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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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今夜招了雲嬪侍寢,他手握美酒斜倚軟榻,笑吟吟凝視殿中翩翩起舞的雲嬪,美婢左右服侍,好不享受。

雲嬪林蕊兒才貌雙全,曾經有一段時日他極爲喜愛,甚至專寵一宮數月之久,奈何那時的雲嬪被這份寵愛衝昏了頭腦,竟對他臨幸他人大吵大鬧,他一時厭惡,冷落了些許時日,恰逢新進宮的兩個美人風情十足,他不日便將雲嬪拋至腦後,直至雲嬪一日用了手段出現在他面前,他才憶起這佳人來。而後雖仍是寵愛,但已不能同日而語了。

現在的沈寧走的正是雲嬪的老路。東聿衡又想起了那似乎陰魂不散的人兒,不由皺了皺眉,嘴中的美酒似也失了味道。

他有意要冷落她,卻無論擁着哪個美人,總是不經意地想起她。分明沒有性致,后妃美婢口侍撫弄還不及突地撞入腦海的玉體橫陳,只是想起她的媚顏嬌喘,龍根便堅硬如鐵,馳騁在別的女人身上,卻總似少了一點什麼,發泄過後卻是意興闌珊,摟着誰也覺獨身一人。

不知她在沈家睡得可安穩?慣用的東西可是帶齊了?昨日自她出宮他便開始莫名焦躁,就像……守財奴突然發現自己的寶藏少了一樣渾身難受。再忍幾日,再忍幾日她想清楚了定會服軟,接回來定不會如先前放肆,屆時他再好好寵愛一番……思及那番場景,皇帝的眼中出現了赤紅的情。欲之色。

“陛下,妾的舞美麼?”

決意再過三日就接回沈寧,東聿衡心情總算好了起來,他輕笑着摟了雲嬪纖腰,“美,蕊兒的舞一向極美。”

雲嬪臉兒染上紅暈,溫馴地靠在皇帝身上。

思及往後沈寧也會如雲嬪一般以他爲天,皇帝滿意地笑了,“伺候朕就寢罷。”

“是……”雲嬪凝視皇帝的眼神幾乎可以滴出水來。

二人正當起身,外殿卻傳來萬福難得驚慌的喚聲,“陛下,奴才有急事求見。”

“進來。”東聿衡微一皺眉,重新坐下。

萬福匆匆而入,額上竟覆了薄汗。“陛下。”他深深一揖。

“何事驚慌?”到底是什麼事兒讓萬福大驚失色?

“陛下,奴才方纔聽得來報,說是睿妃娘娘……”萬福竟然不知該如何說了。

“睿妃怎麼了?難不成把朕叫去的太醫給打了?”去沈府頭天就嚷頭痛,這不省心的東西。

“不……”

見他欲言又止,皇帝一轉念,頓時站了起來,厲聲喝問:“她跑了?”

“不,不,睿妃娘娘還在沈府中。”

雲嬪見皇帝這般緊張,心下酸楚,原來睿妃並未失寵,不過是聖上與她鬧脾氣罷了。只是爲何當初的自己沒有這份好運?

東聿衡這才鬆了口氣,轉而又想,自己怎地沒想到這一層,她本就是個乖張的,萬一惱起來什麼也不顧隻身逃走,他豈不是要惱死?不成,明日就召她回來,還是放在春禧宮安心。“那是何事?”

萬福低垂的頭不曾擡起,他如今比皇帝自個兒還明白沈寧在他心中的份量,因此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陛下,睿妃娘娘染了花疹……”

雲嬪發出一聲驚呼。

花疹是景朝極害怕的一種傳染疾病,以膚相傳,患此病者無藥可治,三日必死!

東聿衡聞言卻是極爲平靜,“哦?你聽誰說的?”

萬福猛地擡起來,見帝王無悲無怒,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只愣愣道:“沈府派人來稟……”

“殺了他。”東聿衡打斷他的話。

“陛下!”

“怎地!這種咒自家主子的奴才還留着不成!”東聿衡瞪向他喝道,“定是睿妃胡言亂語欺騙於朕,她也就罷了,一個奴才也敢欺君罔上?”

萬福見主子竟不願相信,一時悲切,“陛下,睿妃娘娘是有分寸的,她……不會拿這事兒來欺騙……”

皇帝一掌掃向萬福,萬福口中血腥,雲嬪驚叫一聲,“陛下!”

沈寧被一陣輕敲門聲驚醒,外頭傳來秀如低低的聲音,“娘娘,奴婢爲您送早膳來了。”

“你放着罷。”她看向被釘死的窗閣,難道是早上了麼?

