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非常美麗, 如靜水般微微盪漾,讓閱人無數的我也好感頓生,在心底偏向起來, 主觀認爲她絕不會殺夫。
“您好。我是您的辯護律師。您知道, 現在情況非常不利……”
“他死了, 我活着也沒意思。讓我和他一塊去了, 無所謂。我正希望這樣。可是, 真的不關我的事。他是自殺的!”
“問題是,所以人中,只有您一個認爲他是自殺的。而且驗屍報告顯示……”
“別管那些!他自殺是我親眼看到的。你不相信我嗎?我纔剛當了寡婦呀, 你們爲什麼要這麼逼我呢?”
“我們是想幫您……”
“幾個月前,最疼我的姑姑, 像媽媽一樣的姑姑, 剛剛去世。可是, 沒有關係,我還有他。現在他也走了,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眼睛裡的水,大滴地落下來。
“請您冷靜點。如果您繼續這樣,就會連生命也沒有了。”
“我會被處死嗎?可是,他是自殺……”
“你知不知道,就是這句話快把你逼入絕境了。如果在他死後, 你這麼推測死因, 沒有人能說什麼。可是, 爲什麼在他死前, 你就已經在不停地這麼說了呢?這惹來極大的嫌疑……”
那雙眼睛十分迷茫, 卻帶着狂熱的執着。
“因爲我知道,他一定會自殺的。別這樣看我, 我知道你不懂。所有人都不瞭解他,只有我。我們的連鎖超市,是他十幾年來的心血。沒有人考慮過它對他的重要性嗎?沒有它,他怎麼受得了呀?可是,最近情況不好。先是有顧客投訴我們在賣次品,結果聲譽受損,幾乎沒有人來。然後很多人以爲我們氣數已盡,都來逼債。在這種危機關頭,他多年合作伙伴居然要離開。我就去挽留他呀。我說:‘你不要走,留下來幫他吧。你知道的,這份事業就是他的命呀。這個難關如果過不去,他該怎麼辦?簡直沒有活路的。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你勸說他的時候,有多少人在場?”
“大概……很多吧,我也不清楚。”
她的眼睛看起來那麼無知,又似乎忠誠地要把一切都奉獻給你。這樣的眼神乍看之下十分感動,但時間長了一定會變得讓人頭痛。我現在就覺得腦髓刺痛:真是個沒大腦的女人!作爲一個男人,自己的妻子當衆宣佈他有自殺的可能,恐怕比被人追債更傷自尊心。
“可是,除你以外的人都說,他態度樂觀,絕對沒有一點自殺的意象。違背衆口一詞原則的口供,陪審團不喜歡。”
“其他那些人,有哪個注意觀察過他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家裡幫我切菜,會拿着刀望着刀刃發呆?有時候會拿着領帶看着牆上的掛鉤。還有一次,我在樓頂的天台上找到他,問他幹什麼,他說在吹風。這明顯是要自殺呀。”
“那然後呢?案發當天,到底怎麼發生了什麼事?”
“他真的自殺了呀。我去他辦公室爲他送午飯,從結婚起我一直都這樣的。可是,秘書攔住我,說他現在可能心情不好。因爲早晨打來一個數額巨大的催債電話,他接聽後,神情激動地吩咐秘書,不要讓任何人打擾他,除了我之外。”
眼睛笑起來,爲這種特殊感到甜蜜。
“我找那秘書問過,確有其事。”
“我心裡非常緊張,怕他出事。結果……結果……我一進屋,看到他的辦公室非常亂,文件、筆,什麼什麼都在地下。空蕩蕩的桌子上撒滿了白色藥片。他趴在上面,手裡攥着個藥瓶。我一下子跪在地上:他終於還是自殺了。”
“辦公室的情況倒和你說得一樣,但是,屍體應該也在那裡呀。爲什麼是在超市的冷庫發現的?而且有證人看見你,推着一輛上面蓋着布的手推車進了冷庫。如果他不是你殺的,你爲什麼要棄屍?”
“你管這個叫‘棄屍’?不是的。當時,我看着他的屍體,想着他會被人搬走,或者燒了,或者埋了。那樣,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想留住他。我忽然回憶起我以前的貓,它死後我把它做成標本,現在還擺在家裡。然後又聯想到冷庫……”
“你是說,你爲了保存屍體,把他搬進了手推車,推到冷庫裡?”
“是呀。搬的過程真是緊張,我把他扶起來,一不小心,把桌上的電話碰掉了,響得好大聲。我真怕有人來,他們看見了,會把他搶走的。最後,當我在外面鎖上冷庫門的時候,心裡非常安慰,覺得他能永遠陪着我了。”
我打個寒噤:
“我想……我明白了……”
“那他們會判我有罪嗎?”
“我……不知道……”
“老師,”助手叫我,“您爲什麼讓我去調查她姑姑的情況?和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先告訴我結果再說。”
“和您設想的一樣。她姑姑是個老姑娘,一輩子沒結婚,沒兒女,對她視如己出。幾個月前死了,留給她數量驚人的遺產,不許他人動用。葬禮時她在生病,沒有親自去,一切事務都是她丈夫料理的。這怎麼了?”
