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她……”
高旭聞言不禁一愕,皺眉看看高曖,又轉回頭瞧着皇后,不解道:“婉婷爲何要指定皇妹呢?”
皇后偎着他,軟語細膩,媚態橫生,竟絲毫不顧忌有人在旁。
“臣妾斗膽問陛下一句,爲何就不能指定皇妹呢?”
“這個……宮中典儀乃是大事,皇妹回宮不久,又未曾經過見過,如何能幫得上婉婷的忙啊?”
“陛下這便差了,正因皇妹不懂宮中禮制規矩,臣妾纔有意讓她趁此機會用心習學着些,一來二往不就都懂了麼?”
高旭仍舊皺眉搖了搖頭:“這話雖是不錯,可母后的壽宴畢竟是非同一般,若到時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可怎生是好?朕瞧着,此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高曖站在一旁擡眼瞧了瞧,有心想趁着話頭推辭掉,可又覺得無論怎麼開口都不妥,想想便又忍住了,心中寄望於這位皇兄千萬不要鬆口答應。
皇后扶着高旭坐下,又過去將高曖輕輕拉到近旁,纔開口問:“陛下看雲和今日氣色如何?”
這好些日子不見,高旭方纔一看到高曖便覺出她臉色不佳,這時再細細打量,就見那張本沒多少血色的小臉又清減了不少,還憑空多了幾分寂然愁苦之色,愈發顯得可憐,心頭也不禁微覺惻然,下意識的別開了目光,竟沒作答。
“雲和自幼在宮外長大,沒人關愛,如今回來了,沒曾想卻還是如此,臣妾瞧着都於心不忍,陛下作爲皇兄,難道心中無感麼?”皇后說着便擡袖掩面拭了拭眼角。
這話聽着倒像有幾分在埋怨的意思,可高旭卻絲毫沒有着惱,反而面露羞慚之色,乾咳了兩聲,才更有些尷尬的道:“朕也知這些日子委屈了皇妹,只是與崇國和親一事未成,滿朝文武議論紛紛,邊鎮一天一個奏報,民間傳言四起,攪得朝堂上也是不得安寧,朕身爲一國之君,若不做出個樣子來,只怕難以服衆。”
皇后奉了盞茶,又道:“臣妾方纔也是這般解說,皇妹善解人意,當然知道陛下的苦衷,並無怨言。只是那和親之事並非她的過錯,陛下在朝堂上做做樣子也就是了,何苦一直這般冷着自家妹妹。”
“婉婷說的是,那……”
“臣妾這裡正好有個計較,所以才說讓皇妹幫着一起操持母后壽宴。這一來她身爲公主,於情於理都是名正言順,任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二來陛下也知道前些日子皇妹與母后有些衝撞,不管是非曲直,總是有些惱她,倘若這次壽宴辦得好,就說是皇妹的功勞,陛下與臣妾也在旁幫襯兩句,母后一高興興許便不惱了,陛下也可趁機復了她的俸養,量朝中那些言官也挑不出刺來,如此了卻了幾樁心事,臣妾也正好清閒些,不是一舉多得麼?”
“對,對,正該如此!婉婷心思細膩,這法子朕便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到。”
高旭連連點頭,跟着對高曖道:“皇妹,和親之事朕對你未免有些苛刻,如今既已過去,就不必再提了。這次壽宴盼你實心用事,莫辜負了婉婷的一番苦心,到時朕這做皇兄的必不會慢待你。”
高曖不由心中苦笑。
她雖然懵懂,卻不是傻子,兄嫂用心良苦,說得冠冕堂皇,可其中卻能隱隱嗅出些不安的味道。她不想陷身進去,可現下卻已經無法拒絕,即使明知不尋常,也只能逼着自己應承了。
暗自嘆了口氣後,她蹲身行禮道:“多謝皇兄皇嫂關愛,雲和領旨。”
出了坤寧宮,外面日頭正高,白熾的陽光灼灼而下,曬在身上竟有些烤炙感。
高曖只覺腦中昏昏的,扶柱子呆立了片刻,等那內侍連叫了幾聲才聽到。
她不願上轎,讓階下侍立的人退了,便自己離了坤寧宮。
也不知怎麼的,走着走着忽然覺得腳下這條路竟有些恍惚,彷彿並不是通往來時的地方,也不知會去向哪裡。
無論是庵堂還是皇宮,她只想過平平靜靜的日子,卻原來這只是一廂情願,即使可以躲着,那紛擾還是自顧自的就找上門來,根本不容許她置身事外。
這些日子她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如今再不是那個帶髮修行,每日只須誦經禮佛的小姑娘。
她是大夏的公主,就算不受人待見,內心中也從沒接受過這重身份,可這卻是事實,不管前路如何,她都必須學着坦然面對。
這麼想着,心頭愈發煩亂,等回過神朝四下裡望時,卻發現周圍的殿宇精緻與自己所知的那一小片迥然而異,全然不知到了哪裡,原來剛纔只顧渾渾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覺竟迷路了。
她又瞧了瞧,見這裡是條窄巷,又深又直,兩邊宮牆高大,連日頭照下來也只有右邊的一半落在光影裡,下半截卻是陰的。
而在巷子的盡頭像是一處院落,但瞧着極是破舊,也不知那裡有沒有人。
高曖方纔還曬得發暖,這會兒不知怎的,卻有些冷了,趕忙轉了身,快步朝巷外走,尋思着找個宮人帶她回去。
纔剛跨出兩步,就聽背後一陣幽幽咽咽的歌聲從巷子深處傳來。
“……郎在外間打山咯,妹在房中織綾羅……”
高曖心頭一震,像受了錘擊似的,整個人愣愣的頓住步子,只覺手腳都是麻的。
她聽得出,這是南陲夷疆的山歌小調!
