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紛飛的大雪依舊沒有停息,雪中佇立着的烏黑漆木大門、與發亮的碧瓦重檐,共同湊成一幅靜謐的畫卷。匾額上寫着方正的金字:“鎮國公府”。
鄭靜明走進這扇黑色大門,身後的僕從小廝各個面目肅然,一聲不響地低着頭跟隨在後。
鎮國公長子、三子、次孫鄭仲明皆戰死後,從前的硃紅大門便被刷上了黑漆,給這座府邸更添了一分肅穆之感。
雪下得急,掃雪的從人尚來不及掃淨,靴子踏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地上留下一串串整齊的腳印。
鄭靜明快步踏上丹樨,推開門,裡面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坐在案後,手裡拿着一幅畫,正在認真的看着。他的座前,跪坐着一個紅襖金裙的妙齡少女。聽見門響,老人和少女一同回過頭來。少女甜甜地喚道:“大哥,你回來啦!”
鄭靜明微笑道:“紫歆,你也在?”
鄭紫歆撇撇嘴:“祖父正考察人家的功課呢!說是,天分有餘、勤勉不足,不及三哥一半!”
鄭靜明冷哼一聲:“那是自然。你三哥雖然胡鬧,總還知道輕重,讀書作畫從未荒廢。哪像你,越大越不成樣子,女孩子家,整天揮鞭弄棍,打雞罵狗,全無大家淑女風範!虧你忝居什麼‘京城雙姝’之位,呂家小姐何曾如你一般,不學無術、全無儀範?”
“祖父,你瞧大哥,他總這樣!”鄭紫歆紅着眼圈,委屈地滾進老人懷裡。“孫女畢竟是鎮國公府之人啊,除了我跟三哥,哪個不是功夫好手?孫女縱是玩得過些,打了幾個小蟊賊,也是不想落了咱們鎮國公府的威名啊!”
老人正是鎮國公鄭季雷本人,他咳了一聲,嗔怪道:“你大哥沒冤枉你,你瞧你,多大的姑娘了,還在祖父跟前撒嬌?”
鄭紫歆縮着頭,撇着嘴,不再說什麼。
鎮國公笑道:”傻丫頭,你去吧,你在書畫上面有天分,莫浪費了。祖父跟你大哥還有話說。”
鄭紫歆低着頭往外走,經過鄭靜明時,朝他做了個鬼臉,不等鄭靜明訓斥,一溜煙跑了出去。
鎮國公指着面前的蒲墊,道:“坐。”
鄭靜明腰背挺直,跪坐在墊子上,道:“祖父,對於今日之事,您可有話要問孫兒?”
“你不是衝動莽撞之人,”鎮國公拿起案上茶盞,吸啜一口,“你今日這般做法,定有你的道理。所以……,祖父在朝堂之上,未發一言。回到府中,一樣不會多問一句。你只管按照你認爲對的方向去做。咱們鎮國公府忠心於陛下一人,多年來不曾參與任何黨派之爭,雍王也好,蜀王也罷,無論誰佔了上風,都無關緊要。我們看重的,只有陛下。祖父相信你心中有數,也相信你不會忘了我們的初衷!”
鄭靜明點頭,微笑道:“祖父看得透徹。孫兒多謝祖父信任。”
鎮國公笑道:“縱觀整個京城,世家大族小一輩人中,你是拔尖的,你又是世子,祖父對你尚不放心,還能信任何人?”
鄭靜明鄭重地低頭拜道:“祖父,孫兒不會令您、令鎮國公府蒙羞!更不會讓父親、三叔和二弟的血白流!”
鎮國公眼中蒙起一層水霧,他看向窗外,庭院中雪花無聲,默默傾蓋了一切……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愉悅的聲音說道:“祖父,祖父,聽說,小妹要定親了?”
一個面帶喜色的錦衣青年推門而入,見到鄭靜明,吃了一驚,連忙斂身行禮:“祖父、大哥!”
鄭靜明眉頭鎖起,不悅道:“多大的人了?早已娶了妻室,仍是這般莽莽撞撞?祖父的書房也是你闖得的?”
青年搓着手,侷促地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
鎮國公微笑道:“難得你這猴子,也知道怕個人。澤明,你過來坐吧。”
鄭澤明擡眼瞧了瞧自己的大哥,見後者不再怒瞪着自己,這才溜過來坐下,解釋道:
“祖父,孫兒只是聽說紫歆的親事有了眉目,一時情急……”
鄭靜明收了怒意,向鎮國公求證:“真有此事?祖父看上的是何人?”
鎮國公道:“豈是祖父看上了誰?是你們那個傻妹子自己看上的……”
“是玉欽?”鄭澤明聞言,笑得合不攏嘴,他與徐玉欽是知己好友,如果他能成爲自己妹夫,自然是親上加親,在一處玩樂也更加方便。
“徐家二公子?”鄭靜明有些不認同,“他年長於紫歆七歲餘,又非靖國公府世子……”
鎮國公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雖非世子,但難得是個勤奮上進的年輕人。他生於貴胄之家,卻並未坐享富貴,等閒人生。聽聞他外出遊學三載,遍訪文士隱者,諸多名家大儒,均對其讚譽有加。最難得是被紫歆那孩子,瞧上了眼。”
鎮國公面上露出微笑:“能有個人,幫你們拘束你們妹子的野性,你們也該偷笑了……”
鄭靜明與鄭澤明皆笑了起來。
鄭澤明問道:“玉欽已經向祖父提親了麼?怎麼我這個至交好友卻未曾聽他露過風聲?”
