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輸給愛情

那雙眼睛非常美麗, 如靜水般微微盪漾,讓閱人無數的我也好感頓生,在心底偏向起來, 主觀認爲她絕不會殺夫。

“您好。我是您的辯護律師。您知道, 現在情況非常不利……”

“他死了, 我活着也沒意思。讓我和他一塊去了, 無所謂。我正希望這樣。可是, 真的不關我的事。他是自殺的!”

“問題是,所以人中,只有您一個認爲他是自殺的。而且驗屍報告顯示……”

“別管那些!他自殺是我親眼看到的。你不相信我嗎?我纔剛當了寡婦呀, 你們爲什麼要這麼逼我呢?”

“我們是想幫您……”

“幾個月前,最疼我的姑姑, 像媽媽一樣的姑姑, 剛剛去世。可是, 沒有關係,我還有他。現在他也走了,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眼睛裡的水,大滴地落下來。

“請您冷靜點。如果您繼續這樣,就會連生命也沒有了。”

“我會被處死嗎?可是,他是自殺……”

“你知不知道,就是這句話快把你逼入絕境了。如果在他死後, 你這麼推測死因, 沒有人能說什麼。可是, 爲什麼在他死前, 你就已經在不停地這麼說了呢?這惹來極大的嫌疑……”

那雙眼睛十分迷茫, 卻帶着狂熱的執着。

“因爲我知道,他一定會自殺的。別這樣看我, 我知道你不懂。所有人都不瞭解他,只有我。我們的連鎖超市,是他十幾年來的心血。沒有人考慮過它對他的重要性嗎?沒有它,他怎麼受得了呀?可是,最近情況不好。先是有顧客投訴我們在賣次品,結果聲譽受損,幾乎沒有人來。然後很多人以爲我們氣數已盡,都來逼債。在這種危機關頭,他多年合作伙伴居然要離開。我就去挽留他呀。我說:‘你不要走,留下來幫他吧。你知道的,這份事業就是他的命呀。這個難關如果過不去,他該怎麼辦?簡直沒有活路的。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你勸說他的時候,有多少人在場?”

“大概……很多吧,我也不清楚。”

她的眼睛看起來那麼無知,又似乎忠誠地要把一切都奉獻給你。這樣的眼神乍看之下十分感動,但時間長了一定會變得讓人頭痛。我現在就覺得腦髓刺痛:真是個沒大腦的女人!作爲一個男人,自己的妻子當衆宣佈他有自殺的可能,恐怕比被人追債更傷自尊心。

“可是,除你以外的人都說,他態度樂觀,絕對沒有一點自殺的意象。違背衆口一詞原則的口供,陪審團不喜歡。”

“其他那些人,有哪個注意觀察過他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家裡幫我切菜,會拿着刀望着刀刃發呆?有時候會拿着領帶看着牆上的掛鉤。還有一次,我在樓頂的天台上找到他,問他幹什麼,他說在吹風。這明顯是要自殺呀。”

“那然後呢?案發當天,到底怎麼發生了什麼事?”

“他真的自殺了呀。我去他辦公室爲他送午飯,從結婚起我一直都這樣的。可是,秘書攔住我,說他現在可能心情不好。因爲早晨打來一個數額巨大的催債電話,他接聽後,神情激動地吩咐秘書,不要讓任何人打擾他,除了我之外。”

眼睛笑起來,爲這種特殊感到甜蜜。

“我找那秘書問過,確有其事。”

“我心裡非常緊張,怕他出事。結果……結果……我一進屋,看到他的辦公室非常亂,文件、筆,什麼什麼都在地下。空蕩蕩的桌子上撒滿了白色藥片。他趴在上面,手裡攥着個藥瓶。我一下子跪在地上:他終於還是自殺了。”

“辦公室的情況倒和你說得一樣,但是,屍體應該也在那裡呀。爲什麼是在超市的冷庫發現的?而且有證人看見你,推着一輛上面蓋着布的手推車進了冷庫。如果他不是你殺的,你爲什麼要棄屍?”

“你管這個叫‘棄屍’?不是的。當時,我看着他的屍體,想着他會被人搬走,或者燒了,或者埋了。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想留住他。我忽然回憶起我以前的貓,它死後我把它做成標本,現在還擺在家裡。然後又聯想到冷庫……”

“你是說,你爲了保存屍體,把他搬進了手推車,推到冷庫裡?”

“是呀。搬的過程真是緊張,我把他扶起來,一不小心,把桌上的電話碰掉了,響得好大聲。我真怕有人來,他們看見了,會把他搶走的。最後,當我在外面鎖上冷庫門的時候,心裡非常安慰,覺得他能永遠陪着我了。”

我打個寒噤:

“我想……我明白了……”

“那他們會判我有罪嗎?”

