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費了一些力氣,陸千年安撫好了馬兒,讓它們慢慢減速,平息情緒,拐入一條窄巷,停了下來。
七皇子從車上爬下來,便難受的哇哇直吐。
嘔吐的動作需要腹部發力,可他那個位置,被顧惜年踩出了內傷,痛的連呼吸都要斷絕了。
這個罪,遭的是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吐無可吐,他已是滿眼淚水,渾身虛軟,提不起勁兒了。
“陸千年,這該死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七皇子拿袖子一抹眼睛,氣哼哼的瞪着陸千年的那張刀疤臉。
對方則是手臂抱懷,等着他開口呢。
“我可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也無法回答七皇子的任何問題,因爲我只是奉命過來,給殿下遞個話。”
“什麼話?奉誰的令?”七皇子面沉如水,這會兒連平日裡慣然擺出來的儒雅風度都顧不得了。
“我是唐王府的侍衛,奉的自然是我們王爺的命令。”陸千年爽朗大笑。
他不笑的時候,面相只是兇狠。
這麼一笑起來,刀疤被扯的更長,雙眼煞氣筆錄,連小孩都能給嚇哭了。
七皇子也很是受不了。
這人令他感到極度的危險,有過幾面之緣,但陸千年大都只是遠遠的跟在唐王身後,不太會靠近他們這些貴人。
因爲他那張破了相的刀疤臉,委實是太吸引人關注。
七皇子有次無意之間與兵部的一名武將聊起,方纔得知,陸千年來歷可是不一般。
他名字裡帶個“千”字,外號同樣也捨不得棄了這個字,諢號“斬千年”,意思是,他在戰場上,曾經斬過一千個人頭,是殺人如麻的大殺器。
聽說陸千年之所以絞盡腦汁的入了軍籍,主要原因便是他喜歡殺人。
而戰場上,無疑便是最佳的殺人之地。
號令一到,衝鋒陷陣,殺殺殺,想殺一個殺一個,想殺百個便百個,只要自信自己有那個本事,殺敵之兵無需償命,還能立下軍功,升官發財,不在話下。
陸千年臉上的那道疤,便是那一年,他在戰場上,遭遇了比他強大的敵人,力拼之下,仍有不敵,而落下來的。
劈傷他的人,原本可以要了他的命。
但在關鍵時刻,一道銀光,刺破長空,陸千年回過神來時,發現要殺自己的那人,咽喉之上被一隻箭給貫穿了。
竟然是百步之外,觀戰掠陣的唐王千歲出手相救。
從那以後,陸千年便發誓追隨了盛宴行。
哪怕盛宴行從軍中離開,陸千年寧可忍着嗜血的愛好,不再享受戰場殺人的樂趣,也要跟隨着主子,回到京城之內。
他這樣的人,身上總是纏繞着一股可怕的煞氣,只惹人懼怕。
瞧瞧七皇子的那副憋悶的表情,便知道了。
當然,陸千年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就是了。
“你說你是受七皇叔的指派而來,本王卻聽說,七皇叔病發垂危,一直昏迷不醒着,他是怎麼下達的命令?難道說,七皇叔已然轉醒過來了?”
陸千年的大腦袋搖晃不停:“主子的事,我不清楚,好些日子沒見他了,也不知道好不好。”
這話一出,七皇子簡直要原地氣炸了肺。
“你剛剛不是在說,是你主子派你來尋我。”害的他心驚肉跳,跟着擔心了好一會。
結果只是這個莽漢在胡言亂語嗎?
