便趕忙迎上去扶着,嘴上卻急切切地笑問:“公主,如何?徐廠公見了你送的東西怎麼說?奴婢猜,定是喜歡的緊吧?”
高曖白了她一眼,並沒說話,悶着頭一路回到寢殿,到繡榻上坐了,那顆心卻還怦然未熄的跳着。
翠兒端盆注水,伺候她擦了手臉,嘴上卻沒閒着。
“公主怎的不說話,奴婢方纔在門口望見徐廠公送你回來,想來定是……”
“莫說了,你也是個沒信義的,先頭才應了我不走,一見人來便溜了,若哪時我真遭了難,想必也是指望不上。”
翠兒見她面色潮紅,那雙俏目卻是眼波盈盈,像是猜到了什麼似的,掩口笑道:“公主錯怪奴婢了,當初說的是隻要他不攆,我便不走,若你和徐廠公就在那回廊下說話,我定然是在旁候着的。可他一來便邀你到別處去,那話裡話外的意思我若還不懂,豈不成癡傻了?再說,你與徐廠公相見,有人在旁,只怕兩下里話都不好說話吧。”
高曖愣了愣,只覺這話也無法反駁,可就是心中忿忿。
什麼兩下里都不好說話,這下可好,倒真是沒遮沒攔,讓那人無所顧忌了。
她氣鼓鼓的哼着,索性別過頭不去理,但卻由着翠兒脫了青絲繡鞋、白羅襪,將那雙不曾裹纏過的纖纖玉足放進松木桶中泡着。
“公主也別惱,奴婢方纔那幾句話雖然帶些玩笑,可也沒說錯什麼吧。這贈禮回禮本就是兩人之間的事,非叫外人在旁邊瞧着,當是要有個見證麼?如今你自家回了東西,又叫徐廠公那邊領了情,兩下里都順意,不比干巴巴的說幾句話便走的好麼?”
她斜眼瞥了瞥,忽然覺得這丫頭不知什麼時候說話也開始這麼雲山霧罩,不明不白了,於是嘆口氣,索性只當了了樁心事,不再去想。
洗完腳,重又把鞋襪穿好,便又到新擺的供臺前跪下,對着那玉觀音像拜了三拜,正想着循例誦段經,做個晚課,把手摸時,就發覺腕上空空的,這才省起已將佛珠送與那人了……
當夜起了大風,尖號聲一陣緊似一陣,吵的人心緒煩亂,難以入眠。
翌日醒來,高曖只覺右眼皮跳得厲害。
她不明緣由,卻也暗暗心驚,早課時多唸了兩遍經,才稍稍安心下來。
翠兒端來早膳,她拿調羹才吃了兩口,就聽外頭敲門,馮正急匆匆地進來報說,坤寧宮的內監管事到了,傳了皇后娘娘懿旨,請她過去敘話。
高曖聞言一怔,手捏着調羹愣在那裡。
怪不得眼皮跳,原來應在這上頭。可皇兄不是已惱了自己麼,怎麼今日又叫過去?
莫非真像三皇兄說得那般,崇國和親的事並未了結,如今又突生變故?
一想到這裡,她就覺渾身上下都緊了起來,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懿旨來了,又不能不去,於是只好丟下碗,讓翠兒替自己更衣梳妝。
翠兒卻也沒料到,一時間慌了手腳,自家主子的首飾衣衫大半都被收去了,如今只能矬子裡挑,勉強拿套尚能入眼的換了,又梳了個髻子,準備停當,扶起她往外走。
還沒出寢殿,高曖腦中一激靈,忽然想起了什麼,匆忙又奔回去,到妝臺上抓了支眉筆,對着鏡子在左眼角上點了點,仔細瞧瞧沒什麼破綻了,這才重新出了門。
外頭已備好了轎子,那中年內侍是先前見過的,上前頗爲恭敬地行了禮,就伺候她上轎而去。
高曖心中忐忑,一邊想着說辭,一邊盼着擡轎的人腳下慢點,然而這不過只是一廂情願,坤寧宮畢竟離此不遠,片刻工夫就到了。
她下了轎,隨那內侍入宮,仍是一路到了東廂暖閣,這次倒沒讓她在門口候着,直接便被領了進去。
裡面富麗堂皇的陳設器物依然如故,只是換了別種薰香,嗅在鼻中,人不覺有些沉沉的發懵。
顯德帝不在,羅漢牀上只坐着皇后一個人,衣飾裝扮似是比上回略顯輕快了些,但整個人還是那般雍容豔麗。
高曖等那內侍通傳了,便輕籲口氣,上前大禮參拜道:“第四妹高曖……”
她話剛出口,便覺一股香風襲來,緊接着就聽那清亮中帶着幾分乾澀的聲音道:“咱們姑嫂之間哪來這麼多虛禮?雲和快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