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夜幕低垂,萬家燈火。

五樓的一家住戶裡突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地大叫。何妹久下手果然狠毒,將何久倒吊着好一頓毒打,又以蜈蚣爬身,欲將蠱蟲逼出。

只不過,非但未有蠱蟲出體,何久卻已是口吐白沫,奄奄一息。何所懼忙將兒子放下來,不停責備妻子。

“老何,兒子肯定中蠱,斷然不會弄錯,你若是也中了蠱,必然會相信我的話。”

這是要給他下蠱的信號麼?何所懼只感到毛骨悚然,一邊連連擺手,一邊叫了起來:“我可沒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你別胡來!”

看到丈夫嚇得連連後退,楊妹久笑了起來,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老何,我不是這意思……”

何所懼一直後退,直到退到了廚房,把門關嚴,這才稍稍感到一絲安全,隔着玻璃窗叫道:“即便是真的被人下蠱,那也要先問個明白。打蛇打七寸,射人先射馬,有的放矢纔是正解。你這樣搞,會把兒子整死的!”

楊妹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丈夫的話不無道理,目前來看,下蠱之人手段非常,要想逼出蠱蟲絕非易事,唯有從長計議。

她將兒子扶起,掐了掐人中,讓丈夫倒碗水過來。何所懼連連搖頭,哪裡敢出來,即便楊妹久做了保證絕不下蠱,他也不踏出廚房半步。

楊妹久笑言:“真要下蠱,你覺得躲在廚房裡就一定安全麼?”

何所懼懵了,出來也不是,不出來也不是,只得讓妻子再三保證,最後發了毒誓,這才勉爲其難的打開一道縫,見妻子和顏悅色不像是動怒的樣子,稍稍放下心來,端了碗水挪步到她三米開外,突然將水放在地下。

“至於嗎?”楊妹久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讓我再緩緩。”而後迅速轉身,跑去屋外吹風抽菸去了。

上刀山下火海,天上地下什麼都不怕,唯獨怕一隻蠱蟲。以後還是不開這樣的玩笑爲好,楊妹久也只能苦笑搖頭。

何久慢慢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使勁的把手指往喉嚨裡摳挖,剛纔吃的飯菜吐了一地。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我難受……”

“想吐卻吐不出來?”

何久點點頭,哭道:“胸口還疼,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撕咬我。媽,我是不是要死了?”

“一隻蟲子而已,死不了。”

何久臉色一變,跳了起來,千算萬算,千防萬防,還是被人下了蠱。想到身體裡有一隻蟲子每日每夜的在吞噬自己的血液,他的心就抽搐成一團。不管是什麼蟲子,給我弄出來,哪怕是開刀,挖也得給我把它挖出來!

楊妹久笑笑,告訴兒子知曉了病根,還需找到源頭,才能想辦法對症下藥。何久本不願意說,因爲他答應過香香這是兩人的秘密。但此刻也管不了這麼多了,痛成這樣跟個廢人有什麼區別?

……

……

認識香香,是在馬蹄坡。

這年,她十八,何久二十八。

陽春三月,公司組織員工旅遊,不喜結伴的何久獨自遊山玩水之際忽聞對面的馬蹄坡上隱隱有歌聲傳來。那歌聲,如百靈鳥,清新脫俗,悅耳動聽。他一下子被吸引,不自覺地向着歌聲的發源地跑了過去,這時候的他,早就將導遊的再三叮囑拋諸腦後了。

果不其然,馬蹄坡上有一女孩一邊砍柴一邊唱歌。歌聲甜,人更美,在深山裡長大的女孩,渾身散發着一種別樣的美。用他的話說,馬蹄坡上歌聲飄,恰似仙女入凡塵。只不過,他的讚美卻驚擾到了女孩,歌聲戛然而止,笑容隨之冷卻,她警惕的向後退去。

“我不是壞人,我一輩子都沒做過壞事……”

女孩的臉上閃過一絲惶恐,一絲疑惑,下意識的向後退去時腳下被樹藤絆倒,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

“你……是不是聽不懂普通話?”