陸千年卻又在跟着點頭了,“的確是我家主子派我來的,這沒錯。”
七皇子頓時覺得沒法交流了。
他受驚過度,渾身不適,恨不得立即趕回自己的府邸。
心中是抱着這個想法,他便急着打發了陸千年。
“罷了,你說吧,找本王有什麼事,前因後果說清楚,你便該幹嘛幹嘛去。”
陸千年笑呵呵的開口:“我是來警告七皇子,以後不要再欺負我家王妃了。”
“你家王妃……你是說顧惜年?陸千年,你是什麼意思?”七皇子瞠目。
“王爺說過,王府之人只需遵循王府內的規矩,聽從唐王一個人的命令。在外,不管什麼事,唐王府的人都不必過多忌諱,誰敢欺負我們唐王府的人,直接打回去便是。”
陸千年好似是個憨貨,一板一眼的重複了自己主子說過的話,而後又道:“王妃嫁入王府,我被程管家安排好了,要暗中保護好王妃。今日,你居然敢欺負我們王妃,所以我必須得出來警告你一下,七皇子,這次警告是最後一次,不會再有下次,若再被我發現,你對我們王妃不敬,我就把你的牙打掉。”
說着,還晃了晃沙包大的拳頭,威脅的認認真真。
七皇子是一邊被氣炸了肺,一邊覺得好笑。
剛剛聽了一半時,他還挺擔心,以爲唐王已醒,真的出手干預——
沒想到,陸千年口中所說的替主子傳話,指的竟然是這個意思。
“陸千年,你知道你是在跟誰講話嗎?就算是你主子,見了我,還是要禮讓三分,你最好對本王客氣點。”
七皇子努力的擺出威嚴。
可他這套,對陸千年沒有半點作用。
他是一根腸子直通到底,不轉彎抹角,更不會耍心機。
“好了,我要回去了。”
說完,直接走人,連頭都不回。
把七皇子和他那輛已顛的亂七八糟的馬車往那兒一扔,就不再管了。
“什麼玩意!”
七皇子氣的聲嘶力竭的大叫。
他從小在皇后的刻意培養之下,拜的是帝師,修的是帝王心術,一切都在爲了繼承大統而做準備。
喜怒不形於色,是最基本的要求,他自詡做的很好很好。
多年下來,已經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驚動波瀾,讓他情緒有所變化。
誰知,今日幾次崩潰,簡直像是一場滑稽的大笑話似得。
沒過多久,七皇子身邊的侍衛,總算是姍姍來遲,追了過來。
七皇子暴跳如雷,打罵責罰。
並未注意到,那陸千年走出巷子之後,臉上憨厚的近似有點傻的表情,便盡數褪去了。
一雙向下耷拉的大眼,精光乍現,明明是個善於扮豬吃老虎的精明人物。
他朝着某個方向做了了手勢,表示自己已經完成了上邊的交代。
沒一會,在相反的方向,吳辛扯了扯臉上的黑布,壓低草帽,速度加快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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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惜年與白瑾瑜聊了一些事後,便告辭離開。
時間還早,唐王府那邊又沒人催她返回,暴打了七皇子一頓,心情變的委實有點不錯的顧惜年,便決定不那麼早回去。
“六公子,您是打算去哪呢?”
碧落跟在顧惜年身後,原是不打算事事追問的。
見顧惜年往南城走,那邊有坊市,她便以爲自家大姑娘這是想去逛街了。
誰知,的確是進了坊市,顧惜年卻並不看兩側琳琅滿目的商品,也未進到任何一間店面之內,從東邊的小路進入,從北邊的出口離開。
心中是越來越疑惑,猜不出顧惜年的用意,碧落纔會問了一句。
顧惜年不答。
指着不遠處的店面,吩咐道:“去蔡記買五隻烤鴨,去盧記買五隻燒雞,還有周記的滷牛肉也要上十斤,別忘再去旁邊的老館買二十罈老酒,租一輛馬車,裝好了趕過來,我在那邊的書鋪等你。”
“這麼多東西?”碧落呆住了。
顧惜年笑着搖頭:“不多。”
頓了頓,她囑咐:“記得讓店家包好了烤鴨,別散了熱氣,去吧,速度快些,還有很多事要做。”