“此事只是我與靖國公兩人私下議過,並未正式定下。”鎮國公道,“還要問問兩個孩子的意思。”
“這還有什麼好問?玉欽跟我那般要好,自然沒有什麼不願意的。紫歆更是,玉欽走了三年,她就念了三年,巴巴地還去人家路上堵着……”鄭澤明險些說漏了嘴,見大哥朝他看來,連忙捂住嘴巴,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生怕被大哥聽出了什麼。
“你仔細看着你妹子,莫鬧出了什麼亂子,讓人家靖國公府看了笑話去。”鎮國公囑咐道,又說,“你妹子那個性子,也難當一家主母,若當真成就此姻緣,也是一樁美事。只是,此事急不得,紫歆畢竟才十五,咱們家裡就這麼一個女孩兒,祖父也捨不得她太早出嫁。”
鄭澤明和鄭靜明連忙躬身應“是”。
而此刻的靖國公府,與鎮國公府的肅穆莊嚴不同,主院的廳中不斷有笑語聲傳來,紅彤彤的炭火燒得極旺,丫鬟們來回穿梭,奉上點心、茶水、蔬果等物。
徐玉欽立在其母身後,聽其母馮夫人笑道:“這回姐姐帶文茜來,可得多住些時日,咱們上回見面,已是六年前,姐夫赴川府任職後,咱們姐妹想見一面實在太難。”
馮氏的姐姐吳夫人笑道:“正是,這回我們孃兒倆過來,除了來看你,讓咱們姐妹團聚過個新年,另有一個目的……”她湊在馮氏耳邊,悄悄說了。
馮氏道:“開年選秀?”
說罷,迴轉頭來,上下打量着姐姐的女兒、她的外甥女吳文茜,笑道:“一轉眼,文茜也成了大姑娘了!嘖嘖,瞧瞧這小模樣,真真是可人兒疼!”
一番話,說得吳文茜紅了臉,吳文茜羞澀道:“姨母謬讚,文茜資質平庸,不知禮數,還望姨母多多指點。孃親早告訴過文茜,說姨母乃是懿德典範。文茜若是有幸得姨母指點一二,便是一輩子受用無窮了。”
馮氏轉頭笑道:“玉欽,瞧瞧你文茜表妹,這小嘴,是不是比蜜還甜?”
這時,一個身穿秋香色遍地金狐狸毛滾邊綾襖、夾棉紫金馬面裙的婦人走了進來,她手裡拿着一本冊子,身後跟有兩名打扮體面的婢女,上前笑道:“姨母跟表妹來了,娘是真高興,茵娥在外面都聽見孃的笑聲了!”
馮氏見她來,笑道:“老大媳婦,伶人可到了?”
這婦人正是徐玉欽的大嫂,靖國公府世子夫人梁氏,她笑道:“是,雪天路滑,媳婦生怕請不來薛先生,誰知她一聽說是咱們府上相邀,立即便應允了。”
“薛先生?”吳夫人問道,“可是那個潔烈名伶薛清霜?”
梁氏笑道:“正是。想不到,大姨母遠在蜀地,也聽說過薛先生之名?”
吳夫人道:“她的故事,就是蜀地也在流傳。官家太太們皆對她評價甚高,雖她出身不好,但也算是個節烈女子。不爲旁人權勢所動,爲給死去的情郎守節,拒絕權貴之士求娶,她自毀容顏,更喝下至寒之藥,終身不得有孕,以絕了那些人的納娶之心!這樣的節烈,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馮氏被她說得有些傷感,頷首道:“是個可憐人。紅顏命薄,這句話果然不錯。據說,她曾經‘豔絕京城’,誰知,最終卻落得個樣貌全毀的下場。現在她這般模樣,各府夫人們仍是以能夠請到她上門演出爲榮。”
梁氏笑道:“茵娥請來了薛先生,怎麼娘跟姨母反而不高興起來?要不,茵娥叫人送薛先生回去?”
“去去,”馮氏被她說得笑了,“走,大姐,咱們去見識見識這位薛先生?”
吳文茜道:“既她面容有損,會不會看起來很嚇人?”話問得似是衆人,眼睛看向之人,卻是徐玉欽。
徐玉欽撞上那清澈而大膽的目光,愕然片刻,方微笑道:“表妹不必擔心。我曾在鄭家見過這薛先生一次,她全程戴着面紗,不曾摘下。”
吳文茜這才放心地笑道:“這便好。文茜膽子太小,倒讓二表哥跟姨母、大表嫂見笑了……”
衆人皆笑了。
徐玉欽道:“姨母,母親,大嫂,表妹,玉欽是個粗人,也看不懂那些戲文,就不陪着去瞧戲了,失陪。”
吳夫人笑道:“我們娘倆一來,倒拘着你一上午,你去忙你的吧。”
徐玉欽不令僕從跟隨,獨自走出主院,走到一顆枝頭掛着冰凌的樹下,捂住胸口,低頭喘息。
紅顏命薄……
母親說起這句話時,不知爲何,他的心隱隱作痛。
一個清冷而美麗的人影浮現在眼前,若紅顏果然命薄,她那樣的容色,未知今後結果如何?
跟隨雍王,做一個寵妾,會否成爲她最好的歸宿?
他搖着頭,暗暗咒罵自己:“徐玉欽,她歸宿何處,與你有何干系?爲何自從見到她那一日起,你就變得如此婆媽?你還是那個一心只讀聖賢書、不酬壯志勢不成家的人麼?”
他狠狠一拳擊向樹幹,樹上的積雪撲簌簌地落了滿頭……
鄭澤明帶了三五個同窗來尋他喝酒,席上,他一語不發,只一杯接一杯地狂飲,怎麼也勸不住。
最終,他醉倒在几案上,鄭澤明那些早準備好、想要問他的話,竟沒機會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