母妃慕氏是夷疆土司家的女兒,或許是自己思念故土,又或許是讓她不忘所出,當年便常常唱起這曲子。
縱然母妃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曲中的每一字每一調都深深地烙在腦海中,至今仍清晰無比。
如今再聽到那熟悉的曲調,恍然間便如同又回到了母妃溫暖的懷抱中,聽她一聲聲地喚叫“胭蘿”……
只可惜母妃早已與她陰陽兩隔,再也不會相見。
那如今唱起這調子的,又會是誰呢?
她不自禁地轉回身子,一步步向前走着,想聽得更真切些。
“……你爲何綾羅不織聽山歌,那郎的歌兒聽不得……”
小調從巷子深處幽幽地飄入耳中,如泣如訴,果然和記憶中的一字不差。
高曖只覺心中蘊着一股無法言喻的衝動,腳下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沒多時就來到巷尾。
那裡果然有處院落,只是門頭的黃瓦剝落,牆下爬滿青苔,蓬草從縫隙中鑽出來,將磚石頂得裂痕累累,紅漆斑駁的大門半掩着,瞥眼便可見裡面荒敗雜亂的院子。
而那歌聲正是從這院子裡傳出的。
這時她卻緩了下來,那顆心卻“砰砰”的狂跳不止,慢慢地靠到近處,伸手輕輕將那佈滿塵灰的門又推開了些,小心翼翼地探頭向裡面張望。
院內正中是一條龜裂的青石板路,滿地狼藉,四處雜草叢生,正對面的殿宇已塌了半邊,兩側也是破破爛爛,不見一處整齊的屋舍,若不是親眼看到,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皇宮之內居然還有這般地方。
這裡到處空空蕩蕩的,沒見半個人影,可那歌聲卻依舊不斷傳來,聽上去似乎就在左近。
高曖大着膽子從門口探了半個身子進去,朝左邊一望,便猛然見不遠處的牆下有一口井,井臺上赫然竟坐了個人。
她吃了一嚇,向後縮了縮,再仔細去瞧,見那人穿着一套髒得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宮人襖裙,呲着一口黃牙,邊笑邊唱着那小調,手裡還捋着那又長又亂的花白頭髮,將捻下的蝨子塞進嘴裡。
原來是個瘋癲的人。
高曖不覺有些失望,可想着這人竟會唱這首小調,心說莫非她也是從夷疆那邊入宮來的,又或者曾經是……
她顧不得害怕,便索性推門而入,朝井臺那邊走了過去。
那人似乎瘋得厲害,竟沒留意她進來,仍然坐在那裡邊唱邊笑,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高曖來到離她丈許遠的地方,就聞到一股惡臭之氣撲面而來,微微顰眉,擡手掩了口鼻,忍着又向前走了兩步,見那人卻仍沒瞧見她,便清清嗓子叫了聲:“這位婆婆。”
對方起初似是沒聽到,等她又叫了一遍,才慢慢回過頭來,抹着鼻涕,呲着一口黃牙咧嘴傻笑。
高曖見她滿臉泥污,髒得全然看不出本來面目,但瞧着也不如何嚇人,便又問:“這位婆婆,請問方纔所唱的那歌兒是從哪裡聽來的?”
她話剛說到一半,卻猛然發現對方的笑容沉了下去,那雙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整張臉都凝滯住了。
“婆婆?你怎麼了?”
她察覺對方眼神有異,不由得戒備起來,正要向後退,那人卻忽然跳起身來,猛撲到她腳下,跪地叫道:“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