碧落雖是不明所以,卻還是按照吩咐去做了。
顧惜年進了書鋪後,問店家有沒有孤本。
她知道自己臉生,也不說廢話解釋,只取了一錠銀子,放在了櫃檯之上。
書鋪的小夥計頓時來了精神,搬出不少典藏的孤本出來,由着顧惜年來挑。
顧惜年也不客氣,看上眼的全收入囊中,一錠銀子不夠就又取了一錠。
等到碧落置辦好東西返回來時,又幫着顧惜年把選好的書,也搬到了馬車上。
“屬下猜到大姑娘要去哪兒了。”
書、吃食、美酒,這麼關鍵的幾個點集中在一起,碧落心裡已然有了數。
“走吧,許久未去拜訪,老師見了我,定然要惱的。”顧惜年的眼底彙集起了濃濃的感傷。
彷彿是近鄉情怯,剩下的一小段路,她更加的安靜。
有車代步,速度更快。
當週圍的景緻越來越熟悉,顧惜年終於回過神來,淡到幾乎沒有顏色的脣瓣,輕輕的扯了扯,努力的撐出一抹笑容來。
巨大的榕樹之下,有一戶雅緻的人家,竟用青石板鋪着地。
大門雖是緊閉,門外倒有不少孩童,或坐或蹲,或趴或躺,留戀不走。
“屬下去喊門。”碧落興沖沖的去了。
不多時,正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管家笑呵呵的迎了出來,將顧惜年讓進了府內。
外表樸實低調的門戶,入內另有乾坤。
亭臺樓閣,九曲迴廊,一派江南好風光。
只見那涼亭之下,有三位老人,年紀相仿,都已老的看不出年紀。
一個在看書,兩個在下棋。
看書那位,用書本蓋住了口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着了。
下棋那兩個,爭的是一局殘棋,脣槍舌戰,互不相讓,雖已是花甲老翁,卻仍是脾氣暴躁,比年輕人還有精氣神。
顧惜年做了個手勢,老管家便笑吟吟的點了點頭。
碧落遵從指示,把不遠處的石桌清空出來,先擺好了滷牛肉,又取了美酒,最後纔將抱在燒雞外的荷葉拆了,烤鴨外裹着的油紙一併去掉。
瞬時間,香飄萬里,引人食指大動。
下棋的,顧不上棋盤。
看書的,從睡夢中驚醒。
三個老人,孩子似的衝了過來,各自奔向了心頭好。
“蔡記的烤鴨?”
“盧記的荷葉燒雞……”
“週記的滷牛肉!”
……
“老頭,你今天倒是轉了性,知道一起買來了?”
老管家笑眯眯的搖頭:“孫閣老猜錯了,這些可不是我這個愚笨的老頭想起來的,今日有貴客到,您猜猜是誰?”
孫道然抓住鬍子沉思片刻,臉上突然露出驚喜的表情。
旁邊兩個老人,早已是笑意盎然,顯然是未經提示,便先一步猜出來了。
“阿年!是不是你這丫頭來看師傅?”
顧惜年身形一閃,從藏身的石廊柱之後走了出來。
二話不說,雙膝跪倒,行的是大禮。
“師傅,阿年回來了。”
孫道然老淚縱橫,急忙把人給扶了起來,“你這丫頭,再不過來登門,師父真要生氣了。”
旁邊那兩位,見孫道然又在口不對心,禁不止哈哈大笑了起來。
“阿年,你莫要聽你師父這般說,他啊,每一天都要念叨他的寶貝徒兒好幾回。你總算是倒了,你師父已經笑的合不攏嘴了。”
顧惜年抱拳,同樣是行大禮,跪下磕頭:“阿年拜見王師傅,您老精神矍鑠,阿年見了真的歡喜。”
王錦廷趕緊扶人:“你這孩子莫要動不動就跪下來,你身子不好,石板地上又涼,若是傷到身子,孫閣老非要氣炸了不可,必拿我是問。”
顧惜年一站起,就立即轉向了另一邊,始終沉默無言,卻是雙眸通紅的老人。
“阿年替二哥、五哥,給君師傅請安。二哥和五哥的師傅,便也是阿年的師傅,往後,阿年會代替兩位兄長侍奉您左右。”
說完,跪下來,連磕六個,那是替她兩個哥哥行的大禮。
君如斯禁不住老淚縱橫,他一生只收了兩個徒弟,恰好兩個是親兄弟,便是那顧家的二少、五少,聰明絕頂,文武雙全,那是走到哪兒便能誇耀到哪兒的好兒郎。
他一生未曾娶,也沒有養育自己的血脈,這兩個從小看着長大的徒弟,便如同親兒一般。
