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瀟瀟,淅淅瀝瀝接連下了兩日。
天地間像籠了一層水汽,如煙似霧的,但卻絲毫沒有那種清新的感覺。
高曖閉目坐在後院的三角小亭內,手裡拈着佛珠,低低地念誦經文。
亭外卻是吵吵鬧鬧,到處亂糟糟的,內侍宮人們一個個挽着包袱,打着油紙傘,魚貫向大門走去,每個人經過時,都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
或竊喜,或疑惑,或同情,或嘆息……但也只是這麼一瞥,隨即便都加快步子離去了。
一名着緋色補服,戴描金烏紗的中年內侍手搭拂塵道:“來啊,把這屋裡的東西也都搬走。”
“住手!這是陛下賞賜給公主的,你們居然也敢拿走?”
翠兒顧不得那許多,衝到雨地裡,伸臂攔住幾個硬要闖進寢殿的尚寶監內侍。
那中年內侍皮笑肉不笑地冷然道:“哼,咱家奉的是太后懿旨,陛下也點了頭的,誰敢攔阻便是抗旨,還愣着幹什麼,快搬吶!”
“你們……”
“翠兒。”
一直默然無聲的高曖忽然開了口,緩緩睜開眼睛道:“既然是奉了旨的,便隨他們拿走好了。”
“公主……”翠兒咬脣紅了眼眶,委屈的要掉淚。
高曖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有股涼風戳進喉嚨裡,引得咳嗽了幾聲,卻沒再說下去,闔了眼繼續唸誦經文。
幾個內侍大喇喇的衝進寢殿,不多時便將那大箱小箱的首飾器物,衣衫料子盡數扛出來,隨那中年內侍揚長而去。
若大的院子霎時間變得冷冷清清,就像平白被抽空了似的,陰悽悽的有些怕人。
翠兒哽咽着回到她身邊,擡袖抹拭着臉,也不知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公主,陛下不是都預備下旨讓你和親了麼,這好端端的怎麼突然便惱了?”
皇兄惱了,她自然也瞧得出,只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卻能隱隱感覺得到,那件她並不情願去做的事似乎已經不用擔心了。
這麼想來,心頭便覺舒暢了許多,連這外面那綿密微涼的風雨也變得柔煦起來了。
她睜了眼,回頭淺淺一笑:“翠兒,你覺得是崇國太子宮裡自在呢,還是像從前在庵堂裡那般自在呢?”
“那當然是……”翠兒下意識地答着,忽然一愣,像是聽出了什麼,喜道:“公主,你是說……你不用去……”
“噓。”
高曖將纖纖玉指豎在脣邊,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中卻少有的蘊着一絲頑皮的笑意。
翠兒立刻破涕爲笑,慌忙掩住口,但隨即神色又黯了下來。
“可若是這樣,陛下該不會又把公主你貶去庵堂吧?就算留下來,恐怕這兒以後也是像冷宮似的,沒人理會,日子豈不是更難過?”
“我原本便不是宮裡的人,左右也就這樣了,沒什麼好難過的。其實我還真盼着再被髮送回弘慈庵去,那裡反倒沒這些紛擾。”她自言自語地嘆着氣,語聲平淡的好像萬事不縈於懷,可又似是帶着難以言喻的愁苦。
主僕二人都沉默了,亭外細雨霏霏,竟顯得莫名冷了幾分。
“主子,主子……”
那熟悉的尖細嗓音在前院響起,轉眼間就看馮正急匆匆地奔了過來。
他沒有撐傘,身上的袍子已被雨水全打溼了,褲腿和膝蓋上還有幾片泥污,像是跑得急,中途摔過跤似的。
“你沒有走?”高曖見是他,不由有些吃驚。
馮正撲連着喘息了幾下才順了氣,躬身道:“回主子話,內官監沒調奴婢去換牌子,奴婢自然要留在這兒服侍主子。”
她點點頭,心想這人不是認了徐少卿爲父麼?在宮裡總該有幾分臉面纔對,怎麼瞧着倒跟那些平常的內侍也沒什麼兩樣?不過,這種時候他還願意留下來,倒也讓人心中寬慰。
“徐廠臣他……知道你留下麼?”
馮正又磕了個頭道:“回主子話,奴婢明白主子的意思,但乾爹他老人家規矩嚴謹,處事公正,從來不徇半點私情,咱們做兒子的也不例外,只有把主子伺候舒坦了,自己這攤子事兒幹好了,乾爹他老人家纔會歡喜。”
他說的句句正理,高曖聽得卻是臉上一紅。
規矩嚴謹?官面上或許是,在她這兒怎麼瞧不出是個有規矩的人,頓了頓便轉了話題問:“那你這是?”