沈寧起身下了破舊的木牀,掃視一圈屋中簡陋的擺設。這是沈府後花園角落的一棟小木屋,是給守園人夜裡休憩用的。現在變成了她與錢大毛的隔離之處。

是了,得了花疹的是廚子錢大的獨生幼子錢大毛。錢大是家生奴,與府中奴婢春花成親,二人卻是臨近四十才得一子,大毛娘愛若至寶,不想獨子竟突發花疹,她不肯相信幾欲發狂。錢大忍着悲痛想將大毛捂死,大毛娘因此差點拼了老命。絕望之下她想起省親回來的娘娘是神女投胎,燃起了最後一絲希望,她時時打聽沈寧的動向,聽她獨自一人去了花園,便立刻回去抱了大毛,讓他從一個狗洞裡鑽了進去,叫他尋神仙娘娘。她本是在外等候,卻被一僕婦拉去幫忙,在廳中突覺手癢,撩起手臂一看卻是大片紅斑。恰逢一婆子在側,失聲喊了一聲“花疹”,廳中管事的當即立斷將大毛娘殺了,速稟太傅之後,沈年第一個想到的是沈寧,急忙派人去把沈寧叫回來,可正當管家與宮僕們急急闖進花園時,一切卻爲時已晚……

沈寧撫着手上淡淡的紅斑,最初驚詫過、憤怒過、害怕過,經由一夜,已是心灰意冷認了命,果然什麼都逃世事難料這四個字。

“秀如,府中還有被感染的人麼?”不知沈府徹夜搜查,還找着了被傳染的人沒有?

沈寧不知道的是,昨夜不僅僅是沈府嚴查了,整個長陽城都徹夜不眠,禁軍一家家一人人地搜查着是否還有他人染上花疹,各家各戶人心惶惶,雞飛狗跳。

“回娘娘話,有兩個僕婦已查出來已處置了,還有錢大也已處死了。”

沈寧沉默片刻,怕是還活着的就是她與身後還躺着的大毛了罷?他們,是在等他的旨……

想必他昨夜也已經知道這事了,至今也未露面。沈寧搖頭無奈地笑了一笑,果然對男人而言,女人不過點綴。

“娘娘,奴婢說錯話了,娘娘莫怪奴婢……”外頭傳來秀如的低泣,她怎麼會告訴娘娘這些事兒!

“沒事,你也別久待了,去罷。”沈寧不想秀如竟會爲她哭泣。

一個人做人成不成功,看來得看死之後有多少人真心爲他哭泣。沈寧天馬行空地想着,輕輕打開門拿了地下的食盒。折騰一夜,她也真餓了,好歹不能做個餓死鬼上路。

她叫醒蜷縮一團的大毛,見他面色潮紅,紅斑已蔓延到脖子上頭了,自知這個孩子快不行了,她喚着他的名,“大毛。”

“娘……”大毛意識不清,抓着沈寧喃喃道,“我身上好癢,你幫我撓撓……”

“嗯,我幫你撓,你餓了麼,大毛,想吃東西麼?”

大毛艱難地搖搖頭,“我不餓……爹去哪兒,我想要爹爹……”

“他們……都在等你。”沈寧鼻子有些酸。

“寧兒、寧兒--”木屋外頭隱隱傳來悲悽的喚聲,是沈張氏來了。昨夜她一得到消息,就頓時暈死過去,舊疾復發一夜反反覆覆,直至清晨才稍微好些。她一恢復了神智,就不顧一切地往後花園衝來,竟是無人攔得住她。

“二夫人,您不能過去。”守在木屋不遠處的兩個家丁忙將張氏攔下。

“寧兒,我苦命的孩兒,你走了娘也不願活了,娘這就進去陪你。”張氏神魂欲裂,流着淚就想推開兩個家丁衝進去。

沈寧一聲嘆息,“娘,您不必爲我難過,我這一生……不算白活。”

張氏聽着女兒的絕望之言,眼前一黑又要暈過去。

身後一陣快速慌亂的腳步,張氏與衆人隱隱聽得“陛下,不可”“陛下三思”之詞,回過頭卻見沈家幾個男主子簇擁着年輕的帝王迅速而來,眉頭緊皺地不停諫言。

方玉嬌不敢置信。陛下居然親臨這危險之地!

皇帝緊繃着臉,到了跟前大手一揮,“讓開!”

“陛下,萬萬不可啊!”沈泰與一干人跪在他的面前,“陛下對睿妃娘娘深情天地可表,然事已至此,陛下不爲自己也當爲天下蒼生着想,您若是有所閃失,臣等萬死難辭其咎!”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木屋裡傳來一聲輕笑,“怎麼纔來?”