二郎、五郎曾發誓,會像對待父親一般,侍奉他這個師父到老。等到有天大限一到,他們會像是親兒一般,將靈前的火盆摔個粉粉碎,了卻他一生無子的遺憾。
誰知邊城一戰,二郎五郎慘死在了壅關長道,從那日期,君如斯須發盡白,整個人在一夜之間老去。
他絕口不再提起兩個徒弟,但這也是他心底的兩道傷,日夜疼痛。
今日,顧惜年突然來到,且是換了男裝打扮。
男女有別,哪怕是親的兄弟姐妹,也沒有多少相似。
可君如斯仍是在顧惜年身上看到了二郎、五郎的颯爽英姿,鬱結多日的難受,一下子便爆發開來。
“阿年,開酒,陪你王師傅和君師傅喝上一杯,這麼好的菜,咱們邊吃邊聊。”孫道然吩咐。
碧落和老管家早已準備妥當,將壇裡的酒,換成了精緻的小壺。
幾人圍着石桌而坐,前三杯,盡皆灑在地上,祭告逝去的英靈。
顧惜年簡單的將一路的經歷說出,沒講的太細,也未提及身受重傷,她怕三個老人傷心。
可她不說,這三位四國揚名的大儒,又怎會猜不出一路的兇險。
孫道然已是滿眼心疼,他有九位徒弟,最驕傲,也最令他疼惜的,便是這位排位最末的阿年,九徒之中,她亦是唯一的女兒家,若非真是驚豔之才,他又怎會破此先例。
一晃數年過去,他的小徒弟,滿腹經綸,也能上馬殺敵。
女兒身怎麼了?
身爲女子,卻將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做到了極致。
顧惜年,便是他的驕傲。
今日相見,尤爲不易,那是從生生死死之間,硬賺回來的。
三位大儒都不再提傷心事,喝酒,吃肉,酣暢淋漓,直至微醺。
“你成婚,也未知會師父們一聲,很是遺憾。”孫道然話語之中,多有不滿,“雖是要守那三年孝期,但也不必如此倉促,你的師父們甚至來不及爲阿年,備下適合的禮物。不過,這樁婚事是你父生前定下的,成婚之後,七皇子定是會對阿年極好。”
還想誇一誇着七皇子人品貴重,中宮嫡子,前途不可限量。
可顧惜年搖了搖頭,眼眶早已是通紅。
“這件事,阿年還未向三位老師稟報,阿年所嫁,並非是七皇子。”
“不是盛景淵?”孫道然第一個跳站而起,聲音陡然擡高了許多,“不是他,還能是誰?”
王錦廷與君如斯從左右各伸出一隻手,硬是將老頭直接按坐下來。
“聽阿年把話說完,你莫要急躁,當心嚇到了孩子。”
“阿年嫁的是唐王。”
顧惜年屏住呼吸,將賜婚前後發生的事,細細的講了一遍。
從她返回京城,顧家便被頂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皇帝此舉,用意明顯。
一舉兩得,同時對付了唐王和顧家,令人惱火不已,但又拿他無法。
“當日,那個姓徐的老太監,污衊我顧家意圖謀反。我父親的珍寶箱被送到御駕跟前,皇帝親自查看了箱內的物件,他明明已確定,箱內存放之物品,絕對不是什麼證據,但最終,珍寶箱重新鎖上,也未對當日之事做出一個解釋。隔天,便毫無預警的下了那麼一道旨意,解除了我與七皇子的婚約,改將我賜婚給了七皇叔盛宴行。”
顧惜年的牙根緊咬,這一段經歷,雖是出自於皇命,於天下任何一個女子而言,都是相當之屈辱。
在外人面前,她會繃着,撐着,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咽,絕不會露怯。
可是在三位師傅面前,顧惜年便忍不住委屈了。
“箱內放的是什麼?”君如斯皺眉問道。
孫道然冷哼了一聲,“還能是什麼,除了阿年她們兄妹幾個小時候送過去給他的一些小禮物之外,還有便是一些往來信件。”
“師傅,您知曉?”顧惜年驚訝的問。
那些信件,從那一日起,便未曾再被提起。
卻不想,她的師傅,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知道的,還是我勸你父親,留下那些信,找個妥帖的地方收起來。”孫道然長長的嘆了口氣,悵然若失的說道:“你父親素來很聽我的話,他果然留了下來。”