這個女孩難道是從不與外族人聯繫的夯吾寨的人,要不然,怎麼可能見了生人如同遇見了猛獸一般?正考慮要不要上去攙扶,忽然從大樹後面竄出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來,見了女孩,也不說話,只是“嘿嘿”冷笑着就往她的胸脯抓去。

“……”女孩聲嘶力竭的怒斥。

語速太快,加上說的是苗語,何久根本聽不懂,只當是自己嚇着了她,心裡不由苦笑。好人和壞人分不清也就算了,怎麼見了生人這麼害怕,世上爲什麼還有這麼封閉落後的地方?不過對於這種事情他是無能爲力的,記得媽媽說過,見到生苗的人有多遠躲多遠,因爲生苗的女孩或婦女大多都會放蠱,他可不想平白無故的就被人身體裡放一隻蟲子進去,想想那該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傳來男人的狂笑。下意識的扭頭看去,一名漢子已騎跨在女孩身上,正在動手脫她的衣服。只是女孩似乎並不慌張,伴隨着衣衫的裂響,她突然五指分張,一隻褐色的蟲子出現在手心裡。

向來粗心大意的何久哪裡留意到這個細節,見到有人慾行不軌,早已勃然大怒,三步並作兩步往前急衝,飛起一腳將那大漢踢了個四仰八叉。那漢子顯然不服,可何久自幼隨父親習武,雖時常偷懶,可二十多年來終究也是有些底子的,莫說一個人,就是三五個,也是近不了他的身,三拳兩腳便將那漢子打得遍體鱗傷。

女孩鞠了一躬,她說話時語速很快,不時地向四周張望,這時候,何久突然見到有一隻褐色的蟲子沿着手臂鑽入了她的衣袖中,速度很快,只一閃便已消失不見。

何久突然想起媽媽說過一句話,不要看生苗人的眼睛,那有毒。他盯着她的手,深怕她突然給自己下蠱,莫名的緊張起來。

這時候,一個男子的呼喚聲傳了過來,聽到這個聲音,女孩的臉色立馬變了,匆匆向何久再次鞠了一躬。

這個呼喚是個重複音,何久聽懂了。原本他也能用苗語對話,只不過媽媽教他時,他要麼三心二意,要麼敷衍了事,以至於旁邊的張鳳燕都學會了,他還是一知半解。到最後,只能用苗語說一些簡單的話,十個字以上的他就費勁。

“你是……香香?”

聽到他用苗語說話,女孩微微愣了一下,繼而點點頭,衝他微微一笑。

“我叫……何久,何——久——”何久儘量讓自己的發音顯得完整一些。但他的苗語如同兩三歲孩童的“牙牙學語”一般,不陰不陽,不明不白,又不倫不類,使他的話聽起來更像是“我要喝酒”。

香香又微微愣了一下,但還是從腰間取下酒囊,先喝一口,以示無毒,而後遞了過去。

何久知道她誤會了,也不爭辯,笑着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醇香,甘甜,爽口,這哪裡是水,分明是米酒。

“好!好!好喝!”他呵呵地傻笑着,如同一個白癡一樣,米酒自嘴角兩旁流溢出來。香香抿嘴笑笑,從胸口取出手帕,小心翼翼的給他擦拭。

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何久有些陶醉。從來沒有哪個女孩子跟自己這麼親近過,又如此的體貼入微,張鳳燕沒有,王靜怡更沒有。頭腦一熱,他猛地搶過手帕。

“你……”香香睜大眼睛,顯然被他的舉動嚇到了。

“我弄髒了……洗乾淨了還你好嗎……”這是何久有史以來用苗語說的最長的一句話,猶如一鍋夾生飯,讓人吃着很不舒服。

“你是說要還我?”他的苗語不倫不類,香香需要確認。

“我……”何久不知該怎麼回答。因媽媽是苗族,所以他知道一些苗族的規矩。手帕定情是苗族的一個規矩,問題是這個手帕不是贈送的,而是他搶的。他又不敢多說話,生怕一旦說錯了,這個女孩會對自己下蠱。

“想好了嗎?”

聽出香香的話語中含有催促的成分,怕說錯又不能不說,何久緊張到額頭冒汗。

“要還嗎?”

話音未落,何久便慌里慌張的脫口而出:“聽你的!”再不說話,真的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活着離開。

“我又不是老虎……”香香笑了起來。

後面什麼話何久沒沒聽懂,但他很快被她的笑聲所吸引,彷彿她的笑有種魔力似的,原本繃緊的神經完全放鬆了下來。

他忍不住擡起頭來,突然深深震撼到了。膚白貌美,何止傾國傾城!即便是月宮裡的嫦娥,也要遜色三分。

“不還了,可以嗎?”忘記了媽媽的忠告,更忘記了不禮貌,他緊緊的盯着她那粉腮紅潤的臉,脈脈秋水的眼眸。

“只怕不行。”

雖是拒絕,可看起來她似乎在笑,又似乎有些害羞,那微暈紅潮一線,拂拂桃腮熟的俏臉讓何久呆若木雞。

這時候,呼喚聲越來越近,她背起乾柴就跑,何久猜測那多半是她父親,因爲只有父親,才能喊出那中關切又急切的聲音。想到今後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何久衝着香香的背影,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苗語喊道:

“香香,下月初一,這裡!”