“回主子,奴婢在司禮監聽說崇國使臣昨日一早已離京返國,還請索還了求親的國書。八成兒就是爲了這事,陛下才撤了咱們宮裡的人。”馮正那張始終堆着笑的臉上此刻卻苦哈哈的,瞧着頗有些彆扭。
高曖看着翠兒,微微一笑,便又回頭問:“知道他們爲何要退還國書麼?”
馮正見她既不驚訝,也不悲慼,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躬身應道:“回主子話,這奴婢便不清楚了,只聽說公主的畫像送去後,那崇國使臣一見就臉色不豫,進宮面聖去了。”
他說着又慌忙伏地拜道:“公主恕罪,奴婢絕無揶揄不恭之意,只是道聽途說,也不知真不真。”
“我明白,與你無關,起來吧。”
“謝公主,那……奴婢是否還要接着打聽其中情由?”
“不用,你先下去吧。”高曖輕輕搖頭,又捻起了佛珠。
雨似乎又小了些,但卻沒有要停的意思,天仍是灰濛濛,陰沉沉的。
翠兒方纔一直沒說話,見馮正走後,才湊近低聲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這馮公公纔跟着咱們幾天的工夫,卻事事如此殷勤,而且這次旁人都走了,獨獨他留下來,奴婢總覺得其中有些蹊蹺。”
“隨他好了,我不過是個閒廢的人,還怕被算計麼?”
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也在納悶,隱隱想到一個答案,卻不知自己猜的對不對。
“翠兒,我想出去走走。”
“公主,這正下着雨,到哪裡去走?”翠兒不解的問。
“怕什麼,撐把傘就是了。”
她說着便起了身,翠兒無奈,只好奔回去取了傘,又拿了件斗篷與她披了,這纔出了北五所,沿宮巷而行。
其實高曖也不知要去哪,只是心裡悶得難受,覺得不出來透口氣便好像要憋出一場病來。
雨勢漸小,風卻更急了,明明添了衣衫,卻好像擋不住那寒意,涼風肆意地往裡灌,恍然間竟有種回到冬日的感覺。
她默然無言地向前走着,恍然間擡頭,便看那紅牆黃瓦的院落中樓閣森森,草木蔭蔭,原來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御花園。
這裡前幾日纔來過,卻好像覺得隔了好久,印象都有些模糊了。
她頓了頓,便擡步走入,沿着被雨水沖洗一新的園路而行,記憶漸漸變得清晰。
遙記得那日天高雲淡,微風送着幾分暖意,與現在簡直是天壤之別。
但奇怪的是,那時她還被和親之事困擾,卻不覺得有多難過,如今和親已然作罷,園中的景色也依然如故,她反而心中鬱郁,尋不到半分當日的興味,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或許是因爲這場惱人的雨,又或許是因爲別的什麼,她也不知道。
就這麼走了一段,雨終於收了,日頭卻仍縮在陰雲後,不知何時才肯出來。
擡眼望望,不遠便是那處水榭,高大的花石也依然矗在那兒。
高曖腦中不由便憶起徐少卿,那一番情景至今仍讓她耳熱心跳,可又有種別樣的感覺。
“咱們過去坐坐吧。”
翠兒應了聲,眉頭卻皺着,似乎很是奇怪,自家主子方纔還有些甫脫大難的鬆快,怎的這會兒又愁雲慘淡起來了?
她想不通,只好收了傘,扶她向那水榭而去。
將要門口時,遠處卻突然傳來一陣笑語聲。
主僕二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就見前方園路有一大羣人迎面而來,中間穿玫紅色對襟龍紋襖裙的,赫然竟是顧太后,而身旁還有一名着紅色圓領團龍錦袍,頭戴翼善冠的年輕男子,雙手扶着她,神態甚至恭敬。
高曖不禁一愣,下意識地拉着翠兒低聲道:“快走!”
翠兒也嚇了一跳,看着主子的神色,便也明白了七八分,趕緊就要轉身,可她們還沒跨出兩步,就聽背後一個陰測測的聲音叫道:“前方何人?站住!”
高曖頓住腳,暗自嘆了口氣,該來的還是要來,多也躲不過。
她拉着翠兒緩緩轉過身來,便見顧太后一行已經來到近處,那張本來滿是喜色的臉早沉了下來,兩道森寒的目光直直的刺了過來。
“雲和拜見母后。”
高曖沒有辦法,也顧不得地上的泥水,硬着頭皮上前跪拜行禮,翠兒也趕緊跟着跪在一旁。
“哀家只當是誰,原來卻是你。呵,前幾日說你缺了教養,沒半點規矩,還敢頂嘴,今日怎麼樣?見了哀家居然就想扭頭走掉,還將祖宗禮法放在眼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