王錦廷吃了幾杯酒,帶了些許醉意。
啪的一拍桌,不滿的說道:“你這老頭,答非所問,一個勁兒自言自語些什麼?撿着重要的說,那些是什麼信?爲何那個昏庸的老皇帝,看了之後,會不動聲色,沒有借題發揮強加罪名給顧家,還好好的把人放回去了。”
他有預感,這些信箋,纔是關鍵。
孫道然又失神了一會,才說道:“當年,皇帝尚未登基,也是衆皇子之中極具有競爭力的一位,於是,他便步步算計,拉攏人心,而那是,顧鷹還是少年郎,是顧家最有潛力接下家族榮耀的小將軍,於是,他便成了最佳的拉攏對象。”
頓了頓,孫道然繼續講:“顧鷹的時間排的很滿,自己要練功,要跟文師學詩文子集,也要與武師練功學藝,更要跟他祖父和父親學習兵法謀略,顧鷹沒什麼自己的時間去應付那些帶着別有用心的目的而靠近過來的金枝玉葉們,久而久之,先皇的幾個皇子先後放棄了拉攏,就只有現在坐在龍椅上的那位,不知怎的,琢磨出了個好點子,與顧鷹書信往來,數年之間,竟因這樣子的方式,結爲知己好友。”
“所以那些信件,其實就是兩人年少時所寫?”王錦廷總算是聽明白了。
“是的!”顧惜年點了點頭,“信件的內容,並無其他特別的,不過是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暢談各自的人生,簡簡單單,清清楚楚。父親,應是很懷念那段日子,纔將信件與那些兒女、子孫送的小小禮物同放在珍寶箱內吧。”
孫道然又是一聲冷笑:“傻孩子,你父此舉,用意與暗命你將虎符、顧家軍令牌一同送還給皇帝一樣,不過是在合適的時機,給顧家剩下的這些人,尋一個活路。”
“飛鳥盡,良弓藏。十萬顧家軍出關,數年後,兵力擴張到一倍有餘。大軍過萬,一望無邊,這些兵將,不認得皇帝,卻只信他們的將軍。以今上的性子,每每念及此事,必是如芒在背,夜裡怕的都睡不好覺了吧。”君如斯語帶尖酸,他結合前情,已明白了他的兩個弟子,因何喪命。
眼下是沒有確鑿的證據。
但凡事不禁推敲。
顧家的六條命,與那心胸狹窄的狗皇帝,脫不了乾洗。
顧惜年滿眼悲慟更深,她緊緊抿脣,又將自己未有反抗,便倉促嫁入唐王府的理由說了一遍。
“唐王的身子孱弱,不良於行,看起來並非是良婿之選。然,比起那滿腹算計的七皇子,以及京中暗中籌謀,打算踩着顧家上位的諸多世家子弟,阿年倒是真心覺得,嫁予七皇叔爲正妃,倒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差。”
頓了頓,她故意放輕鬆了語氣,笑着說:“至少輩大。”
想到了今日,七皇子咬牙切齒,卻也得喊她一聲七皇嬸,顧惜年的心情是真的好極了。
陪着三位老人,一直到天色近黃昏,她仍是依依不捨,不願離去。
已記不得有多久,沒體會到全然放鬆的感覺了。
她真的,極其懷念過去那段美好的日子。
父親會帶着她跟哥哥們來拜見恩師,每次來,都會帶上好酒好菜,師傅們吃的高興了,便會開堂授課,對着他們幾個小的,講起了學問。
太美好了。
她想極了。
“阿年,你該回去了。”孫道然眯着醉眼,“改日有空,把你那夫婿帶過來,讓爲師見一見。”
顧惜年心裡邊還在想,這樣的機會,或許還真是不容易找呢。
可嘴上卻是滿口應下,只等唐王身子轉好些,一定同他一起,再來拜見三位老師。
——————
回抵唐王府,天色已然黑透了。
程先等在門口,見顧惜年走了進來,眉宇間的憂色,褪去了大半。
“王妃,您若再不回返,屬下都要派人去尋了。”
顧惜年仍是書生打扮,還以爲程管家瞧見她的這幅樣子,必然心中不滿,轉彎抹角的也得暗示她一下。
卻沒想到,程先像是根本沒看見似得,只跟在她身後,一路將她送回到了落霞院。
在路上,便提起了孫嬤嬤和兩個婆子冒犯王妃之事。