“我……不知道……”

“老師,”助手叫我,“您爲什麼讓我去調查她姑姑的情況?和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先告訴我結果再說。”

“和您設想的一樣。她姑姑是個老姑娘,一輩子沒結婚,沒兒女,對她視如己出。幾個月前死了,留給她數量驚人的遺產,不許他人動用。葬禮時她在生病,沒有親自去,一切事務都是她丈夫料理的。這怎麼了?”

“這是動機。”

“動機?你是說,她還殺了她姑姑?我就覺得她不像好人嘛,問她什麼都不配合,一直在撒謊。”

“你爲什麼說她撒謊?”

“因爲她說的和所有其他人的證詞都不一樣,情節也和法醫鑑定結果大相徑庭。能把謊言編得這麼拙劣也夠了不起的了。”

“所以,她說的是實話。”

“其他證人都做僞證?不可能吧?”

“他們說的也是實話。”

“這……”

“事情本來不是這樣的,而應該是另一番風景。”

“她描述的現場非常準確,如果死者真是在那裡自殺,便可以推斷出過程。一個失敗的生意人,早上接到一個非常可怕的逼債電話,情緒不穩地叫秘書拒絕一切訪客,他獨自悶在屋子裡想辦法,到最後發現毫無轉機。於是絕望地大發脾氣,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下。看着一地狼藉,終於走上了死路。”

“如果真是這樣,她的故事就有矛盾了。她說自己搬運屍體的時候,碰掉桌上的電話。如果情形像剛纔的推理一樣,那電話應該躺在地上,話筒和機身分離,或許還扯斷了線。而它爲什麼倖免?你知道嗎?這一部小小的電話,就把死者的辦公室整個變成了舞臺。舞臺上的東西,樣樣都有用。”

“電話能幹什麼?”

“假如你是她,看到當時現場的情形,合理的正常的反應是什麼?”

“打電話給急救中心!”

“對呀,所以,電話要放在非常顯眼,立刻可以拿到的地方。等她說了‘我丈夫自殺了,快派人來’,掛斷電話之後……”

“會怎麼樣?”

“舞臺上的東西,除了有用以外,還有個特徵:都是假的。那具假屍體會一躍而起,把他妻子殺掉,比如勒死了掛起來。然後服下安眠藥。有了剛纔的電話和醫護人員的證明,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已經自殺處於昏迷狀態的人會殺人。當然,警察要調查他妻子的死因,而很多人會作證說‘她當衆說過,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活’。這樣,報紙上會有這樣的報道:一對恩愛夫妻,丈夫因負債累累而自殺,妻子發現後,雖然立刻打電話求救,但畢竟受刺激過重,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終於上吊殉情。火速趕來的救護車挽回了丈夫的生命,卻沒能救成妻子。實在是造化弄人,世事難料。”

“是爲了她姑姑的遺產?”

“從某種角度說,她確實瞭解她丈夫。他看重他的事業,卻不會爲它自殺,只會爲了挽回它而不擇手段,包括殺人。”

“可是不需要這樣,一定還有其他解決辦法的。爲什麼要殺人呢?”我的助手問。

“如果兇手們都像你這麼想,世界上就沒有謀殺了。他想獨佔財產,而且恐怕早就厭煩了他妻子。真正使他下決心這麼做的,是她那次勸說。她猜測他會自殺,這讓他更加恨她;她說會和他一起死,這值得利用,於是構思了這個計劃。”

“他隱瞞住了遺產的事。不斷地暗示她,使她相信他真的會自殺。她果然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下面就是要等一次合理的自殺機會。那天早上的催債電話便是個福音。他和秘書說話時的激動,大概是因爲即將犯罪的緊張。他說只許他妻子進來,然後佈置好舞臺,趴下等待她。”

“他不夠了解她妻子。事情沒有按照他預想的發展。他妻子過分的體貼,非常用心地去體會他的心事。她覺得沒有人理解他,大家都在刁難他背叛他,他奔波勞碌,活得很辛苦。她那時看着他的屍體,可能非常欣慰,覺得他終於解脫了,根本沒想去搶救,只想如何用自己的方式留住他。”

“她搬動他的時候,一心想着別被人發現,完全忽略了他還有體溫。他當時躺在車裡,身上蓋了東西,看不見外面,也猜不透她要幹什麼,就繼續演戲。等他意識到那是冷庫時,門已經被從外面鎖上了。直到幾天後警方開始調查,才發現他活活凍死的屍體!”

“原來是這樣。既然她不是兇手,爲什麼您還這麼爲難?”

“我在考慮下面要怎麼做呀。如果我們隱瞞結論,外人看到的就是‘先是散佈丈夫要自殺的謠言,企圖欺騙大家。然後把他鎖進冷庫害他凍死’,還會評論一句‘最毒婦人心’。如果說出我們的推理,要證明它一定是個艱難的過程。即使成功了,又能怎麼樣?她必須接受兩個事實:第一,雖然是無意的,但畢竟是她親手害死他的;第二,他爲了錢想要她的命。這兩種結局說不出哪個更慘。幹咱們這行,有時候,只是要爲當事人在監獄和精神病院之間選擇一個。你會選擇哪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