東聿衡聽到這熟悉的笑聲與熟悉的語調,渾身一顫,隨即胸腔起伏兩下,說道:“朕……來晚了。”他昨夜命人備馬出宮,卻被聞訊而來的皇后與王太妃堵在殿門,太妃哀泣,皇后死諫,雲嬪與萬福等僕跪了一地,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氣,才擔起帝王之責留在宮中。

沈寧輕緩道,“臣妾還以爲陛下不來了,既然來了,就請陛下答應臣妾最後一個請求。”

“寧兒……”如今這聲臣妾聽得多麼諷刺。東聿衡的心似是被刀割了一下。

“這一切皆是一個母親的瘋狂之舉,既然真兇已死,還請陛下不要怪罪他人,只當臣妾遭遇橫禍罷。”

東聿衡握緊了拳頭,她居然還在爲別人擔心。

“陛下?”

“朕……答應你。”

“那臣妾就謝謝陛下了,”沈寧輕快的語氣停了一停,而後道,“此地不宜久留,陛下還是速速回宮罷。”

東聿衡面如死灰,腳底似是站不住地後退了一步。他知道自己選擇留在宮中就意味着放棄了沈寧,也自認受得住這份疼痛,可如今隔着這破舊木屋,他只被她淡淡一句就擊得潰不成軍。

她怨他。怨到即將生死離別,連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這個想法讓他緊握的拳頭青筋暴出,東聿衡強忍悲痛,艱難地道:“寧兒,朕……是皇帝,你,莫要怪朕。”不要帶着對他的怨恨離開這人世,“來生,來生朕定好好待你。”

沈寧沉默片刻,眼中流下兩行清淚,“來生,就不要再見了罷。”

東聿衡虎軀一震,不可置信地瞪着木屋半晌,才似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地再說一遍,“來生,朕定不負你。”

張氏看向皇帝眼中隱忍的痛苦,感同深受地跪倒在沈泰胸前再次大哭起來。

“睿妃娘娘,事到如今請再莫置氣,您與陛下到底夫妻一場,陛下待您的好,您全都忘了麼?”沈昭急道。

沈寧沉默。老太傅說得對,她是性情中人。東聿衡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於她,讓她血淋淋地看清了現實,她選擇了高傲的自尊。即便這顆心還爲他而疼痛,即便自己將離開這世間,她也不願向他再索求虛假的溫柔與誓言。他選擇成爲一個明君,這個選擇並沒有錯,只是對她太過殘忍。

此時一個士兵忽然跑過來在東聿衡身後跪下,“啓稟陛下,邊境有戰報!”

“滾開!統統給朕滾開!”東聿衡怒喝。

“國事爲重,陛下還是請回宮罷,臣妾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東聿衡眼中痛楚更甚,半晌才道:“朕,晚些再來看你。”

沈寧自嘲一笑,不再說話。

東聿衡深深看一眼木屋,垂眸遮住眼中情緒,轉身昂首闊步地離去。

晌午,大毛在牀上呻吟着帶着痛苦死去。沈寧握着他的手緩緩鬆開,站起身來撩起袖子看向自己潔白無痕的手臂,這上頭本來應有兩個淺淺的紅斑,她聽說紅疹會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加深,可是現在不僅沒加深,反而消失了。她的心快速跳了幾下,又檢查了自己身體各處,沒有被傳染的跡象。

不知道自己打了什麼疫苗還是異世穿越的結果,總之自己是逃過了這個死劫。沈寧心下一鬆,只覺自己跟九命貓妖似的,死幾回都沒死透。

只不過,這回死了或許比沒死好……

“娘娘,奴婢給您送藥來了。”秀如的聲音打破她的沉思。

“藥?什麼藥?”難道如今還有神丹妙藥?

“這是太醫爲您配的,太醫說您現在應是有些搔癢,喝了這藥便覺察不到了。”

“哦,哦。”沈寧確信自己沒有這症狀。

“娘娘,您的大恩秀如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秀如在外說道。昨夜宮中來旨要她與桃兒進木屋照顧娘娘,若非娘娘堅決不肯答應,她現在怕是也染上了花疹了。

沈寧笑一笑,輕喟一聲下了決定,“你幫我請老太傅來。”

東聿衡面色慘白地再次趕到沈府後花園,看到的是小木屋燃燒殆盡的殘骸。

他全身血液瞬間逆流而上。

“陛下請節哀,睿妃娘娘她……當時交待老臣了幾句話,老臣還未走出後花園,就聽得娘娘她……引火**了。”沈年一時心力疲憊,靠得妾室攙扶才能站在皇帝面前。

東聿衡只覺大腦嗡嗡作響,眼前天旋地轉,旁人言語似是都從遙遠天邊傳來。

他躬身猛地一咳,竟咳出一口心頭之血。

史官記載:廣德十六年四月初十,睿妃沈氏染病,不治,薨。帝慟,守靈三日不出,隔日,妃葬皇陵,冊諡寶睿貴妃。帝妃深情可見一斑。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