並且提出了處置的想法,孫嬤嬤是王府老人,在府內已是二十多年,直接趕出府去,怕會傷了府上那些忠心耿耿效忠的忠僕們的心,不如就送到城外的莊子上做些雜事,也算是退居養老了。
而那兩個婆子,很是喜歡挑撥,孫嬤嬤之所以生出了王妃進府,要先壓新主子一頭的想法,便是這兩個多嘴的婆子,無事時挑撥的結果。
對於這種不折不扣的刁奴,是絕對要揍上五十重棍,若是不死,便讓人牙子帶走,直接發賣了。
“這是你們商量出來的意思?”顧惜年接過淺梨遞過來的溼帕子,擦了擦手,便坐了下來。
程管家親自給上了茶,之後便站在下首位,以便能聽清楚顧惜年所說的每一句話。
“王爺病着,屬下無人可以商量,是按照慣例,自己琢磨出來的一個想法;在王妃未入門之前,王爺偶爾提起,將來他若娶了王妃,新婦進門之後,便是當家主母,男主外女主內,家內的大小事務,都要交由王妃來處理。”
察覺到自己的這種說法,似有不妥。
程管家趕忙自己給自己再圓回來:“當然,主子說這些的時候,還不知未來會娶哪家貴女爲妻呢。但既然王爺早有言在先,且不止是屬下,王爺最依仗信任的吳辛侍衛,近身伺候王爺的錦鯉公公,以及諸多效忠於王爺的忠僕們,全都有過這樣的印象,屬下便想着,等王爺醒來,知道屬下已按照他從前的想法行事,必也會欣然應許,沒準還要誇屬下辦事妥帖呢。”
他說的喜滋滋,彷彿未來不久,唐王醒轉,真會如他所說那般,平靜的接受一切。
顧惜年眼神淡淡,看着程先,也不打擾他的設想。
她已去到盛宴行面前,講到了她要這府內當家主母的權利,既然是決定給了她,她纔不管那是誰的命令,先接了再說。
“好的。”
顧惜年一應聲,程先便拍了拍手。
幾個丫鬟,捧着地契、賬冊、府內的丫鬟、下人的身契等重要的憑證走了進來。
偌大一個唐王府,倒真如表現在外的那般,是不折不扣的富貴之家。
端過來的物件,還僅僅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另有登記造冊的,全鎖在了庫房裡。
顧惜年得了鑰匙,隨時可以去看。
“王妃先行過目一遍,若有疑惑,明日之後,隨時喚屬下過來,爲您做出解釋。”程先謙卑極了。
顧惜年看着他的神情,不禁生出了幾分懷疑。
盛宴行,真的是毫無意識,徹徹底底的未曾清醒嗎?
若沒有他的允許,身爲唐王府的管家,怎敢輕易的交出這些家底來。
即使她貴爲王妃,卻也是才嫁入府中的新婦。
百般提防,悄悄試探,那纔是正常的處斷。
可一下子,全都敞開了送上,顧惜年反而在心底裡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等程先走後,顧惜年沐浴更衣,漱口散了散酒氣,便在等下,翻起了那些賬冊。
正凝神想着,耳邊忽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彷彿是有許多人在奔跑所發出的聲響。
她正了正身子,眼望窗外。
不多時,碧落疾步走進來,焦急的說道:“大姑娘,王爺身旁的錦鯉公公來了,另外還有程先管家,他們說有要事求見,是關於王爺的事。”
顧惜年的心臟,跟着急跳了起來。
不一會,兩人走進來。
錦鯉公公哭着跪倒在地:“王妃,大事不好,王爺身上的劇毒發作,醫藥枉然,怕是快要不行了。還請王妃決斷,想辦法,救救王爺啊。”
顧惜年猛然站起,厲色質問:“你說什麼?”
錦鯉被嚇的一哆嗦,險些忘了路上便背好的臺詞。
還是程先在旁推了他一下,錦鯉才找回了怯懦的聲音:“傍晚的時候,照例是要給王爺灌藥,可是,試過好多辦法,這藥都是灌不下去了,之前太醫院的兩位院首也曾說過,能喝藥下去,總是好的,至少能夠維持;可若是哪天藥灌不下,便是……便是……”
他嘴脣直抖。
“大限之時”四個字,無論如何都不敢把字音給發出來。
但顧惜年卻是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