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玉兔東昇。
恰逢月望,那一輪明月如圓盤般掛在墨染的天際上,灑下皎白柔潤的光,將這夜襯托得格外寧謐。
微風拂入迴廊,撩動着鬢間青絲秀髮,就像有人在輕輕地撫弄。
高曖昂頭朝園路遠處張望着,已不知是第幾次了,那太湖石堆砌的轉角處卻仍是空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
她微微顰眉嘆了口氣,對旁邊道:“想是不來了,咱們回去吧。”
“那怎麼成,公主要是這時走了,這會子不都白等了麼?”
翠兒頓了頓,便又勸道:“約的是戌時末,這纔剛過亥時,公主何必如此心焦?徐廠公在宮裡乾的也是伺候人的差事,又兼着司禮監和東廠,忙起來自是沒個準時候,興許有什麼事耽擱了,這會子路上正趕着呢,若是到了卻不見公主,豈不兩下里都生了誤會?”
高曖悶悶地點了點頭,她並不是真心想走,只是這般深夜相見,總覺得有些不妥,如今時辰到了,卻還不見人來,反倒讓她有種鬆口氣的感覺,可若是真走了,這心裡頭卻又有些發空。
“那你可得答應了我,回頭若他來時,莫一個人先去了,只留我在這。”
翠兒掩口笑道:“你是公主,他是廠臣,再說又不是頭回見,怎麼反倒怕了?好,好,好,只要公主不嫌奴婢礙眼,呆會兒他又不攆我,奴婢便留下,總成了吧?”
高曖這才放了心,擡眼又朝那邊看,這一瞥剛挪到地方,就見那白色繡金蟒袍,外罩墨色披風的頎長身影繞過山石快步而來,身旁竟一個人也沒跟着。
她登時便有些心慌,可眼眸卻定在他身上,半點也沒遊移。
堪堪只是一剎間,人便已到了廊下,恍然間竟如一道掠影,那蒼白如水的月光映在身上,微風拂動着衣袍,使他整個人看上去空靈飄然,又帶着幾分憂鬱的美。
“臣徐少卿,拜見公主。”
高曖怔怔地望着他,被翠兒暗中扯了扯衣袖纔回過神來,有些尷尬的擡擡手:“徐廠臣不必多禮。”
徐少卿直起身,目光也落在她臉上,眼中仍就蘊着那獨有的淡漠笑意,彷彿人世間的一切都無法惹上他心田。
“前幾日廠臣厚禮相贈,雲和受之有愧,今日特地在此當面致謝。”
她說着正要去身上摸東西,卻聽他清冷的聲音道:“不過是件玉器而已,臣留着也無用,公主千萬不必在意。嗯,倒是今夜明月當空,良辰難得,卻在這裡說話,未免有些煞風景,臣知道左近有個好去處,請公主屈駕同往一遊,如何?”
“這……”
高曖不料他一見面就問出這話來,當即便愣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應答,翠兒這會子卻是個沒信義的,見狀便垂首躬身行了個禮,自顧自地退了下去。
剩下她一個人,心頭愈發亂了,再加上夜已深沉,萬籟俱寂,胸口那心跳聲猝然間變得清晰無比……
“天都這般晚了……左右也不過幾句話,不如就在這裡說好了。”
“臣只是提個意,公主不願移步,臣怎敢勉強?只是這園子與外頭宮巷離得近,稍時便會有巡更的奴婢過來,若是撞見了,臣這邊倒是沒所謂,卻不知公主該如何解說。”
他臉上靜靜的,這話說得卻是綿裡藏針,竟像是攆着她非去不可,沒半分商量的餘地。
高曖耳根子早就紅了,心裡雖有些不情不願,但也知道他說的許是實情,若真被瞧見了,回頭定然麻煩,於是想了想,便道:“那就依廠臣吧。”
徐少卿脣角淺淺一挑,抱拳打了個躬:“臣遵命。不過,這時各處園門大都已閉了,若想去時,便不可依常理出入,只能從權,所以臣先告個罪,稍時逾禮之處,請公主原恕。”
高曖還未反應過來,他便已閃身欺到了面前,伸臂將她的腰身攬住,隨即一躍竄出迴廊,又輕飄飄地騰身而起,翻過高大的院牆,再幾個起落才着了地。
這幾下兔起鶻落,事前毫無徵兆,高曖只嚇得雙眼緊閉,心頭突突地跳着,全沒想到他說的什麼逾禮不逾禮。
待到停下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被他摟着,身子隨即像針刺的一凜,掙脫手臂,連退了好幾步,紅着臉垂首不語。
“臣行止無狀,還請公主責罰。”
那冷凜的聲音從旁邊傳入耳中,她不覺又是一顫。
沒來由的說句“告罪”,便伸手就抱,如今卻還自家說要領責罰,這人可真是愈發沒規矩了,怎麼着也瞧不出以奴侍主的謙卑,倒好像是吃定了自己不敢把他怎麼樣,拿這話來佔她便宜似的。