香香站定了,轉身衝他嫣然一笑。這一笑,恍若雲開霧散,百花齊放,似乎天地也爲之黯然失色。

他搖晃着身子蹣跚下山,不知爲何,只感覺腳底發飄,走路不穩,沒走出多遠,“撲通”一聲栽倒。

酒,果然是好酒!

……

……

“就知道喝酒!你們一共見了幾次面?”

面對母親的質問,何久不敢有半點隱瞞。一共見了十八次,第一次匆匆一面,第二次待了三小時十五分鐘,第三次是四個半小時,從第四次到第十七次都是一整天,最後一次出了夯吾寨玩耍了三天。

他如數家珍的說完,見到母親的臉上冒着冷氣,眼睛裡噴着火氣,突然意識到不妙,特麼的說得太清楚了,比老爸教他習武時讓他背的口訣都還要清楚!

“通常生苗的人胸口上會有痣,應該是三顆吧?”楊妹久注視着兒子,似笑非笑。

何久微微一愣,搖了搖頭:“沒有啊,我沒見到啊……”

話未落,突然頭上被狠狠地敲了一下。好啊,你個臭小子,瞞着你媽和生苗族的姑娘好上了!楊妹久一頓怒斥,卻沒有再對兒子“用刑”,坐在沙發上唉聲嘆氣。

“媽,還沒到那地步……”何久想辯解,可又不知該怎麼說,胸口隱隱的又痛起來了。

聽到罵聲,何所懼忙丟了菸頭跑進來,楊妹久指着兒子衝他罵道:“瞅瞅你兒子,和人家姑娘都已經睡上了,生苗族的姑娘是你能惹的麼?沒救了!沒救了!”

睡覺?這哪兒跟哪兒啊!雖然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但每當見到香香,這些烏七八糟的想法就從來沒有在腦海中停留過一秒。最多也就是第十八次見面的時候親了一下她的手,那三天來,他從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卻是他有生以來快樂的時光。

聽着兒子的解釋,楊妹久顯然不信,厲聲質問兒子到底怎麼回事。何久矢口否認,只說無意中看了一眼,再沒有其它過分的事。

何所懼笑道:“人家都已經暗示到了這種地步了,你會無動於衷?”

本不擅長辯解的何久越描越黑,連何所懼都撇嘴笑了,這回他也不信了。

如果說母親剛纔的那一頓毒打使得何久傷害一萬點的話,那父親的這句話父親的話直接戳中了他的心。何久怒了,從來不在父母面前高聲喧譁的他第一次拍着桌子怒吼:

“信不信隨你們的便!香香是我的香香,我不許任何人污衊她,包括你們!誰要是在我面前說她半句壞話,小心我翻臉不認人!”

接着,“嘭”的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見到兒子發這麼大的火,夫妻倆面面相覷,深深的擔憂在楊妹久的心頭浮起:若是中了桃花蠱倒也還好,就怕是情蠱。

何所懼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他這輩子都不想見到蠱蟲,甚至連“蠱”這個字都不想聽到,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請把那個字用別的字代替好嗎?不要再說了!”何所懼作揖以表感謝,可又忍不住內心的疑問。

雖說桃花蠱通常情況下無人能破解,但世事永無絕對,手術加上藥物輔助治療,三年五載也能恢復。若是中了情蠱,只怕是尚未開刀,兒子和那個香香就都死了。

“那如果讓那個香香自己破咒呢?”何所懼覺得自己靈光一閃。

望着屋外的萬家燈火,楊妹久陷入沉思,何所懼也不說話,摟着妻子的肩,吹着晚風。

“老何,我想去一趟夯吾寨。生苗危險,你還是不要去了。”

“不,我陪你。”何所懼注視着妻子,將她額前的一縷秀髮捋至耳後,語氣平淡又堅定。

夏夜,依舊炎熱,晚風帶着絲絲熱氣撲面而來,空氣像是被燃盡了一般,令人無法呼吸。