“這是動機。”
“動機?你是說,她還殺了她姑姑?我就覺得她不像好人嘛,問她什麼都不配合,一直在撒謊。”
“你爲什麼說她撒謊?”
“因爲她說的和所有其他人的證詞都不一樣,情節也和法醫鑑定結果大相徑庭。能把謊言編得這麼拙劣也夠了不起的了。”
“所以,她說的是實話。”
“其他證人都做僞證?不可能吧?”
“他們說的也是實話。”
“這……”
“事情本來不是這樣的,而應該是另一番風景。”
“她描述的現場非常準確,如果死者真是在那裡自殺,便可以推斷出過程。一個失敗的生意人,早上接到一個非常可怕的逼債電話,情緒不穩地叫秘書拒絕一切訪客,他獨自悶在屋子裡想辦法,到最後發現毫無轉機。於是絕望地大發脾氣,把桌子上的東西都掃到地下。看着一地狼藉,終於走上了死路。”
“如果真是這樣,她的故事就有矛盾了。她說自己搬運屍體的時候,碰掉桌上的電話。如果情形像剛纔的推理一樣,那電話應該躺在地上,話筒和機身分離,或許還扯斷了線。而它爲什麼倖免?你知道嗎?這一部小小的電話,就把死者的辦公室整個變成了舞臺。舞臺上的東西,樣樣都有用。”
“電話能幹什麼?”
“假如你是她,看到當時現場的情形,合理的正常的反應是什麼?”
“打電話給急救中心!”
“對呀,所以,電話要放在非常顯眼,立刻可以拿到的地方。等她說了‘我丈夫自殺了,快派人來’,掛斷電話之後……”
“會怎麼樣?”
“舞臺上的東西,除了有用以外,還有個特徵:都是假的。那具假屍體會一躍而起,把他妻子殺掉,比如勒死了掛起來。然後服下安眠藥。有了剛纔的電話和醫護人員的證明,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已經自殺處於昏迷狀態的人會殺人。當然,警察要調查他妻子的死因,而很多人會作證說‘她當衆說過,她丈夫死了她也不想活’。這樣,報紙上會有這樣的報道:一對恩愛夫妻,丈夫因負債累累而自殺,妻子發現後,雖然立刻打電話求救,但畢竟受刺激過重,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終於上吊殉情。火速趕來的救護車挽回了丈夫的生命,卻沒能救成妻子。實在是造化弄人,世事難料。”
“是爲了她姑姑的遺產?”
“從某種角度說,她確實瞭解她丈夫。他看重他的事業,卻不會爲它自殺,只會爲了挽回它而不擇手段,包括殺人。”
“可是不需要這樣,一定還有其他解決辦法的。爲什麼要殺人呢?”我的助手問。
“如果兇手們都像你這麼想,世界上就沒有謀殺了。他想獨佔財產,而且恐怕早就厭煩了他妻子。真正使他下決心這麼做的,是她那次勸說。她猜測他會自殺,這讓他更加恨她;她說會和他一起死,這值得利用,於是構思了這個計劃。”
“他隱瞞住了遺產的事。不斷地暗示她,使她相信他真的會自殺。她果然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下面就是要等一次合理的自殺機會。那天早上的催債電話便是個福音。他和秘書說話時的激動,大概是因爲即將犯罪的緊張。他說只許他妻子進來,然後佈置好舞臺,趴下等待她。”
“他不夠了解她妻子。事情沒有按照他預想的發展。他妻子過分的體貼,非常用心地去體會他的心事。她覺得沒有人理解他,大家都在刁難他背叛他,他奔波勞碌,活得很辛苦。她那時看着他的屍體,可能非常欣慰,覺得他終於解脫了,根本沒想去搶救,只想如何用自己的方式留住他。”
“她搬動他的時候,一心想着別被人發現,完全忽略了他還有體溫。他當時躺在車裡,身上蓋了東西,看不見外面,也猜不透她要幹什麼,就繼續演戲。等他意識到那是冷庫時,門已經被從外面鎖上了。直到幾天後警方開始調查,才發現他活活凍死的屍體!”
“原來是這樣。既然她不是兇手,爲什麼您還這麼爲難?”
“我在考慮下面要怎麼做呀。如果我們隱瞞結論,外人看到的就是‘先是散佈丈夫要自殺的謠言,企圖欺騙大家。然後把他鎖進冷庫害他凍死’,還會評論一句‘最毒婦人心’。如果說出我們的推理,要證明它一定是個艱難的過程。即使成功了,又能怎麼樣?她必須接受兩個事實:第一,雖然是無意的,但畢竟是她親手害死他的;第二,他爲了錢想要她的命。這兩種結局說不出哪個更慘。幹咱們這行,有時候,只是要爲當事人在監獄和精神病院之間選擇一個。你會選擇哪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