她定了定神,才低聲道:“我沒事,廠臣不用告罪。”
徐少卿見她那侷促的樣子,脣角不由又微微一勾,閃了半個身,擡手向前面一讓:“公主請。”
高曖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瞧過去,便見不遠處有一座六角亭子,周圍花團錦簇,山石掩映,夜色中倒有種別樣的韻味,端的是個雅緻的好去處。
她“嗯”了一聲,擡腳向前走,經過他身邊時,卻不自覺地向旁邊躲了躲,沒曾想竟惹得腳下步子跟着一亂。
他伸手扶住,叫聲:“公主小心了。”
她沒敢應聲,急忙掙開手,提着裙裾,快步進了亭子。
他也沒去追,頓了頓纔不急不緩的踩着石階上來。
高曖側身站着,像是怕又被他碰到,隔了好幾步遠,卻又拿眼角去瞥,就看他頎長的身子立在那裡,目光斜向亭外,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凝望着。
此時晚風送香,蟲鳴幽幽,如水的月光斜斜灑下,讓他那張波瀾不興,卻又驚豔絕倫的臉泛起一層柔和的光暈。
高曖腦中不覺有些恍然,怎麼也無法將這副面孔與那傳言中兇殘酷戾閹賊重成一體。
“公主今夜喚臣來,不知有何吩咐。”
她聽他明知故問,怔了怔,垂首道:“先前也說了,廠臣厚禮相贈,雲和實在感激,特此致謝。”
說着便從腕上褪下那串檀木佛珠,攤在掌心。
“我久居宮外,身無長物,沒什麼像樣的東西,可若不回禮,心裡總是不安。這串珠子是弘慈庵前代庵主的遺物,年頭不少,當初師父親手贈與我,廠臣若不嫌棄,便請收下吧。”
“公主是要送臣這個?”他目光垂在那佛珠上問。
高曖愣了一下,忽然記起什麼,便又從身上摸出本薄薄的藍封冊子,也捧在手裡。
“我這兩日親手默寫了一本《大佛首楞嚴經》,一併送給廠臣吧。”
他俊臉上抽了抽,狐眸中閃着一絲不可捉摸的光。
“佛珠再加一本佛經,這定是在勸臣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求修持證悟,不入魔道,公主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勾着脣頓了頓,又道:“只可惜臣忝領東廠,替皇上辦得的是稽查百官萬民的差事,若處處都一副菩薩心腸,許多事可都難辦了,這番好意只怕臣領受不得。”
高曖原只是要誠心送他些東西,全然沒想過這麼多,此刻聽他一說,不覺窘得面紅耳赤,那捧着佛經和佛珠的手便下意識地往回縮。
可還沒垂到半截,卻見白影一閃,胳膊已被拉住了,緊跟着手上的東西也被抄了去。
她愕然擡頭,見徐少卿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拿着佛經,放在眼前正色端詳。
不是說不想要麼?怎的轉頭又搶過去了?
此時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擦過亭檐落在他身上,胸口以上的小半截忽地沒入暗處,就如他的心思一般,怎麼也瞧不清楚,更不知那隱沒的面孔下藏着什麼。
正自發愣之際,卻見他將那兩樣東西收入懷中,跟着打了個躬道:“這兩樣東西臣雖說不信,但既是公主所賜,臣自然感恩於心,閒時學着樣兒捻珠誦誦經,不求得什麼善果,倒能陶冶性子,想來也是好的。”
高曖聽在耳中只覺有些不倫不類,可也不知該應什麼,但見他收了東西,心頭倒是稍稍鬆了口氣,當下便道:“既是廠臣收了,那就再好不過。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北五所去,廠臣也早回吧。”
“臣送公主。”
“不必了,此處離得也不遠,我自己回去便好。”她聞言慌忙擺手,又向後退了退。
徐少卿卻連着幾步湊到近前,微微俯身瞧着她。
“公主難道忘了方纔你我是如何進來的?現今這園門都閉了,公主又沒臣這輕身功夫,怎生回去?”
“……”
她登時語塞,這才省起之前是被他抱着翻牆過來的,如今再想出去卻是千難萬難。
莫非還要再來一次?
“這……廠臣可還有別的法子?”
他繼續湊近,漸漸將她逼到了柱旁,退無可退,卻又將臉俯低了些,勾脣問道:“公主是怕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